31 (1)
北延。此時夜近三更,雙方軍隊剛剛打完一場惡戰,只是誰都沒有讨到好。暄國新任的大将軍雷漢回到帳中惱怒異常,正想叫人,卻聽外面此起彼伏幾聲大叫,随之有士兵屁滾尿流地爬了進來,面色驚恐,吞吐哽道:“報、報告大将軍!不……不好了……不好了!”
這個士兵是他的親信──而不是左遠峰的。之所以要這樣強調,是因為雷漢才剛剛被擢上來不久,但邊境十幾萬大軍,曾經可都是跟著左遠峰賣命打仗的。感情和忠心都擺在那兒,雷漢能在上任短短數日之內争取到一小批心腹,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此刻他心中雖然同樣不安,但仍力圖表現出威嚴冷靜之态,沈聲問道:“慢些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士兵撲通一聲推倒在地死命磕頭,抖著唇顫聲道:“剛、剛剛在三號營帳的外面,有人發現了左将軍的人、人頭……”
嘩啦!
雷漢猛地一下站起身來,桌上的紙墨筆硯,瞬間全被撞翻在了地上。
因為這下他也淡定不了了:“你……你說什麽?左将軍的,人……頭?”
士兵含淚點了點頭。這倒并非全是因為害怕雷漢,而是因為他到底跟過左将軍幾年,與左将軍的感情雖不如那些個忠心跟随十多年的老兵深厚,但也著實不淺。方才左将軍那副虎目圓睜,明顯死不瞑目的面容他也瞧見了,現在心中難受得厲害。
饒是雷漢,如今也不得不驚恐萬分了。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現在他自己被反都已經是次要的了,更駭人的是,如果這十幾萬大軍怒氣攻心,一時激憤難平……轉而投了華國,打著複仇旗號名正言順造反暄國……要怎麽辦!?
後種情況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雷漢知道這絕不是不可能的。雖然帶領這支軍隊才短短幾天,但他已經深切地體會到,左遠峰在軍中幾十年的威望,還真不是白豎的。
他覺得自己已經聽到帳外由遠及近的行軍聲。
“該死的……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左遠峰現在難道不是該好好兒呆在天牢裏呢嗎!現在暄國是什麽情況皇後娘娘又不是不明白!就算要左遠峰死,也不會傻到把他的腦袋往北延運啊!這……”
“将軍!将軍!”
雷漢話還沒說完,又是一個士兵滾爬著破簾而入,以比剛才那個士兵更加凄厲的聲音大叫著:“将軍不好了!華……華國的軍隊又攻過來了!啊!”
他這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支破空而來的銳箭戳穿了胸口,直接見了閻王去。
雷漢呆立原地,噴湧而出的鮮血頓時濺了他滿身滿臉。血光灼灼之中,他想他終于明白剛才帳外的行軍聲是什麽。
冷冷刀光劃過了他的眉間。
就在暄國營地被殺得措手不及,連連敗退之時,薛景涵已經安坐在華國上将連礎的帳中,舒服地喝上了熱茶。
連礎此時簡直要對眼前冷靜淡漠的四皇子頂禮膜拜了。當渾身染血的薛景涵在一個時辰之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帳中,并且眉目冷峻地指使道,馬上再出兵進攻暄國的營地時,他揉揉眼睛,實在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鬼。
而薛景涵只花了半刻功夫跟自己解釋他現在為什麽會站在這裏,而後毫不猶豫地摘下他腰間的令牌,出帳而去,自行發了兵。
連礎那時候都快瘋了。要知道,自封将軍在兩日前的首場大戰中,被暗箭擊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開始,他這臨時大将軍就當得戰戰兢兢腳底發軟──想想封啓淵是什麽資歷級別,而他又是什麽資歷級別!?
所以當薛景涵拿著令牌踏出帳外的時候,連礎慌忙追了出去,一路都在勸誡四皇子不要因為質子經歷而私心作祟,打仗是要看時機的,可不能您一出來,想滅誰就滅誰啊……
哪只薛景涵聞言,只是微揚唇角冷笑了聲,旋即輕身飛上高臺,手掌狠狠向戰鼓擂去。
連礎急得抓耳撓腮直跺腳。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對他來說,卻像是在做夢了。待得士兵七七八八聚集之後,臺上的薛景涵用一種,比正牌大将還要更加正牌的神色語氣,無比清晰地說出了他這稍嫌過分的要求。
連礎站在下面擡眼望去,只見高臺之上的薛景涵迎風而立,黑發飛揚,染血的衣袍翻滾在無邊夜色之中,獵獵作響。連礎在那一瞬間忽然有種錯覺,即便現在薛景涵別的什麽也不說,恐怕那些士兵們,也是會馬上提槍賣命去的。
原因很簡單:他只要站在那裏,好像就已經是一種相信。
連礎感到心驚肉跳。臺上的薛景涵神色嚴肅,語氣沈穩,給出來的進攻理由,一條比一條分析合理,激勵人心。連礎聽著聽著就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想四皇子現在好像還沒滿二十歲吧……但居然已能有如此這般的謀略和氣勢了。
他隐約有點明白三皇子和四皇子為什麽能是先帝最喜愛的兩個兒子──那絕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的母後是先帝最愛的女人。
發兵之後,連礎看著薛景涵好像天神一樣地從高臺之上身姿輕盈地飄了下來,心中一震,趕忙跑過去,雖然贊不絕口,但同樣暗暗擔心:“四皇子真是厲害,佩服佩服,只是……我方士兵也疲勞至極啊,這樣真的能……”
薛景涵笑了下,隐去眼色,淡淡扔了句:“若是封将軍的腦袋突然出現在我方營中,而暄國又趁機進攻,你說,華國會敗成什麽樣子?”
連礎便從那時起呆住,直到現在──薛景涵已經喝完了整杯熱茶──仍是沒能回過神來。
他只打定了一個主意,日後回到朝堂,他一定要忠心耿耿侍奉這兄弟倆……
很快捷報便頻頻傳來,連礎聽得歡呼雀躍,但薛景涵卻表現得雲淡風輕。直到有人提著雷漢的腦袋前來報信,薛景涵才終于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唇角含笑:“恭喜連将軍,你現在可立了大功了。”
不知為何這話令連礎覺得有點兒心裏發寒,他擺擺手拼命搖頭:“嘿嘿,哪裏哪裏,其實都是四皇子您的功勞啊!”
薛景涵對此置若罔聞:“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他垂下眼,聲音和眉間同時暗暗一沈,“告訴我,封将軍是從哪個山崖落下去的。”
連礎一愣。
“怎、怎麽……四皇子您要去尋封将軍的下落嗎?哎不用擔心的,我一時派了很多人手……”
“快說。”薛景涵手指一揮,有點不耐。
“啊是!是從……東南處的絕煙崖上落下去的……”連礎說到這裏,便不禁又回想起兩日前的那一幕,心中悲憤,“暄國人果然個個奸詐狡猾!如果僅是箭,封将軍堂堂大将,又怎麽會因疼痛難忍而失足落下去呢!他們一定是塗了毒!”
薛景涵微微自嘲:“奸詐狡猾?說不定暄國人現在,也正這麽罵著我們呢。”
連礎詞窮。
薛景涵臨走前拍了拍他的肩,眼中含笑:“繼封将軍之後,恐怕大将就該是你了吧。”
連礎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感覺對,但他就是覺得,四皇子在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背後還有極深極深的一層意思。
直到薛景涵已經出帳許久,他才終于反應過來……诶不對啊,四皇子剛剛的意思,不就是咒左将軍早點死嗎?唔……可這還是不對啊!就算左将軍陣亡了,也有小公子封易辰,等著世襲将軍之位啊……
連礎沒能在這時候想明白,因為他很快就被幾近全殲暄國十萬大軍──這一大好消息,給徹底打懵了。
暄國……就這樣完了?
絕煙崖雖然被稱為“崖”,但其實并沒有那麽深不可測。再加這種時節,崖底早就鋪了厚厚的一層雪,所以薛景涵根本不信穿著厚重盔甲,而又功力老到的封啓淵會因此喪生。
果然,他只花了一晝一夜的時間,便在崖底一戶人家之中,找到了封啓淵。
絕煙崖底一共有六十戶人家,這是薛景涵找的第五十七戶。當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大半天色都已經暗去,正是日暮的光景。夕霞照在崖底碎雪之上,反射出一片冷暖交雜的奇光。
封啓淵運完氣睜開眼,喜色瞬間浮上眸底:“景涵?是你?!”
薛景涵輕輕掩過門,轉身唇角漸揚,聲音飄蕩如雲:“是啊,封伯父。”
他向前走近了一步:“是我。”
封啓淵不禁大喜。方才聽見門外響動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暄國的探子找了過來,誰知來人竟是四皇子,真是幸運之至。
“你是趁亂從暄國逃出來的?”
“趁亂?”薛景涵想了想,點點頭笑,“也算吧。”
“那麽……現在前線情況如何?”封啓淵不愧為一代大将,時時心念戰場。
薛景涵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他右肋處的傷口,眸中神色複雜,卻仍微笑著答:“伯父放心,前線一切都好。您現在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
封啓淵聞言撫上自己暗紅色的傷口,沈沈嘆息:“哎,歲月不饒人,我果然是老了。看來這場仗打完,我也該認命服老,安享晚年了。以後,就好好兒留府培養易辰那孩子吧。我看他的身骨資質,還真是一塊兒學武的料,腦子也夠聰明。”
薛景涵安靜聽著,含笑點頭。
一提起孩子,封啓淵便不禁想起愛女:“對了,荷茗的孩子……現在,該是已經生了吧。”
“嗯,叫銘修。”
“銘修啊……”封啓淵緩緩念著這個名字,難得慈愛地笑起來,“是個好名字。真想快快回去看看我的小外孫啊……”
咔。
“呃!”封啓淵話還沒說完,就感到右肋處的傷口被狠狠貫穿,疼痛至烈,難以忍受。
他轉眼望去,正對上薛景涵無情無念,冷波粼粼的雙眸。再低頭,卻見一只修長分明的手掌,已經大半穿進了自己的血肉之中。
整個房間頓時腥氣滿溢,響起滴滴答答的流血聲。
“你……你……咳!”
薛景涵手掌一轉,封啓淵立馬咳出一口黑血來。他感到腸髒俱斷,渾身都止不住地痙攣。
“薛……薛景涵你……”
薛景涵直直對上封啓淵因為不敢置信而張大凸出的眼,輕聲道:“我是在送你回家啊,封伯父。你的家人可都在下面等著你呢。我想再過一陣子,封荷茗也會來找你的,你不必太想念。”
“呃……啊啊啊啊啊!!!”
封啓淵發出了幾聲歇斯底裏的大叫,那是真正絕望的呼號。
當薛景涵再将手往裏移動了半寸之後,封啓淵終于腦袋一沈,僵硬地往後倒去了。薛景涵探了探鼻息,而後抽出了手。
撲通──幾乎就在他抽出手的那一瞬間,封啓淵便重重砸到了地上。薛景涵看著他死不瞑目的驚怒之态,無不感傷地想,一代老将,竟然就這樣死去了。
是他殺的。而他不得不殺。
薛景涵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幸好他昨晚沒有答應連礎的好意,換掉衣服,否則今日再沾著一身血回去,還真是不大好交代。
“将軍!我們回來啦!你今天感覺怎麽樣……啊!!!”
看來,是這戶人家回來了。
薛景涵聽著那聲尖叫覺得有些不耐煩,這幾日自尋死路的人怎麽會有那麽多。
“你……你是誰!你是不是暄國的人!将……将軍!你怎麽樣了!”中年男人放下籮筐就往封啓淵跑去,跪下來拼命搖他,“将軍!将軍!”
薛景涵沒有管他,反而看向了一直縮在門旁,被屋中場面吓到不敢進來的小男孩身上。他看起來也就十歲出頭,懷中抱著的,那個大概兩三歲的奶孩子,應該是他的弟弟吧。
“你殺了我們的将軍!我……我要和你拼了!”
中年男人确認了封啓淵的死,怒不可遏,拾起牆角的錘頭狂奔過來,想要去砍薛景涵的後背。
“啊!”
誰料他還沒靠近薛景涵周身一寸,便被一粒石子擊中心口,抽搐地倒下了。
薛景涵心中暗嘆:你本不該死,可是你太尊崇封啓淵……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死。
哪怕只一個仇人,他都不想給薛景墨留。
小男孩眼見父親倒下,吓得大哭,卻更是害怕眼渾身煞氣的陌生人,躊躇著不敢進來。
薛景涵也不在意。他拍拍衣角,緩步踱了出去。
“這是你弟弟?”
他點了點頭。
“幾歲?”
男孩艱難地騰出一只手,伸出了兩根手指。
薛景涵笑起來:“才兩歲,我看他倒是比你這個做哥哥的有膽量。看見這種場面,既不哭又不鬧,真是好孩子。”
小男孩咬緊嘴唇,忽然顫著嗓音,小聲說了句:“其……其實小成還差幾個月才滿兩歲……我、我看他是沒能看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所以才……”
薛景涵挑眉打斷她:“原來你不是啞巴。”
“啊?”他一臉茫然,“什麽?”
薛景涵忽然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眉眼逆光,遍生寒意。
“你娘呢。”
“早、早在去年的大戰中……就被暄國的士兵給亂刀砍死了……”
“你們今天去哪了。”
“采、采藥。”
“還有親戚嗎?”
“有幾個遠房的,但早些年嫌北延太苦,有的回了京城,有的去了暄國,早就散得沒聯系了。”
“還有別人知道你爹救了個人回來的事情嗎?”
“沒、沒呢……爹不說,也不讓我說……”
盡管不明白眼前的男人為何要突然問他這些問題,但男孩為人老實,仍舊規規矩矩答了。
只是下一刻,這些回答便成了他這短短一生中,最後留下的話。
倒地之前,薛景涵眼疾手快,接過了他懷中的孩子。
那還真是一個乖巧的孩子。他低頭看看忽然躺倒在地的哥哥,眼神無措,卻也不大喊大叫,只是發出了幾聲咿呀,權當疑問。
薛景涵恍惚地對上這孩子的眼睛。黑亮如墨,璨若星辰。
這是一雙還未身涉人世的眼睛,但是複雜的人世,卻已經将苦難降臨在了他的身上──親人橫死,家破人亡。
在殺了太多人以後,現在面對一個孩子,薛景涵感到自己硬如鐵石的心,終于開始變軟。
他最終選擇将這個孩子抱給別家收養。
不遠外的劉大全先是被半夜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外的,一個渾身是血,神情冷凝的年輕男人給吓了一大跳,而後手忙腳亂地接過他仍上前的小襁褓,看清之後又是吓了一大跳。
“這……這不是那邊坡上,顏殷的孩子小顏成嗎……怎麽會……”
“那戶人家起了火,我半途經過,只來得及救出這一個孩子。”
劉大全瞠目結舌,不敢相信此等慘劇竟會發生在顏殷的身上。他輕輕拍著懷中的顏成,沈沈嘆息:“哎哎,那一家也真是可憐……自從去年死了女主人,好像就一直沒遇上啥好事兒的樣子……那、那啥,這位公子哥兒,火很大嗎?”
薛景涵眯起眼睛回憶自己臨走前放的那一把火。大嗎?是該算大的吧。否則他也不會直到走了好遠好遠,都仍舊看得到眼前光影沖天,感覺到背後熱浪灼灼。
“很大。”沈默良久,他低聲道。
劉大全聽此回答,眼中不忍一閃而過,只能将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無言以對了。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有些人憑什麽天生幸運,而有些人又因什麽坎坷一生──真是沒人說得清。
那孩子沖薛景涵笑了下,在他轉身離開之前。薛景涵看得心中一軟,有點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趕盡殺絕。
劉大全捏捏小顏成的嫩胳膊,沖薛景涵揮舞著,欣慰地道:“看來這孩子心善啊,誰對他好,他都牢牢記在心底的呢。”
薛景涵聞言笑了。夜色沈沈,劉大全看不出他唇角的嘲諷和冰冷。
“這是一點謝禮。這孩子,以後就拜托你了。”
在劉大全看清年輕人塞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錠沈甸甸的黃金之後,他呆若木雞,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而等他終于回過神來想要歸還的時候,眼前哪裏還有那個年輕人的影子呢。
一擡頭,只見今夜星光寥落,萬裏長空盡蕭索。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天下皆知了。
暄國內讧,戰場大敗,華國質子薛景涵趁亂回國,助其兄薛景墨登上帝位,甚至隐隐,有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勢。
不過短短半載,這天下已歷經數度風雲變幻。而照今看來,到底是薛景墨,站在了芸芸蒼生的頂端。
薛景涵後來回宮見到薛景墨的時候,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動。薛景墨和記憶中一樣,面容冷峻,眉眼疏闊,只有在面對自己和封荷茗時,才會極偶爾地露出一兩抹淺淡笑容。
他真是一個天生的帝王。
“人死了?”薛景墨支開封荷茗,這樣問他。
薛景涵想起那一夜的熊熊火光,和那個有著幹淨眼神,卻無辜遭難的孩子,輕輕點了點頭。
再後來的很多消息,都是薛景涵聽說的了。
比如,暄國的六皇子玄穆從牢中逃出,至今不知下落。
比如,碧珠在他不見之後苦等三年,最終接受事實,縱身一躍,投進了美人湖中。
再比如,所謂掌上明珠的玄虹,其最後歸宿,也只不過是遠嫁給了行國的一個落魄王儲。
每個人的結局都很糟糕。然而除了最後一個他不确信之外,其餘的兩個,都是他給害的。
只為了如今龍座上的那個人。
薛景涵從不費工夫去想那究竟值不值得,因為他知道無論再讓他選擇多少次,他都還是會那樣去做。
人心裏的天平,從來沒有,哪怕一瞬間的平等。
立春的那一天,薛景涵特意出了一趟宮。南國和北方果然不一樣,一旦立了春,就真的開始暖和了。
頭頂桃瓣紛紛,芳香醉人。然而薛景涵緩步其中,卻忽然懷念起,暄國大雪茫茫的冬夜。
他想起自己由北向南策馬奔回的那一晚,天高雲也闊,山川皆寂滅,唯那一路铿锵馬蹄響徹幽谷,千裏行來,早不知踏碎了多少落雪。
【聽說你們華國的春天,草長莺飛,桃花灼灼……可美了。】【華國的春天嗎?嗯,很美。】
【那……你以後要帶我去看。】
【好啊。】
好啊。
那時說得信誓旦旦,然而年華漸遠,它畢竟只是承諾裏的春天。
“诶诶!這位公子!瞧這春光大好,來買個風筝吧!”
薛景涵轉眼一看,只見一位容顏俏麗的小姑娘正含笑看他,手上拿著幾只做工精巧的風筝。
他揚了揚眉,伸手一指,笑道:“你這風筝做得倒很稀奇。瞧這模樣是……”
“哈哈,是比翼鳥啊,比翼鳥!”小姑娘滿心歡喜地将風筝舉過胸前,得意道,“這是我搗鼓了好久才做出來的!喏,看這個看這個,我還做了份兒連理枝呢。”
她眼珠一轉,忽然牽過薛景涵的衣袖,眼睛彎似弦月,聲音脆如黃莺:“不過,我看公子你無論容貌氣質都是一等一的好!想必那家小姐也是頂尖兒的!所以自然不該只委屈做個連理枝,而應當做翩翩比翼鳥的!”
“那家小姐……呵呵。”薛景涵低聲将這四個字重複了遍,而後輕輕笑了。他的目光寵溺溫柔,綿長得,好像穿過了春夏秋冬,越盡了萬裏山河。
卻仍是看不透。
薛景涵買下了那一對比翼鳥。
抛飛的時候,他指尖稍稍用力一撚,便掐斷了線。而後薛景涵負手長立,臨風遠望,遙看它們共用一目一翼,漸漸消失在寥廓長空之中,再也尋不見蹤影。
千山暮雪,渺萬裏層雲。
【前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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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戰兢兢地發完了……也……暫時算是填完了一個坑吧= =
至此正傳的四個主角都出來全了……
當然小穆穆和薛渣攻的故事也是一條線
PS:雖然摸魚兒裏是“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 ……” 但是在小初心中不知道為嘛始終應該是這麽個順序……窘= =
OK,至此且盡眼中歡的前傳就完結了!十五萬左右的字,寫了兩個月,還算不錯的速度了……非常謝謝親們的支持!每個都親親抱抱下~~鞠躬ING O(∩_∩)O關于《且盡》
本來前傳的時候就該來一個“關于《且盡》不得不說的事兒”……類似這樣的東西的。但是如果那樣做的話,難免會劇透,所以小初就放棄了。
于是,現在前傳結束正傳開張,為了親們的看文選擇,這種類似文案但絕對不是文案的東西就應運而生了!
前傳完結在薛景涵徹底傷害了玄穆,然後回國這裏(衆:乃能說點兒大家不知道的東西嗎……= =) 如果親們想在正傳又再詳細地看他們如何糾結虐戀的話,那正傳最大的雷點恐怕就是……是的!江山易改,主角已換!(是不是已經有親想要放棄了TAT)
正傳的四位主角在前傳末尾都全部出現,分別是顏惜(顏成),清慕(薛銘仁……話說,這真的算是很大的劇透了,雖然大家也很快就能猜出來ORZ),薛銘修,封易辰。至于誰是誰的攻誰是誰的受,他們之間的故事又怎麽樣,薛渣攻和小穆穆又還怎麽發展……親們如果還對此文有興趣的話,那就自己看去吧~O(∩_∩)O~小初鞠躬謝謝ING~最後老規矩,放幾條可能會有的(主要是小初自認為的)大雷點:1.換主角前面已經說了。但是不得不提醒的是……既然前傳末這四位都還是小孩子,那麽……沒錯……正傳起碼已經是十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小穆穆和薛渣攻,當然還有莫影肖麟他們……都已經不複少年了。
2.這個文的最初構思的确是有很多陰謀詭計的,但是鑒于小初的小白腦,可能寫出來也會很幼稚……所以,看文嘛,又不圖個訓練腦袋提高智商神馬的,親們多多包容啦。
3.結局不明(其實小初一般這樣說,那就意味著心中已經有悲掉的意思和打算和……對應的結局了)攤手淚目,可以預見有更多的離俺而去TAT。不過正傳裏好歹有三對,絕不會三對全滅的。只是看此文的題目,也知道就算不滅,它也不是很能喜得起來就對了……
4正傳雖然有宮廷,但主要是小倌文。其他三個主角都還好,但是顏惜童鞋就……嗯,有H潔癖的親慎入。
暫時就先想到這些了。這雖然是填坑但也算是新開了一個坑吧~小初當然希望親們能夠多多捧場多多支持的!當然自己也會努力填努力填努力填的!握拳!
正傳(起章)
起章
“喂,你站在這崖邊做什麽?”
薛銘修聞聲回頭,眼中映出的,是一個面容蒼白衣衫破舊,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齡人。
那人見到薛銘修的正臉兒,神情有那麽一時半會兒的愣怔。随即雙手抱胸,幹脆上上下下将他掃了個遍,嘴角浮起一抹暗諷:“啧,瞧這細皮嫩肉的,衣服又華貴的緊……一定是哪戶大富人家的小少爺吧。”
卻不等對方回答,他便一路小跑幾步并上前來,揚手牽過薛銘修做工精致的袖口,一邊使勁兒往後拽,一邊惡狠狠地哼道:“豬啊!能穿上這麽好的衣裳,居然還會有想不開的!這世道真是……還讓不讓人活啊……呼!”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拽人的人早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浃背。再瞧那被拽的人,除了衣衫頭飾稍顯淩亂之外,卻是滿臉的冷淡平靜,甚至在這盛夏天兒裏,他竟然連一絲細汗都沒有冒出來。
“你以為我要自盡?”薛銘修若有所思地問。
待喘夠氣兒,那人半仰起頭來,皺著眉,不甚清晰地嘟囔道:“自盡?……果然是富家少爺,跳崖就跳崖,自殺就自殺嘛,還自盡……非得說得這麽文绉绉的,酸不酸吶。”然後他抹把汗,終于完全地擡起了身子,眼珠咕嚕嚕繞著面前的小俊哥兒直轉,笑道,“我看你既不缺錢也不缺貌的,确實沒有自殺的理由啊。想你若是都要跳崖了,那像我這樣兒的,還不如幹脆死在娘胎裏算了。”
他頓了頓。
“……嘿,小少爺,你叫什麽?”末了想起在詢問別人名字之前,似乎應該自報家門……于是他趕緊補上,“我叫顏成。不過可千萬別問我這兩個字怎麽寫啊,我不認識字的。”
“這樣……”薛銘修淡淡跟了一句,不過眉眼神色,卻全不見在意,只是問,“北延人家的孩子,難道都念不起書的嗎?”
顏成一聽就樂了。他伸手拍拍薛銘修的肩膀,樂不可支地打趣說:“看你模樣不大,但沒想到,竟還關心民間疾苦的嘛。若是生在帝王之家,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好皇帝诶。”
薛銘修聽見這話,眼中明火簇然一躍,卻只幽幽閃爍了片刻,便很快隐滅于寒潭深處,遍尋不見。
“你這話可真夠大逆不道的,我若是當今皇上,聽見了,非得治你的罪不可。”
顏成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得了得了,像我們北延這種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兒的小地方,那是真正的天高皇帝遠……無論離華國還是暄國,都是天高皇帝遠,他們才管不到呢。不過……”說到這裏,顏成明眸一晃,忽然大著膽子湊上前,又再扯了扯薛銘修的袖口,笑嘻嘻道,“不過你也沒必要否認得這麽快嘛。我看你長得這樣好,若是真成了薛景墨的兒子,他恐怕疼愛你都還來不及呢。”
“哦?你是這樣覺得?”薛銘修唇角一揚,笑了,“其他的我是不知道,不過光憑相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诶……為什麽?”顏成黑亮亮的眼珠溜溜一轉,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忍不住彎下腰捧著肚子嘻笑起來,“哈哈!除非薛景墨愛美,嫉妒你比他長得好看還差不多。”
薛銘修不置可否,只靜靜等顏成笑過了,這才輕飄飄扔出一句解釋:“據說我的相貌克母。”
“……什麽?”顏成愣了愣,趕忙收了笑聲,“克……母?”
薛銘修緩緩垂下眼,睑下暗影浮動隐去眸光,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只聽得聲音倒還平靜得很,沒起一點兒波瀾。
“我娘因為生我而壞了身子,沒撐上幾年便死了。我爹特別愛我娘,所以後來……”
“停停停停停!你、你爹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薛銘修話還沒說完,就被顏成怒不可遏的五個“停”字給粗暴打斷了,“這種事怎麽能怪在孩子身上呢!?你娘要生你,那還不是因為他先和你娘那,那什麽……那個了嗎!”
這下輪到薛銘修笑了:“那個?哪個?”
顏成生于山野人家,而北延地處兩國之交,不僅習俗糅雜,而且還民風開放,因此他本就不覺得那有什麽好難以啓齒的。方才之所以忍住不說,只是怕這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讀多了天綱人常,可能會被吓到。哪知現在看看眼前人……明顯一副比他還要了解得多的博學模樣。顏成心中一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哪個哪個,不就是行床第之歡那檔子事兒嗎。”
薛銘修見他說得一臉自然輕松,不禁失笑:“我看你爹娘的腦子也不怎麽正常啊。不教兒子念書認字,卻竟教兒子說這種話?”
“這種話又怎麽了,”顏成眨眨眼,神情竟忽然變得正經起來,“你覺得床第之歡這種事情,很肮髒嗎?”
薛銘修沒有很快給出回答。他只是緩緩眯起眼睛,用一種完全不符年齡的複雜眼神看著眼前的顏成。
顏成沒能等到薛銘修的答案,又見他此刻的表情甚至奇怪,因此眉間很快便浮現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不屑神色,冷冷笑道:“哼。你們這些出身高貴的闊少爺,小時候都裝得乖巧可人得很,倫理道德倒背如流,讀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等以後長大了,出入妓院倌館兒,卻也一遍又一遍。”
“說一句床第之歡又怎麽了?這種事情難道不該是正常得很的嗎?”顏成恨恨道,“明明是自然之道,卻硬生生被你們這些讀書人給說成是茍且之事,嫌煩嫌髒的……有本事就自己別做啊!說一套一套的算什麽啊。”
眼看顏成越說越激動,薛銘修微微一笑,總算開了口:“幸好你不認識字,否則再配上你這尖銳淩厲的嘴上功夫,那些認死理的老夫子門,恐怕都要被你給活生生地氣死過去了。”
顏成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別把我說得那麽可憐兮兮的。本來以前我還是對讀書認字挺有興趣的,結果後來,看到我那個哥哥上了半年私塾回來,整天就知道拿著本兒破書念叨,讓他幹家務他嫌髒手,讓他做重活兒他嫌累人,甚至就讓他吃飯前擺個盤子,他竟然都嫌丢了他們讀書人的顏面……哦!真是太做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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