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于秋與許鴻

一入心路,路還是那條路,路旁的景色卻全變了。變成一些哪怕明知道是幻象也無法忽視的東西,因為那全是心底最深處的映照。

于秋震然看着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

許鴻。

不是在前世最後一刻的那個,躺在溫柔鄉中毫不留戀地講述着對于秋的抛棄甚至殺意的許鴻,也不是今世所遇到的這個,仿佛比一個純粹的陌生人還要更陌生一些的許鴻。

是那個在曾經的幾百年中,似乎永遠值得依靠,似乎永遠溫柔相待,似乎可以支撐于秋一整個世界的,似乎永遠無可取代的師兄。

許鴻向他伸出了手,“師弟,跟在我的身後,不要走丢。”

許鴻在月光下看着他笑,“師弟,睡不着?那就過來陪陪我,我給你講個故事。”

許鴻連夜爬到山頂,将于秋高高托舉起來,讓他騎着自己的脖子,共同看一場日出,“師弟,你看,這是我最喜歡的景色,很漂亮對不對?”

那個時候于秋還只有多大?哦,身體上大概和現在一般大,十四五歲的模樣。但當年十四五歲的于秋,并沒有一個符合自己年齡的心智。

于秋幼年傷到神識,癡傻十載,後來被許鴻領入道門,随着修煉而一點點治愈重傷的神識,漸漸才恢複了一個正常人的神智。而就算是被治愈後的于秋,卻依舊像個五歲大點的幼童一樣,什麽都不懂,什麽都需要從頭來學。

當年于秋的一切,都是被許鴻手把手地教出來的。

是許鴻将于秋養大成人。

在多年後,許鴻甚至會開玩笑地告訴于秋:師弟你知道嗎,你小時候在我身上尿過的。

于秋被阻住了腳步,怎樣也無法在這條心路中再往前踏出一步。

那些被刻意忽視的回憶,就被麽被從深埋着的心底最深處翻了出來,鋪天蓋地地奔湧而來,血淋淋地攤陳在于秋眼前。

于秋仿佛回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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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十載懵懂後終于醒來的那第一個瞬間,憶起了那個曾經幾百年都銘記于心的第一個畫面。

一個人,一匹妖獸高聳的屍體,還有許多鮮紅的血。

于秋已經無從知道那時自己為什麽會迷失在玄陽山深處,只記得那時許鴻渾身是血的摟着他,完全不顧自己渾身的傷勢,只以一種失而複得驚懼交加的聲音顫抖着反複念叨着那同一句話,“師弟……你沒事就好了……你沒事就好了……”

許鴻救過于秋不止一次。

許鴻對于秋的恩惠早已不能用命來計算。

于秋多想忘掉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繼續往前邁步而行。他并沒有忘記眼下自己正在走這一條心路,他很清楚自己并沒有身處眼下所看到的那些記憶深處的場景,而是正處于今世玄陽宗入門試煉的第三關。他努力地想要将那一切被翻出來的回憶再度掩埋下去。

但是腳步每向前跨出一步,那些幻象便會同樣向前邁出一步。

前世在玄陽宗修行的那些年裏,于秋并沒有認識多少師門故舊。他只是一直被許鴻養育着,清晨被許鴻送入課堂,傍晚被許鴻接回家中,每一天都是如此,平靜安詳,卻不覺乏味,因為許鴻永遠都陪着他。那是于秋前世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哪怕那時他一無是處,對符箓的興趣也完全沒來得及産生什麽值得稱道的成果。

這段最美好的時光,卻在某一天突兀地結束了。

玄陽宗掌門和當時的另外幾個元嬰期大高手,領着幾大宗門內所有金丹期甚至凝元期高手,一齊外出去辦某件事。然後他們突兀地失蹤了,一個也沒再回來。從這一個節點開始,一切都天翻地覆。

于秋大半夜地被許鴻從被褥中搖了起來,打着呵欠被許鴻背在背上,然後被沖天的火光驚得徹底清醒。

四處都是有敵來襲的警報聲,玄陽宗內被留下的煉氣期築基期小修士們都慌成了一團,應該站出去領導他們的許鴻卻果斷抛棄了自己的責任,只顧着帶着于秋連夜出逃。于秋當時十分驚愕,怎樣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直到一個巴掌落在他的臉上,許鴻第一次對他動了手。

“可是玄陽宗……”

“別管什麽玄陽宗了!我只要有你就好!”

此夜過後,玄陽宗就此覆滅,就連最後成功逃脫的都是鳳毛麟角。

在成為了那幸運的鳳毛麟角之後,許鴻和于秋開始無依無靠地在修真界的夾縫中掙紮求生。一切都變得艱難了,一切都變得不複以往,除了許鴻那仿佛依舊能支撐于秋一整個世界的背影。

“師弟,跟好我,我不會讓你被傷到一分一毫。”

但是于秋知道,那段時間許鴻所承受壓力其實很大。那些年的修真界整個就是一片混亂的戰場,在這個亂世中每個人都活得膽戰心驚,許鴻還偏要帶着于秋這個拖累,自然會比其他人活得更艱難萬分。

就算在那段最艱難、于秋最一無是處的時刻,許鴻也沒想過要抛棄于秋。

許鴻曾經在一場圍攻中失去過一條手臂。

事後他笑着對于秋說,“不過區區一條手臂,總有辦法能再接上去的。只要你沒事就好。”事實也确實如此。成功邁入金丹期之後,許鴻沒費多大功夫就治好了那條曾經失去的手臂。

只要是在于秋面前,許鴻仿佛永遠都那麽頂天立地,永遠都那麽無所不能。

但在金丹之前,許鴻卻也曾經特地躲在以為不會被人看到的地方,抱着那條殘肢伏地痛哭。這是于秋無意中撞見的。

大概就是在撞破過那一幕之後,于秋在符箓上的造詣終于發芽結果,從一個不出奇的小符修,一點點成為了玄岩大陸上人盡皆知的第一符箓大師。其他人不會知道,于秋在得到這一切贊譽時,心中最高興的,只是他終于能夠幫助師兄,終于能夠為師兄分擔一些壓力了。

生活依舊艱難,于秋和許鴻的組合卻成為了不容任何人小觑的一方高手。

“師兄,如果不是你,我根本走不到今天。”

“是嗎?”那時許鴻正擦拭着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飛劍,聞言擡起頭來,眯眼而笑,“真巧啊,我也是全靠着你才走到了今天。”

他們就是這麽相依為命了數百年。

……所以為何最後竟然會那樣?

于秋想不明白,為何他早已經恨許鴻恨得咬牙切齒,恨得巴不得永世不再相見,此時出現在他的心中的,卻不是那些令他恨之欲絕的場景,而是這些溫情脈脈。

疼啊,太疼了。

這一幕幕幻象中所流露出的溫情,竟然比當初于秋從影魔的千裏窺真鏡中所看到的許鴻那些冰冷的話語,還要令他更疼,更多萬分的疼,疼得痛不欲生。

于秋急促地呼吸着,在這一幕幕幻象中玩命飛奔,最終卻發現自己其實一步未動,還停留在那個原地,還面對着那個原點。

許鴻在于秋心中紮根最深的,竟然不是那最後的背叛,而是眼前這一幕幕。

于秋對許鴻最深的感情,竟然不是恨,而是依戀。

但全是因為那個最後的背叛,溫情也成了傷人最深的尖刺,依戀也全變成了恨。

于秋扪心自問:一個人救了你那麽多次,給了你幾乎一切,甚至全靠着他你才真真正正成為了一個人,最後這個人想要奪你一命……真的值得這樣憎恨嗎?他曾經給你的,遠比他最後想要從你身上奪走的,要多得多。但是還是恨啊,不能不恨。正是因為依戀得那麽深,才會恨得那麽痛。

哪怕最後真正意義上将于秋折磨致死的影魔,也無法讓他恨成這樣。

于秋用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顫抖着,彎下了膝蓋,半蹲在地。

在最初看到那個背叛的一刻,于秋曾經以為或許這數百年的相處都只是一個假象,真正的許鴻就是那麽一個虛僞的小人。他強迫自己相信了這一論斷,因為只有這一論斷能讓他解釋這一切,能讓他以為自己可以斬斷那些依戀,能讓他不再這麽疼。

但是在心路翻出這一切的時候,于秋不得不發現,那些相處不可能是一個假象。

最後的許鴻是真的,曾經的許鴻卻也是真的。

他終于發現,其實他無法純粹地恨許鴻這個人,也根本無法原諒,甚至無法将這個人徹底忘掉,哪怕他曾經以為自己做得到。他多想沖到許鴻的眼前,用力揪起許鴻的衣襟,大聲地質問道:究竟為什麽會這樣!

于秋找不到這個答案,所以其實他根本無法看開。

他不知道許鴻的改變究竟是從何而起。

是從那位赤霞仙子出現在許鴻的生命裏,告訴他假如抛棄于秋能過得更好開始?

是從許鴻到達金丹巅峰後百餘年再無寸進,終于被于秋在修為上追上開始?

是從于秋的名氣在玄岩大陸上越傳越遠,最終蓋過了許鴻開始?

還是從于秋第一次使用符箓幫許鴻解決了一個對手,滿心期望地等待着許鴻的誇獎,卻只等到了許鴻的雷霆怒火開始?

但是已經永遠不可能再有一個人,來告訴他真正的答案。

于秋已經重生一次,永遠不會再有機會遇到曾經的那個許鴻了。至于今世的這個許鴻,其實真的和那些過往沒有半點關系。

于秋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蹲了多久。

然後他終于站起了身,按了按發紅的眼角,再次向前走去。不是那種玩命的狂奔,而是一步一步地,踏踏實實地走了下去。

逝者如斯,不可追悔,何必執着。

于秋終于看清了自己心底那埋藏最深的陰霾,無法解開,也不需要在這裏解開。想要走過這一條心路,他只需要不再逃避,勇于正視。

心路上的場景還在不斷變幻,于秋的心還在不斷被回憶所刺傷,但他的腳步并未再停滞,而是一直走了下去。

走到最後,雲開月明。

心路的盡頭外有一個小亭,顧如雪正端坐亭中,品着一杯暖茶。

“于師弟。”一人站在路口對着他笑。

許鴻。

卻已經不是于秋剛才深深懷念的那個許鴻,而是另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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