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1)

這份诏書周棠草拟了十幾遍,寫了改改了扔。大太監見他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了,趕忙給玉玺蘸好了印泥,結果皇帝陛下直接把诏書放燭臺上燒了。

大太監:“……”

周棠:“……滅火。”

大太監:“遵旨。”

在皇上身邊這麽久了,大太監很了解這位主子的脾性。皇上做事情向來決斷,還從沒對哪件事這麽猶豫過。他雖然不識字,看不懂這诏書上寫的什麽,不過猜也能猜到,這件事定然與那位洛丞相有關。

那個西昭國師離開後,皇上已經折騰了一宿,眼見着就要到了早朝時間,大太監不得不出聲提醒:“皇上……”

周棠嘆了口氣,提筆又把诏書重寫了一遍,終于蓋上玺印。像是多看一眼都嫌鬧心,随手丢給大太監道:“上朝。”

洛平在右邊上首第一位恭敬地站着,周棠坐到龍椅上後,目光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他也不說話,就這麽陰沉沉地盯着他,把下面的文武百官吓得噤若寒蟬。

方晉不知那兩人又出了何事,覺得氣氛不太妙,只得出列上奏點什麽:“啓禀陛下,今日西昭的奉德王子和國師便要離京了,微臣是否要送上三五裏,聊表尊重?”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剛好觸到周棠的逆鱗。

周棠冷聲道:“三五裏怎麽夠?此去西昭路途遙遠,方卿你送上百裏也無妨。”

方晉一頭霧水,看周棠的樣子實在不像開玩笑,愣愣答道:“是……百裏。”

這時周棠才讓大太監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日特遣丞相洛平出使西昭,與國師等人同行,送如君公主與奉德王子和親,代表大承與西昭王商讨邦交締約之事。限三個月內歸來。欽此。【注:所謂如君公主,是周棠随便挑出來的達官貴人加的女兒,以公主之名出嫁。】

哦……方晉明白為什麽是百裏了。

洛平有一點訝異,不過沒說什麽,領旨謝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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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心裏那叫一個不爽,他巴不得洛平說句身體不适之類的借口,那他肯定立刻就把這道聖旨給廢了。

什麽一言九鼎君無戲言,如果不是為了早點了斷這些事,他才不想讓小夫子離開自己。

洛平匆忙回府收拾了東西,就要與國師他們一起上路了。

方晉在外面候着,排場擺得足足的。周棠沒敢親自過來,只一個人在宮裏抓心撓肝。實在難受得不行了,又派人送來個錦囊,洛平收下了暫時沒有看。

洛府裏一片雞飛狗跳,洛小安伸着胳膊要洛平抱,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洛平無奈,抱着他柔聲安慰:“小安不哭,爹爹很快就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好玩的……你在家裏要乖,要聽管家爺爺的話,聽見了沒有?”

洛小安嗚嗚地說:“我要跟爹爹一起去!”

洛平看他那麽傷心,也湧上了些離愁別緒,狠了狠心,他囑咐管家抱開他:“給小安弄點助眠的甜湯喝了,要是再鬧,就說……就說壞人哥哥會來抓他。”

管家先生諾諾應了,哄着小安進了屋,洛平這才脫身。

一路向西,方晉果然不折不扣地送了百裏。告別時他對洛平說:“三個月啊,你猜皇上能不能熬得住?”

洛平淡淡看了他一眼:“陛下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安,還要爹爹抱的。”

方晉搖頭不語,心說可不就是要你抱着哄着麽。

洛平謝絕了與國師同乘,回到自己的車駕裏養神。想起周棠給的錦囊,便拆開來看。這一看他怔住了。

周棠也跟他學得簡潔,只說了兩句話:一是“令堂已回國陳情,切勿樂不思蜀”,二是“三個月是說給旁人聽的,兩個月內就可回來了”!

洛平知道此行是為了解決自己尴尬的身份問題,這件事全是人情債,一點也不好處理。周棠給他這麽點時間,實在是太着急了點。

不過……眼前幾乎能浮現出那人跋扈的樣子,洛平抿了抿唇,還是笑了出來。

穿過勾涼,剛到西昭,迎接他們的就是如君公主與奉德王子的大婚。

西昭王畢竟好面子,對臣民說王子本來就是去大承迎親的,于是奉德王子不得不攜着如君公主接受臣民的祝福,而襄挽是被退回來的公主,只能從偏門秘密進城。

大婚之事辦得妥當了,如君成了正牌王子妃,西昭王還說,日後襄挽的孩子出生就過繼給如君。這對襄挽來說非常殘忍,可是也無可奈何。

她這才恍悟,自己跟奉德的那場雲雨之情,永遠只能隐沒在暗處。是,奉德愛她,可是有些時候并不是“恩愛”就能滿足她的。

她也想要名分,想得都要瘋了。

那日洛平在王宮中見到她時,她只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曾經的豔麗雍容全然不見了,只剩一個纖弱單薄的身影,立在宮門邊呆望着北面。

那邊是鑼鼓喧天,美酒盛宴,只聞新人笑。

其實洛平有些同情她,他也遙望過那些求而不得的東西。

只是那些東西早已經被大雪覆蓋,凍死在記憶裏了。

到達西昭一周後,西昭王于後殿中召見洛平,那裏是除了國師以外、非王族親人不能擅入的內宮。在那裏洛平見到了自己的家人。

他從沒見過母親穿過那樣華美的西昭王族服飾,她頂着那個早已過期的“子染郡主”的頭銜,一步步邁上宮殿的石階,從容得一點也不像是離開這裏近四十年的人。

還有他的父親、妹妹和妹夫。父親又胖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錯,遠遠看見這個當了丞相的兒子就笑眯了眼。洛蘼已嫁作人婦,出落得成熟美麗,她的丈夫是勾涼的一名戍邊将領,她嫁過去時洛平仔細查過那人,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洛平承認自己跟西昭王室的那麽一丁點血緣關系。只是在這個家裏,除了母親,他們都與西昭格格不入。他們是大承的子民,這一點從未動搖過。

意料之中的,“子染郡主”上來就跪地陳情,震住了全場。

她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子染是自己選的這條路,從那一天起,子染的榮辱就和西昭沒有任何關系了。當然,我的兒女也是,他們姓洛,不姓虞延摩。”

西昭王憋了一肚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統統沒有說出口,就全都被她堵了回去。

他有些黯然地看着洛平,心想,确實,這孩子一點也不像虞延摩家的,那眉眼那麽平淡,那嘴唇那麽單薄……倒是洛蘼跟她母親長得很像,美如畫中仙,只可惜,居然也嫁給了個大承人。

他扶起子染道:“王族人丁凋零,莫不是天命真要亡我西昭?”

子染安慰他:“不是還有個小孩要出生嗎?他有那麽純正的西昭血統,只要他能活下來,不就證明西昭氣數未盡嗎?”

“可是……”

“國師早年就預料過這樣的事态,當年他不惜冒着重罪助我逃脫,其實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西昭,他想給西昭多留下一些可能性。陛下,西昭不能再固步自封了,先人們那些神明庇佑的言論已經救不了國了。”

“那子染你的意思是?”

“不要再守着所謂的王族尊嚴,朝中的內戚都該換換血,輔國之位應當能者居之。因為王族的高傲和愚昧,西昭損失了多少忠臣良将?他們的血在神殿裏日夜不得安息啊。”話到此處,她也不忘給自己家人謀福利,“而且西昭與大承的通商之路也該拓展了,山匪早已清剿,西昭的通關商路卻還是早先那幾條,根本就不夠。”

西昭王沉吟:“說這樣的話,若是以前,我肯定把你送去神殿受刑了。不過如今想來……子染你說得沒錯,是我們西昭太自負了。”

子染趁熱打鐵:“陛下原本的和親計劃失敗了,可是大承仍然有意與西昭聯姻,這說明大承已經率先示好了。他送來了如君公主,接下來就是要看您的誠意了。”

“我的誠意……”

洛平蹙眉。周棠什麽時候跟他母親勾結上了?

居然慫恿母親去設計自己的故國,這又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那日事情沒有談完,子染似乎不急于一時,說是難得回國,想要好好看看,四處游覽放松一番,一家人當然都同意了。

于是洛平也只好靜觀其變。

————

周棠近來心情煩躁得很。他在宮裏壓根坐不住,晚上睡不着覺,折子看不進去,閑下來又不知道能幹什麽。

那天早上他支開侍衛信步閑走,不知怎麽的晃到了浮冬殿。這個偏僻的小院由于他的囑咐一直有人打掃,可是他登基後諸事繁忙,鮮少再到這裏來過。

此時不經意地面對那扇院門,就勾起了他對這裏的許多記憶。

他記得小時候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記得那些冷掉的飯菜,記得在竹林裏迷路的恐懼,也記得那個陰沉的雨天午後,洛平撐着傘來看他,鬓角上懸着一顆晶亮的水珠。然後他在這裏的時光,就變得明亮起來……

推開木門,周棠不由得一怔。

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個小水塘,水塘邊居然有一個人。

那人看見他也是一怔,随即趕忙行禮:“臣妾拜見陛下。”

“你怎麽在這裏?”周棠走近問她,看見水塘裏長着幾株小小的蓮花。

“是洛大人讓我幫忙打理這裏的,他說這蓮花須得好好照顧着,到了開花時節,便在傍晚時分把茶葉放進蓮蕊中,清晨時取出,如此泡的茶,陛下很愛喝。”芝妃斟酌着答道,“這幾日閑來無事,臣妾就仿照着做做,陛下若是喜歡,不妨嘗嘗看。”

“你倒是有心。”周棠點了點頭表示贊賞,蓮香茶,他确實喜歡喝。而對于這個芝妃,小夫子也是煞費苦心了,“不用管我,你接着忙你的吧。”

“是。”

見芝妃收集得差不多了,周棠忽然問道,“你想做皇後麽?”

芝妃頓了頓,坦言:“想。”

周棠追問:“你喜歡朕麽?”

芝妃望着他,笑容明豔:“不喜歡。”

得到這麽個答案,周棠不禁有些意外:“你還真敢說啊,不喜歡朕,又為什麽想做朕的皇後?只是為了那些虛名和權利麽?”

“陛下,宮裏的女人誰不想坐上皇後的位子?不過理由未必相同。有些女人想要情愛,有些女人想要權勢,有些女人兩者都想要。”

“你想要的是什麽?”

“臣妾只是想要一個安逸的生活。”芝妃說,“賀家從極盛到極衰,榮辱都經歷過了,雨芝也懂得了很多。愛上君王太磨人,不如不愛。所以陛下如何待我,雨芝根本就不在意。但皇後之位很重要,因為它能讓所剩無幾的賀家人安逸地過日子。”

“既如此,朕就讓你當上皇後吧。”周棠說,“這是朕與洛卿的約定,今後後宮裏接進來的人都歸你管。只是你記住了,朕這一生唯愛洛平,從此後宮與朕再無關系。”

“是,臣妾記住了。”芝妃跪地謝恩。她隐約猜到過這兩人之間的事,但如今聽到皇帝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蓮香茶給我吧,你辛苦了。”

周棠回去自己泡了茶喝,香是香,但總覺得有點不對味。

愛上君王太磨人,不如不愛?這什麽狗屁理論,他偏要證明給世人看,帝王之愛也有專一的。正如某日聽見戲文裏唱的:

玉笙吹徹風流子,吾輩鐘情如此。

洛丞相出使西昭一個月時,周棠封了芝妃為後。

封後大典過後,他越發覺得日子無聊,已經無聊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整夜整夜都在肖想着小夫子的聲音和味道,可憐堂堂一個皇帝,飽受禁欲的煎熬。

實在撐不住了,他想到跑去洛府待着,洛平人雖然不在那裏,可怎麽說那裏也是他的家,有他留下的最多的痕跡。

于是周棠厚臉皮地對朝臣說身體有恙,要歇上個把月,事務都交由方太尉代為處理,之後就躲去了丞相府。

方晉一下子成了朝中的頂梁柱,忙得快要抓狂,他現在每天三炷香,就盼着洛平早點回來,救他脫離苦海,否則這日子沒法過了。

周棠微服到了丞相府,一進門就見到一幅讓他無語的場景。

洛小安光着腳丫滿院子跑:“嗚哇!!!小安要爹爹抱!爹爹!嗚嗚嗚!”

管家跟在後面追:“安少爺乖,不要鬧了。來,你看這是孫大娘給你帶的點心。”

洛小安不理:“嗚嗚嗚!小安想爹爹了!爹爹去哪裏了,他不要小安了嗎!”

管家上氣不接下氣:“安少爺,呼,安少爺別跑了,當心摔着……”

“我要爹爹!”

“安少爺……”

“爹爹快回來!爹爹不回來小安就不吃東西了!”

“安少爺!”管家終于怒了,“你要是再鬧的話,我就去喊壞人哥哥來抓你了!”

洛小安霎時收聲,給吓得腳下一絆,向前撲到一個人的懷裏。擡眼一看,小臉都吓白了,扭頭求救:“管家爺爺我錯了!我乖乖吃飯,嗚嗚,你讓壞人哥哥回去吧……”

管家一見到周棠就跪下去了,他才是被吓壞的那個,哪裏還有膽子救他。

周棠輕松制服洛小安的掙紮,抱起他道:“我什麽時候成了吓唬小孩子的惡人了?”

管家不住地抹着腦門上的汗:“陛下贖罪。那個,那個……是老爺的吩咐,只有這樣安少爺才能安分點。”

周棠嫌棄地看着洛小安,拿過管家手上的帕子,粗暴地擦掉了他臉上的鼻涕眼淚。

洛小安給他擦得鼻頭通紅,但是自始至終沒敢吱一聲。

周棠讓管家把點心留下,帶着洛小安進了屋子,親自喂他吃東西。洛小安戰戰兢兢地看他一眼,乖乖吃掉了,就是一邊吃着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

那可憐樣連周棠都受不了了,皺眉道:“堂堂男子漢,怎麽能随便哭!”

洛小安嗫嚅道:“可是我想爹爹……壞……好人哥哥,你帶我去找爹爹吧……”

你還真有臉啊你剛剛分明想叫我“壞人”吧!周棠壓了火氣,罷了罷了,跟一個小笨蛋計較什麽。

“你爹爹只是到別的國家游玩一趟,見過國王就會回來的,我們乖乖等他就好了。”

“他都去了好久了,是不是國王不讓爹爹回來?”

“不可能……吧。”

“爹爹那麽厲害,又會當官又會掙錢,人又溫柔……”

周棠一頓,是啊,他那麽好,而且還跟西昭王族沾親帶故的,萬一真的不回來的怎麽辦!萬一西昭王發神經封他個王爺當怎麽辦!萬一他娘也說服不了他怎麽辦!

越想越驚悚,周棠猛地站起,提着洛小安道:“走,我們去找你爹爹去!”

“噢!去找爹爹咯!”洛小安高興起來,吧唧一口親在周棠臉上。

“你幹嘛!”周棠給驚到了。

“小安喜歡好人哥哥,爹爹說喜歡就可以親啊!”

“……”周棠臉色發黑,“以後不準親你爹爹聽到沒有!”

洛小安扁了扁嘴不說話,大眼睛裏仍然滿是喜悅。他現在知道了,這個大哥哥一點也不可怕,就是脾氣兇了點,其實是個好人來着。

管家六神無主地送那兩人出府,立刻叫來家丁吩咐道:“快,去通知方太尉,就說皇上帶着安少爺去西昭找老爺了,快!”

家丁趕緊跑去報信,此時孫大娘買了菜回來,剛巧撞見那一大一小出去。

只見大的把包袱讓小的背:“你是我的小厮,要聽話!”

小的吃力地馱着包袱:“噢!”

沒走幾步,大的又嫌小的走得慢,幹脆連人帶包袱抱了起來:“算了算了,你這樣要走到什麽時候!我們先去買了馬車再說!”

孫大娘指着他們對管家小聲道:“瞧這傻勁,你看看,這兩人像不像兄弟?”

兄弟?管家抻着脖子瞅了瞅,哎?好像……是有點像。

————

子染郡主這一玩就是大半個月,洛平在神殿裏待了大半個月。

出乎他的意料,西昭的神殿居然比王宮還要大。依山而建,裏面供奉着西昭信奉的神明。神殿由國師掌管,神官并不多,只有十來人,但是每日前來祈福求神的百姓很多。

國師告訴洛平:“神殿的地下宮殿有三層,第一層放着西昭的宗教中掌管冥界的神明,第二層是西昭王族祖先的靈位,而最下面一層是處置不淨之人的監牢。神明和王族的靈位鎮着在那裏死去的人的魂魄。”

洛平跟着國師了解了不少西昭的文化傳說,他終于知道西昭王總是提起的天譴是什麽意思,那是前幾任國師的預言。

當時的第五代西昭王本是個勤懇治國的好皇帝,輔佐他的是第三任國師。第三任國師是神殿有史以來最有天賦的女子,傳說她有一雙看透三界世事的青瞳。

西昭王着魔般地迷戀上了這個女子,不惜為她觸犯了神殿中的禁忌,燒經書毀神像,以致于那位女國師被逼無奈,将自己關在了地宮第三層,放血自盡,以平息神明的震怒。

後來那一代西昭王莫名發了瘋病,藥石罔效,不久也辭世了。就從那一天起,每一任國師在扶乩占命時都會得到警示,說西昭将要遭遇天譴。

而到了這一代,原本興盛的西昭皇族居然凋零到一脈單傳,甚至連下一代也是至親亂倫的結果,這讓西昭王頗為惶恐,所以才有向大承“借命”一說。

洛平唏噓:“鬼神之說,原本我不甚相信,現在卻能理解,這世上當真無奇不有,所謂命數,可能也是存在的。”

國師笑道:“命數當然存在,要不然我豈會見到你這樣的人?”

洛平眸光微閃:“國師是何意?”

國師沒有急着回答,倒是拿了個羅盤推算起來,半晌,羅盤的指針停了下來。

他說了個日期:“丁卯年三月初十。這是你這一生的生辰八字,不是從初生嬰孩開始算起的,而是從你自地府重回人間開始算起的,我說得對嗎?”

洛平心裏一凜,丁卯年三月初十,即宣統廿一年的那一天。那天,他重回到翰林院的賞春宴上,見到了幼年的周棠……

國師說:“我不知你因何而重生,但我知道,命盤可以重來,因緣卻不可能重複。你走到了這一步,我們所有人的因緣,都已經不一樣了。”

“是嗎……都不一樣了?”

“是,包括你所畏懼的那一場死亡。”

洛平從神殿出來時,聽說了一個讓他難以置信的消息——大承的君王,抱着個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尋他來了……

現在他們人就在王宮大殿,已經磋商了兩個時辰了。

洛平趕忙跑過去,周棠也就算了,拖着鼻涕的孩子是怎麽回事!

到了大殿門口,他剛巧聽見了周棠的總結陳詞:“總之,只要洛平一日在大承,大承就保西昭平安,一榮共榮,一辱俱辱,可立契約為證。”

他娘親接腔:“展現西昭誠意的時候到了。”

西昭王滿面笑容地說:“好,好,那就定下契約吧。”

洛平還沒反應過來什麽事,西昭王的玉玺已經按到了一張羊皮紙上,他匆忙走過去要拿來看:“什麽契約?陛下?你在幹什麽!”

可是他的手還沒碰到羊皮紙,就被洛小安撲得往後倒去:“爹爹!”

洛平勉強站穩,抱住他道:“小安乖。”眼神仍是責備地望着周棠——這是個君王該有的樣子嗎!丢下國事跑過來莽撞行事?

周棠痞兮兮地回看他——沒有你這個做丞相的盯着我,我就沒辦法治國了,所以要用契約讓你跟西昭斷絕關系。

這邊眉來眼去還沒結束,那邊又是一聲獅吼:“什麽?平兒你什麽時候當爹了為娘怎麽不知道!兒媳婦兒呢!”

洛平一時僵在那兒不知該怎麽解釋,周棠一步跨到洛母身邊,附耳道:“是他撿的,不過岳母大人,您的兒婿就是朕,這個沒跑了。”

咔!洛母石化了。

西昭王也來湊熱鬧:“這個娃娃很可愛啊,其實他也算是我們西昭皇族的……”

“別打他主意!”周棠怒而打斷,完全是護着自家弟弟的嘴臉,“他不是洛平親生的,跟你們西昭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他還是個笨蛋!”

“小安不是笨蛋……”洛小安趴在洛平懷裏,嘴巴一扁。

“陛下怎能這樣說他!”洛平拍撫着小安,低聲斥責。

“哼!”周棠不敢對他倆發火,就翻了個白眼給西昭王。

子染锲而不舍:“小安是吧,來,奶奶抱。”

洛平扶額:“娘……”

那一日的西昭王宮,難得恢複了往日的熱鬧。

————

方晉上的香還算靈驗,皇上和洛丞相總算在三個月期限內回來了。

這次出使回來,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洛平依舊是權傾朝野的丞相,周棠依舊是嚴謹治國的皇帝。

不過洛丞相的兩本折子被推了回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皇上對洛丞相的谏言可以說是百依百順的。

後來方晉出于好奇就問了洛平,那兩封折子說的什麽。

洛平沒有隐瞞:“一個是勸他選秀納妃,一個是我想告老還鄉。”

方晉道:“前一個他當然不會同意,不提。後一個……慕權,你不是一心要當丞相的嗎?怎麽又要告老還鄉?”

洛平說:“兩封折子一起遞的,他若要納妃,我為何不辭官呢?”

把這句話在心裏饒了兩圈,方晉總算明白了其中關竅,搖頭笑嘆:“如此威脅我們的皇帝陛下,不愧是老狐貍啊……”

因為此事,周棠專門找洛平談了一次話。

他在案幾上鋪了一張生宣紙,提筆揮毫寫了幾個字要洛平來看。洛平上前看了,三個字躍然紙上——

平天下。

周棠問他:“小夫子,你覺得我寫得如何?”

洛平道:“陛下小時候便可以把‘天下’二字寫得極好,如今這三個字更見風骨。早年的那一絲內斂盡去,筆鋒銳利果決,氣勢如虹,進步了。”

“那你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嗎?”

“意思?自然是平定天下、安樂百姓之意。”

周棠搖了搖頭,握着他的手放在宣紙上,一字一頓地指着說:“平、天、下,意思是,在我的心裏,平第一,天下第二。”

平第一,天下第二。

洛平擡眼看他,撞進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小夫子,你再寫一次我的名字吧。”周棠說,“我最喜歡看你寫那兩個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有資格寫下它們。”

洛平接過他硬塞來的筆,剛落筆時竟有些微顫,後來卻如行雲流水,手腕自如地動了起來。明明那麽久沒有寫過這兩個字,可是一點也不生疏。

周棠抱着他的腰說着肉麻兮兮的情話:“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一直到我死都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納妃,就算納妃了,我也不會看他們一眼。”

“陛下,這樣不行。”

“為何不行?”

“陛下倘若沒有子嗣,洛平便是大承的罪人,死後會永不超生。”

“怎麽可能這麽嚴重!”

“就是這麽嚴重。”

“小夫子你是在太沒情調了!”周棠煩躁地說,“我以為只有那個西昭王才會擔心這種事!子嗣什麽的,只要是周家的孩子不就行了!”

“陛下說得對。”洛平忽然笑了,似乎他早就在等這句話,“那就請讓臣去為您物色一個小太子回來吧。”

“……”周棠在他後頸狠狠咬了一口,“你敢算計我?”

“嘶,陛下,一言九鼎。”

“好吧,一言九鼎,可是洛卿你就要負責解決侍寝的問題了。”周棠擺出仗勢欺人的皇帝嘴臉,扯開他的衣襟,“你要是能給朕生一個小皇子,那是最好的。”

“唔……那陛下還是讓臣告老還鄉吧。”

關于子嗣的問題,洛平其實早就考察過。

老四出海去了,一去好幾年,別說子嗣了,根本找不到他人。

老五花天酒地了一輩子,終于定心了,可是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聽說為了追那個相好,他跑到道觀裏修行去了。

老三和老六各有子女,但他們心裏對秣城極有陰影,都不願回京,只願偏安一隅。

只剩下一個人。

那人如今和妻子在秣城裏開了北郊酒肆的分店,生意紅火,只是老板本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他膝下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六歲,活潑俏麗,兒子四歲,聰明伶俐。

洛平找到他們,與他們說明了情況。

那人先是有些猶豫,不過後來還是答應了。

他說:“禪院的大師與我說過不少禪理,往日裏那些看不開的如今也都看開了。他是個好皇帝,我比不上,但是……”他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也許我的孩子能比得過。”

洛平說:“你放心,他不會像你一樣被關在那個金鑄的牢籠裏,他是你們的孩子,自然要成長在你們身邊,只是仍要接受宮裏的那套教導,不知可否由我來教?”

“咦?洛大哥你親自教?”

“是啊,這樣一來,我便是正經的太子少師了啊。”

“哈,你這個官迷,何時才會知足啊……”

酒盞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知足?

沒有什麽不知足的了吧,這一生。

周棠立了太子,對外稱是皇長孫流落民間的遺腹子。

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牽涉其中的人也都不願重提了,于是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沒人敢有異議。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人說,這是皇帝仁慈,不求讓自己的子嗣繼位,反倒要讓大承皇位回歸,可見那時候他果然不是有心篡位的。

朝陽宮裏整日都很熱鬧。

洛平教導着洛小安和周珉兩個小家夥,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洛小安無心念書,不過意外地精于馴獸,貓啊狗啊鳥啊獾啊都是手到擒來,包括難馴的馬匹,不出一個時辰就跟他親得不得了。

秋獵時周棠獵到一只虎,囚在了宮裏,鬧了好幾天不得安生,結果洛小安好奇跑去看了眼,竟然就把它馴服了,甚至可以在禦花園遛遛它,後來周棠幹脆把那虎賞給了洛小安。

再說周珉。

周珉說白了還是個奶娃娃,才剛剛四歲,話都說不利索,最愛幹的事就是窩在洛平的懷裏啃他手指頭,抱着就不肯松口。

周棠來看到了,硬生生要把他掰開,結果周珉哭得震天響,洛平哄了好久才好些。

就在洛平抱着他轉身準備喂點水時,他扭過頭,一改剛才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邊打嗝一邊沖着周棠做鬼臉,氣得周棠要抓狂。

不過這孩子也實在太聰明,學什麽都快得不得了,教了他三個月,都能背唐詩三百首了,自己還時不時能編個打油的句子出來。

然後他在洛平面前永遠是一副讨喜可愛的模樣,在周棠面前就是個搗蛋鬼,可以說他把“裝可憐”和“耍無賴”的技能發揮到了極致,标準的兩面派。

所以周棠每天都很煎熬。

他心裏酸啊,小夫子明明是他一個人的小夫子,可是現在……

罷了罷了,跟奶娃娃和小笨蛋吃醋太不值了,至少小夫子晚上還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他們還有一輩子慢慢耗呢。

————

大判官手裏有着兩本命簿,其中一本正在燃燒着,直到變為灰燼。而另一本正在逐漸加厚,隐隐閃着白光。

這兩本都是承宣帝周棠的命簿。

燒掉的那一本中記述着永遠不會有人再知道的事情。

比如當年周棠知道有人要陷害洛平,卻苦于找不到線索,只能将洛平暫時關押大理寺。

後來他查到那人與西昭王族有關,并且因為洛平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王儲地位,鐵了心要殺洛平。于是周棠将計就計,佯裝被洛平的身世徹底激怒,把他關進了無赦牢。

卻不料那人在路上行刺,害他險些就要失去他。

這讓他更加小心,無赦牢是當時他能想到的最安全、最受他控制的地方,他想把事情了結之後親自接洛平回宮,誰承想他還沒到,那人竟倒在了雪地裏,心神俱滅,連一句告別都來不及說。

那日的雪出奇地大,他見到他時,洛平的身體已經被覆上了一層薄雪,無論多麽緊的擁抱,也暖不了他僵硬的身體。

看着他手裏握着的那只瓷碗,周棠就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凍住了。

頭七過去,沒有人傾聽他的忏悔,碗裏的蓮花敗了。

周棠殺了西昭的奉德王子,殺了襄妃,但沒有殺襄妃的孩子。

因為他總是想着,這個孩子身上至少有一點點血脈,是和洛平一樣的。

那一世,西昭亡了,大承也沒有了正統的子嗣傳承。

身為大承的開國皇帝,自己的王朝和子孫混到這步田地,大判官終究有些不甘心。幸而現在都扭轉了過來,那人總算沒有讓他失望。

大判官取了另外一本命簿翻看,上面寫着:洛慕權,一生三部著作——《少年愁》,《承天通鑒》,最後一本,是唯一沒有現世的一本,名叫《兩世蓮華萬願休》。

大承朝征和五年。真央殿。隆冬。

天空陰沉沉的,雲層上似乎有很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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