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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五所的名冊歸歸攏,殉葬的人當天就要上路,別到時候手忙腳亂摸不着頭緒。”

闫荪琅應個是,“督主放心,這事兒今天已經在籌備了。先帝從葬六十八人,這一輩兒不能越過次序去。暫時拟定六十人,屆時花名冊子呈您過目,該添的或是删減的,聽您的示下。”

他嗯了聲,擡手扣披風上的鎏金壓領,漠然道:“以往随葬都有定規,什麽品階幾個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事要辦得漂亮,恰到好處才不至于翻船。我前兒還想着歇一歇來着,眼下看來是不能夠了。批紅這頭短了,廠衛那頭更要兼顧起來。這當口還不比平時,蠢蠢欲動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來一車消息,不拿幾個做筏子,東廠在他們眼裏成了吃幹飯的衙門。”

東廠直接受命于皇帝,四處潛伏,監視各地官員一舉一動。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幾位同知和贊善大夫賭錢,前一晚臺面上多少輸贏,第二天皇帝笑談間就透露出來了,吓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大難迎頭襲來倒還罷了,這份時刻遭到窺伺的恐慌才直懾人心。皇帝病危,東廠的活兒卻不能停,越到這種時候越是風聲鶴唳。闫荪琅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辦事一向狠辣,否則年輕輕的不能坐上這把交椅。既然執掌東廠,幹了就是一輩子。這種職權不容你卸肩,結了那麽多仇家,哪天下臺就意味着活到頭了。

至于他說的辦得漂亮,自然是指後宮的動向。皇帝晏駕,一大幫女人要跟着倒黴,腦子活絡的都不會坐以待斃,走後門托人,不管是錢財收受還是人情交易,不說完全秉公辦事,至少面上交代得過去。這頭幹淨了,才好留下名額填塞那些原本不該死的人。兩邊勻一勻,遮蓋過去了,差事就辦下來了。

闫荪琅諾諾稱是,“聖上只有榮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着燈籠緩緩前行,聽他這麽說微側過頭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邊臉,似陽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過水窪,朱紅的曳撒下擺撩起一連串弧度,膝瀾上金線繡制的蟒首面目猙獰,他卻馨馨然一笑,“勤王?這主意倒不錯,興許還能借機洗刷我的惡名。只可惜我名聲太壞,這輩子是當不成好人了。”

他模棱兩可的話叫闫荪琅一頭霧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從不把心裏的想法同他們說。他們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東廠的人進不了宮,萬歲龍馭上賓之時還得司禮監出力。喪鐘一響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宮各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到時我自有道理。”行至延和門前他頓住了腳,接過曹春盎手上油傘讓他們回去,自己獨個兒往貞順門上去了。

貞順門內是太監把守,過了橫街,對面由錦衣衛駐防。肖铎地位顯赫,內官們遠遠看見他來了忙落鑰。闫荪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門,扭頭看曹春盎,“你聽出什麽來了?”

曹春盎吸了吸鼻子,仰臉笑道:“督主的意思讓您別光顧着撈銀子找對食,好歹莫留什麽把柄叫人拿捏住。”

闫荪琅照他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爺們兒是說這個麽?”

爺們兒?缺了嘴子的茶壺自稱爺們兒,不嫌磕碜麽?曹春盎皮笑肉不笑地應承:“是是是,我說差了。”他攏着兩手往他傘下擠了擠,“督主吩咐事兒,咱們照着做,準錯不了。那什麽……他老人家最近總鬧頭疼,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依我說,什麽都有了,就是缺了位幹娘。咱們太監雖淨了茬,心裏還拿自己當男人看。有個知冷熱的人照應着,沒準兒頭疼的毛病就好了。我聽說女人身上的香氣包治百病……嘻嘻,闫少監應當是最知道的。您別光顧自己,也給督主看着點兒呀!”

闫荪琅白了他一眼,半大小子懂個屁!再得意的人兒,想起自己的殘疾也難受。要女人容易,可得過得了自己這一關。天天戳在眼裏,時刻提醒自己下邊缺了一塊,換了沒臉沒皮的人也就算了,像那位這麽敏感精細,不定心裏怎麽想。給他塞女人,誰觸那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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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粉面

第二天天放亮,辰時三刻雲翳漸散,纏綿了一個多月的陰雨突然結束了。

天地洗刷一新,空氣裏有新泥的芬芳。似乎是個好征兆,一切的不順利都該煙消雲散了。擡頭看穹隆,高高的、寬廣的,音樓還在驚訝天這麽藍,六宮的喪鐘就響了。

幾乎同時,十幾個換了喪服的太監手托诏書進了乾西五所。風吹動他們襆頭下低垂的孝帶,死板的馬臉像閻羅殿裏讨命的無常。打頭那個往院子裏一站,扯着公鴨嗓喊話:“人都出來,有旨意。”

這旨意是什麽,不言自明。擔心有人和稀泥,下巴一擡,身後的內侍分散出去,把屋裏的人統統趕了出來。

低等宮妃不像那些品階高的,有獨立的寝宮。她們通常幾個人共用一間屋子,東西五進的院落各處住滿了人,從頭所到五所,湊起來足有四五十。

音樓随衆人到殿外候旨,推推搡搡間匍匐在地,聽臺階上司禮監太監宣讀手谕,內容很簡單,也不需要過多交代——“大行皇帝龍禦歸天,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就完了。

這樣的命運雖然早預料到了,真要赴死,又覺得像是墜進了噩夢,怎麽都醒不過來了。

四周圍哭聲震天,音樓跪着,腿裏酸軟無力,伏在地上起不了身。前兩天還心存僥幸,總以為皇帝尚年輕,至少還有幾年活頭。誰知道這才多久,居然真的晏駕了。

她腦子裏茫茫一片迷霧,什麽想頭都沒有,光知道自己剛滿十六,離家進京應選,空得個才人的名號,還沒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随那未曾謀面的皇帝一道去死。

她是遲遲的人,快樂來的時候感覺不到大快樂,悲傷突襲也不知道哭。耳邊呼嘯的是尖利的喉嚨,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渾身發抖,手腳都僵了,寒意從四肢百骸滲透攀爬,筆直插/進心坎裏。

“哭什麽?這是喜事兒,是祖上積德才有的造化。随侍先皇,朝廷自有優待。往後家裏人受了爵,念着娘娘們的好,也不枉一場養育之恩。”司禮太監不倫不類的開解不能平息人群裏的驚恐惶駭,誰都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對插着袖子吩咐,“來呀,伺候娘娘們換衣裳。誤了吉時。誰也擔待不起。”

簇新的白布散發出一種瀕死的臭味,腰子門外湧進來一幫尚宮局的人,抖着衣領展開了早就備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吓走了魂,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換衣服了。那些尚宮粗手大腳上來擺弄她們,扒了身上花紅柳綠的褙子,摘了頭上錦繡堆疊的釵環,右衽交叉,腰上帶子狠狠一收,一個就料理妥當了。

音樓被推得團團轉,勉強站住了腳四下環顧,所有人都不甘,每張臉上都是痛苦和絕望,卻沒有一個奮起反抗的。這可悲的年代,掙紮也是徒勞,該死還得死。慷慨上路家裏能得蔭蔽,要是不那麽情願,最後白白犧牲,什麽好處都叫你撈不着。

所以得笑着去死?她打了個寒顫,本來還盼着家裏哥哥侄兒進京能來探探她,現在倒好,只要逢年過節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緊,她一擡腳就過去了。可是殉葬者的魂魄會被鎮壓住吧?也許封在墓穴裏,永不得見天日。

不知道李美人怎麽樣了,她沒在聽旨的人堆裏。因為不住一個屋,她去找闫太監後就沒露過面,音樓也沒再見過她。也許他們相談甚歡,李美人已經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闫太監的處所去了。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給太監做對食聽起來很悲情,但總算保住一條命,音樓也替她慶幸。

死要做個飽死鬼,就像上刑場前有頓斷頭飯一樣,這是人世間最後的一點施舍。宮門大開着,尚膳監進來一溜太監,兩兩搬着一張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鋪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齊齊擺好,請她們入宴辭陽。這種時候誰能吃得下飯?音樓回頭看,彤雲還在她身邊,宮女不用去死,還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腦袋放進繩圈裏。

她看着她,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彤雲哭得撕心,“主子……主子……”

她到這會兒才覺得鼻子發酸,臨終遺言帶不出去,對爹娘再多的牽挂也不過是空談。還好家裏有六個兄弟姊妹,死一個她,痛了一陣也就過去了。

“箱籠裏有四五兩銀子和幾樣首飾,我用不上了,都給你。”她想想,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麽,“我這算不算死于非命?将來還能不能投胎轉世?”

彤雲安慰她,“您這是殉節,閻王爺見了您也會客客氣氣的。”言罷又淌眼抹淚,“我叫您想轍的,您不聽,落得眼下這田地倒好麽?”

她也不想死,被逼着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樣,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這人生來桃花運弱,君恩輪不着她,連太監都沒一個對她示好的,想想實在失敗。

事已至此,沒什麽可說的。她坐下來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司禮太監高唱:“是時候了,娘娘們擱筷子移駕吧!”

音樓聽見嗵嗵的心跳,一聲聲震耳欲聾。彤雲來攙她,她腿裏沒力氣,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着隊伍往中正殿去。

那個殿,歷來是朝天女們蹈義的地方。大約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覺陰寒刺骨。宮妃們瑟縮着,站在門前往裏看,正殿狹長幽深,陽光從另一頭的窗屜子裏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離人那麽遠,照不亮腳下的路。殿內房梁因為吃重大,比別處要粗壯許多。上邊縱橫挂着五十八條白绫,都打好了結,和底下踩腳的五十八張小木床一起,組成了別樣恐怖的畫面。

春季風大,吹過房檐的瓦楞,嗚咽的低鳴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終于有人扒住門框尖叫起來,“我不要死!救救我!”衆人方回過神,哄然亂了,又是新一輪的悲恸哭嚎。

陰影裏走出個人,素衣素服款款而來。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條兒被素面曳撒一襯,下半身顯得尤其長。

他有張無懈可擊的臉,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卻出奇的溫暖。長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挂着司禮監的牙牌,真要以為他是哪家少爺,尊養高樓,才生得這樣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裏沒有憐憫,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溫暖着,還是出于習慣性。他掃視每個人,視線調轉過來時與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頓,身後的秉筆太監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他眉頭一挑,略點了點頭。

“都住嘴。”他提高了嗓門,寒冷的聲線在一片噪雜裏穿雲破霧,“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傷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興。宮人殉葬,歷來有優恤。追加的贈谥在我手上,宜薦徽稱,用彰節行,這是早就拟定的,衆位娘娘就節哀罷!”語畢轉身,對啓祥宮送來的順妃滿滿行一大禮,“吉時已到,請高娘娘上路。”

一聲令下,衆人被帶到條凳前,邊上站兩人,一個相扶,一個等着抽凳子。音樓的心都是木的,死到臨頭反而平靜下來,就那麽一霎的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那些不屈的還在頑抗,又有什麽用?無非被死死壓制住送上春凳,繩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腳下一空,伸腿蹬踢幾下,無聲無息地走完全程。

音樓沒敢瞧別人,她穿過繩環看見窗下高案上擺起了香爐,那個一身缟素的人優雅地吹火眉子點香,白潔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绫子扣上她的脖頸,前塵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見後山上青翠的茶園,也看不見父親精心引進院子裏的龍泉,只聽見司禮太監的聲音,像隔着宇宙洪荒,凄恻地長吟:“娘娘們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铎再回頭時,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他眯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剛才還聲嘶力竭的人,現在都沒了動靜,挂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死了就清靜了。

“下面的事你來辦,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個個仔細查驗,驗明了就蓋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斷氣時會失禁,這裏味兒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囑咐魏成一聲,又瞥了眼那個提前放下來的才人,掖着兩手邁出了門檻。

才到廊子下就看見裘安疾步過來,他也是司禮監的人,眼下派在謹身殿伺候喪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聲督主。

肖铎腳下頓住了,背手問:“怎麽?”

裘安道:“沒什麽要緊事兒,福王殿下打發我來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進去問魏成就得了。”

“瞧什麽?都裝棺了。”見裘安目瞪口呆,他皺了皺眉道,“死不了,樣子總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聲,就說我自有定奪,請殿下放心。”

裘安應個是,複退了出去。

他站着思量了下,叫人進去給魏成傳話,盡快把棺材運到欽安殿裏讓內閣過目。到時候谥號一分派,這個小小的才人掙個太妃的名號,往後名正言順長居宮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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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樓閉

往南徐行,遠遠看見漫天的白幡,喪事都張羅起來了,宮城內外把守的也都是他的人,這會兒該幹正事了。

踱到承乾宮前,宮門外站着錦衣衛,身上飛魚服,腰上繡春刀,釘子似的伫立兩旁。看見他來,呵腰請了個安。闫荪琅原在正殿外的臺階上徘徊,見他現身,忙抱着拂塵上來迎接。

他朝殿門上看了眼,依稀能聽見邵貴妃的呵斥啼哭,“不消停麽?”

闫荪琅應個是,“貴妃哭鬧不休,要上謹身殿服大行皇帝的喪。”

他扯了下嘴角,“服喪?貴妃娘娘對大行皇帝果然情深意重。”一面說,一面繞過了影壁。

承乾宮是個兩進院,歷來作為貴妃的寝宮,建築規格很高。黃琉璃瓦歇山頂,檐下還有龍鳳和玺。這裏和別的寝宮不一樣,梨花尤為出名,整個紫禁城只怕找不出第二處能與之比肩的了。

今年下了太久的雨,花期都遲了。他站在樹下看了陣子,枝頭花苞不少,連着再暖和上三五日,應當都要開了罷!開了好,太過硬朗的殿宇有了柔和的點綴,才不顯得寂寥。

他提着曳撒上了月臺,剛走兩步就聽見邵貴妃砸擺設的動靜,還有她拔尖的嗓子,“叫肖铎來!”

他整了整儀容邁進門檻,下腳盡是破冰似的脆響。低頭一看,一個青花瓷梅瓶被摔得粉碎,瓷渣子從落地罩一直飛濺到了殿門前。金絲帷幕旁站着個人,素裝素容,哭得眼皮發紅。三步兩步近前來,厲聲質問道:“皇上晏駕,為什麽不準我去瞧他一眼?這會兒當家的人走了就沒了王法,你們好大的膽子,敢軟禁本宮!”

她只管發洩,肖铎靜靜聽她說完才接口,“臣是奉命行事,還請娘娘恕罪。”

“你奉的是誰的命?皇後叫你禁我的足,她憑什麽?以往仗着她是皇後,到眼下誰又怕誰?”邵貴妃挺了挺胸,睥睨着眼前這權宦,“肖廠臣,我一向敬你是聰明人,沒想到你聰明反被聰明誤。榮王殿下是我的兒子,你卻站在皇後那邊,分明不拿我放在眼裏。我勸你瞧清現況,助我一臂之力,往後自有你的好處。要是趁亂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待殿下繼位大寶,這筆賬必然和你清算!”

她半帶威脅的話對肖铎完全不起作用,服個軟也許讓她走得爽利些,多此一舉,卻叫肖铎徹底輕視起來。邵貴妃的智謀在女人之中算不足的,心思全花在皇帝身上,天時地利的時候不知道拉攏人,滿以為有了一紙诏書就握住天下了。籬笆紮得緊,野狗鑽不進。可她身邊何嘗有個幫襯的人?獨拳打虎,給她個帝位,也要榮王有命去坐才好。

他懶得看她,挑幹淨的地方走,到地屏寶座上坐了下來。撫撫腕上佛珠,垂着眼睫道:“貴妃娘娘這話,臣不敢領受。大行皇帝薨逝,宮裏的駐防最為緊要,我領着朝廷的俸祿,自然要辦好自己的差事。至于榮王殿下繼位這種話,我勸娘娘少說為妙……以前戚夫人作過一首《春歌》,非但沒能盼來兒子救她,反而把趙王如意給害死了。”

邵貴妃聞言一震,“你這是什麽意思?皇後還要學呂太後不成?可惜了,呂雉尚有一子,趙皇後卻膝下空空,她拿什麽來同我比?”邊說邊審視他,忽而一笑道,“我原還想你這種人,許些錢財權力就能收買的,看來我小瞧了你。也是,你和皇後的交情,旁人自不能比。聽說你行走皇後寝宮,如入無人之境。別的太監找對食,宮女裏挑揀之餘,了不得沾染個把妃嫔。你同那些奴才果然不同些,一躍就躍上了皇後的繡床,廠公好大的威風呵!”

邵貴妃冷嘲熱諷了一番,自己心裏自然受用了,邊上人卻聽得冷汗直流。有些事做得說不得,她這一通夾槍帶棒,可以預見接下來的結果會是怎樣的了。

肖铎表情沒有大變化,站起身道:“皇上歸天,娘娘悲痛,臣都知道。只不過臣受辱算不得什麽,皇後娘娘的清譽卻不能随意玷污。”

她冷哼着打斷了他的話,“一個下賤奴才,和本宮唱起高調來!皇後要依仗你,把你奉為上賓,我這裏可不把你當回事!認真說,你還在我宮裏伺候過兩個月,那時候算個什麽東西?打碎了一盞羹湯,本宮一個眼色,你還不是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幹淨了!所以奴才就是,皇上才一駕崩便來限制我的行動,你們反了天了!”

一旁的闫荪琅幾乎要打起擺子來,邵貴妃活膩味了,身居宮中的婦人沒機會見識他的厲害,聽總聽說過吧!這麽光明正大令他難堪,看來要另外準備一口棺材了。

果不其然,肖铎一向和氣的臉變得陰郁,邵貴妃得意之色還未褪盡,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只聽咔嚓一聲,就像折斷一支蘆葦,美人的刀子嘴終于永遠閉上了。他松開手,貴妃軟軟癱倒在地,仰面朝上,眼睛瞠得大大的,還留着難以置信的驚惶。

他厭棄地撲了撲手,對闫荪琅一笑:“這下子朝天女恰好夠數,也用不着再心煩那個活過來的怎麽料理了。貴妃娘娘一片赤膽忠心,唯恐大行皇帝仙途寂寞,執意伴駕奉主。此情此心,令人欽佩啊!打發人替娘娘盛裝停床,明兒大殓再将梓宮送進謹身殿,成全了貴妃娘娘的遺願,也就完了。”又一瞥殿內早就吓傻的宮女太監,無限悵惘地嘆了口氣,“既然瞧見了,活口是不能留的。都送下去,侍奉貴妃娘娘吧!”

他撂下句話就出門了,後面的事自有錦衣衛和司禮監承辦。只是髒了手,他有點不痛快,随意在香雲紗的罩衣上蹭了蹭,調過眼一看,榮王就站在廊子那頭的花樹下。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今年還不到六歲,一身重孝,一張懵懂無知的臉。

他走過去,半蹲下沖他作揖,“殿下請随臣進坤寧宮,皇後娘娘在等着您。”

榮王忽閃着大眼睛看他,“我要找我母妃。”

肖铎哦了聲,“貴妃娘娘在梳妝,咱們先過坤寧宮,回頭上謹身殿守靈,貴妃娘娘就來了。”

榮王思量半晌,點了點頭。他怕跌跤,到哪裏都要人牽着,看見肖铎琵琶袖下細長的手指,自然而然夠了上去。他有一雙溫暖的手,榮王不知道,那雙手剛剛扼斷了他母親的脖子。他覺得很安心,在大內總是安全的。因為有父皇,父皇是皇帝,所有人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三跪九叩。他擡頭看那人的臉,“肖廠臣,他們說我父皇賓天了,什麽叫賓天?”

肖铎牽着他的手走出了承乾門,紅牆映着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十分和諧的一幅景象。他說:“賓天就是以後再也見不着了,殿下如果有話對皇上說,就得上太廟,對着神位祭奠參拜。”

“那父皇能聽得見嗎?”

“能聽見。”他低頭看看他,這孩子才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其實也甚可憐。他把聲音放軟了些,“殿下以後一個人住在養心殿,會不會害怕?”

榮王咬着唇細想了想,“我有大伴,孫泰清會陪着我。”

孫泰清是從小看顧榮王的,大概是太監裏唯一對榮王忠心耿耿的了。不過現在人在哪裏?說不定已經飄浮在太液池的某個角落了。

“如果孫大伴不能陪着殿下呢?”小小的發冠下掉出一縷柔軟的發,他拿小指替他勾開,“殿下當如何?”

“那我就不住養心殿了,我去找我母妃,住在她的寝宮裏。”

一陣風吹過,宮牆內桃樹的枝桠欹伸出來,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肖铎走了神,喃喃道:“這樣……倒也好。”

謹身殿裏搭廬帳,梵聲順風飄到這裏,他牽着榮王進了景和門。

皇後早候着了,只等榮王一到就要率衆哭靈。見他進來低聲問:“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他給她一個微笑,“回娘娘的話,全照娘娘的吩咐辦妥了。”

他向來有把握,只要答應的事,沒有一樣辦不成。皇後滿意地颔首,複垂眼打量榮王,眼神複雜,像在打量一只流浪的幼犬。到底這孩子還有用,她勉強對他笑,攜起他的手,緩緩帶他往前朝去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沒有留下遺诏,誰做皇帝,尚且還要一通好計較。他是內監,國政大事經手不假,但這種時候還得以大行皇帝的後事為重。發喪、舉哀、沐浴、飯含、入斂、發引,都要他一一施排。至于前面怎麽鬧騰,他也懶得管了,總歸不是榮王就是福王。榮王幼小,根本不是福王的對手,別說做皇帝,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福王麽,大行皇帝的兄弟,日夜想過皇帝瘾,野心不小,能力卻很有限。瞧着福王當初對他有過一飯之恩,助他登上帝位也沒什麽。反正不管他們哪個禦極,他的地位都不會動搖。東廠的根須早就深深紮進大邺的命脈,那些“坐皇帝”,須臾也離不開他這個“立皇帝”。

立皇帝,真是個入木三分的大罪名!他也佩服那個取名的,言官果然嘴皮子厲害,意圖不大好,但是說得很形象。他褪下腕子上的佛珠盤弄,沿夾道往欽安殿方向去,邊走邊想,等宮裏的事忙完了,就該整治那些彈劾他的人了。換了新皇帝,更要來個開門紅,也好讓朝上的祿蠹們瞧瞧,東廠依舊如日方中。

進天一門的時候曹春盎過來迎他,細聲道:“幹爹,那位步才人醒了。”

他嗯了聲,“內閣的人查驗前醒的還是查驗後?”

曹春盎笑道:“時候掐得正好,剛拟定了封號,典簿宣讀後沒多久就醒了。”

“倒是個福大命大的。”他轉過頭問,“那這會兒內閣打算怎麽處置?”

曹春盎道:“正要請幹爹示下呢!內閣的意思是定下的名額變不了,既然連徽號都上了,務請才人再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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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微意

肖铎上中路,嗤了聲道:“這些酸儒就會做官樣文章,論起心狠手辣來,不比東廠遜色多少。”

皇宮大內,每一處都有它的用途。比方欽安殿,專門供奉真武大帝,每逢道家的大祭日,宮中的道官道衆便按例設醮供案,帝後妃嫔也要來拈香行禮,作用和家廟差不多。既然是家廟性質,停靈就是常事。寬敞的大殿裏按序排着五十八口棺材,一色黑漆柏木。只不過五十七具查驗過後都封了棺,唯有一具半開着,裏頭坐着個糊裏糊塗的人。

內閣似乎拿這個大活人沒什麽辦法,都掖手在一旁看着,見他進門拱手作揖,呼他肖大人。

他還了禮,轉身看那位棺中人,別過臉問魏成,“怎麽出了這樣的事?先前在中正殿都驗過的,眼下是個什麽說法?是你們辦事不力,沒瞧明白?”

魏成忙道:“回督主的話,收殓前都照您的示下仔細查驗過,确定無疑了才往欽安殿運的。活人上吊,假死也是有的。或者颠騰颠騰,喉頭上松了,半道上能夠回過氣兒來。這種情況當時驗不出,不過并不少見。”

肖铎聽了蹙眉,“萬幸還沒往前頭發送,要是在那兒出了岔子,不知道叫多少人看我的笑話呢!”

說着細細審視眼前這張臉,稱不上絕色,但似乎比頭回見又順眼了許多。有的人很奇特,第一眼不覺得出衆,但第二眼能讓你驚豔,這步音樓就是這樣的人。光致致的面孔,受了驚吓過後愕着一雙眼,楚楚可憐的模樣很有些韻味,難怪讓福王惦記了那麽久。

“怎麽辦呢……”他沉吟半晌,“要不就封棺吧,和外頭隔斷了,過不了多長時間也就去了。”

她聞言,臉上的表情簡直崩潰,勉強掙紮出聲:“大人,上斷頭臺也是一刀了事,沒有補一刀的道理。”

他沒接話,踅過身問內閣的人,“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東廠辦事滅絕人性,活人封棺令人發指,學究們聽得駭然,“這樣手段未免激進了些,換個法子倒不無不可。”

死還是得死,不過死法有不同。肖铎心裏冷笑,同樣是死,手段差異,結果還不是一樣!這些文人就愛裝腔作勢,瞧着叫人作嘔。

“才剛娘娘的話,大夥兒也聽見了,我倒覺得說得有理。既然死過一回,就不該叫人死第二回了。天不收,硬塞,不是讓閻王爺為難嗎?”他撫了撫下巴,“把人從名額裏剔除也就是了。”

這回文官們不幹了,“殉葬者宜雙數,如今五十八變成五十七了,怎麽處?”

肖铎道:“這個不打緊,我剛從承乾宮過來,貴妃娘娘和大行皇帝鹣鲽情深,先前乘人不備,懸梁自盡了。這會兒已經換了鳳冠霞帔小殓停床,等明兒大殓過後梓宮再入謹身殿,這麽一來人數仍舊不變,非要再死一個,反倒變成單數了。”

衆人面面相觑,皇帝晏駕,正是帝位懸空的時候。按理說貴妃應當全力扶持榮王,這當口說死就死了,裏頭貓膩大家心知肚明,不過不宜道破罷了。這也是個震懾,東廠可不是随意能駁斥的。這位提督面上和善,幹的事萬萬沒有那麽光彩。左不過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就算江山換人來坐,只要批紅還從他手裏過,誰也不能奈他何。

“既這麽,那就把名字劃了吧!”翰林學士托着票拟道,沾了墨剛要下筆,被肖铎擡手阻止了。

“劃倒是不必劃,娘娘既然蹈過義,也算對大行皇帝盡了孝心的,不能平白在棺材裏躺那一遭。”他略頓了頓,側身看票拟上的徽號,“貞順端妃,我瞧不錯,就這麽着吧!”

他搖身一變,成了天底下最公正無私的人,內閣學士怔半天,遲疑道:“肖大人,古來沒有活人受追谥的,您瞧……”

他有些不耐煩,蹙眉道:“閣老未免太不知變通了,娘娘的徽號誰還放在嘴上叫不成?同大行皇帝的宮眷一道稱太妃,進泰陵守陵也就是了。”

音樓之前在房梁上吊過,腦子鈍鈍的轉不過彎來,說到叫她再死一回才清明了點兒。坐在棺材裏聽他們你來我往,知道眼前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印肖铎,大有些意外的感覺。

她進宮時間不長,見到的太監很多都拱肩塌腰。因為底下挨過刀,當時怕疼沒有死命抻腿,到後來就留下後遺症,佝偻一輩子,再也站不直了。這位權宦卻不同,他身姿挺拔,和那些大臣沒什麽兩樣。硬要說區別,大概就是臉色蒼白些、長得标致些、态度也更強勢些。

世人常說司禮監掌印沒人性,他領導下的東廠無惡不作,誰落到他們手裏,剝皮、抽腸,管叫你後悔來這世上。音樓一直以為肖铎是個面目猙獰的人,然而中正殿第一次見到他時,除了疏離,并沒有感到很恐懼。可能真正的惡人反而長着僞善的面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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