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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說他壞,內閣打算處死她,他反過來替她開脫,還附贈個徽號給她,這哪裏是傳聞中的惡鬼,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不光她這麽想,內閣的人也認為肖廠公今天有點怪,說不定這位才人是他家遠房親戚也未可知。這麽一來就沒什麽好計較的了,翰林院學士一疊聲應承:“是是,移宮守陵合乎規制,一切就依肖大人的意思辦吧!”
都說妥了,卻不見棺材裏的人有什麽動靜,曹春盎忙上前,蝦着腰道:“老祖宗移移駕,奴婢伺候老祖宗下地。”
音樓成了太妃,自動在太監們嘴裏晉升為老祖宗了,真是個響亮的名頭!
兩腳着地的時候,才敢确定自己還活着。就是腿裏沒力道,走路有點打飄。再回頭看殿裏林列的棺材,裏面有很多朝夕相對的姐妹,她們沒有她這樣的好運氣,也許現在都已經過了忘川河了。她吞聲抽泣,哀悼那些早殇的人,也暗幸自己的劫後餘生。眼下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守陵就守陵吧,總比死好。嘗過了上不來氣的滋味,頓時覺得活着真幸福。
她跟在肖铎身後出了欽安殿,摸了摸脖子,懸梁的時候整個身體的份量集中在那方寸之地,現在嗓子裏像塞了團棉花,又痛又堵。她想謝謝他,出不了聲,便拉他衣角揖了揖手。
肖铎看她一眼,輕描淡寫道:“臣是舉手之勞,不敢在太妃跟前居功。不過您倒是應當好好謝謝那位貴人,要不是受他所托提前把您放下來,只怕這會兒也要像那些朝天女一樣了。”
原來不單是免于讓她死第二回,早在中正殿時就已經有準備了。音樓料着一定是李美人替她說了情,闫荪琅是司禮監二把手,李美人既然跟了他,他賣她面子再同肖铎讨人情,她死裏逃生就能說得通了。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把她送進繩圈呢?難道就為拿個谥號麽?
肖铎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奇怪,“太妃知道那人是誰?”
音樓點點頭,艱難地張嘴,“是闫少監麽?”
光動嘴沒聲音,肖铎看得很吃力,但也能辨別出來,“闫荪琅?他倒是提過。”
她翣了翣眼,聽他意思似乎不是這麽回事,那是誰?她在大內沒什麽朋友,和旁人交情也不深,誰會給她這樣的恩德?
曹春盎在邊上接話茬兒,“老祖宗猜錯了,不是闫少監。他只是司禮監的秉筆,咱們督主是天下第一等重規矩的人,該誰生該誰死,從來不徇私情。這回救您,雖是受那位貴人所托,自己也冒了大風險,萬一內閣的人查出來,少不得擔個藐視法度的罪名。”他嘿嘿地笑,“老祖宗知道了那位貴人是誰,卻也不能忘了咱們督主的好處啊!”
邀功嘛,太監最會幹這樣的買賣,也确實該好好答謝人家。可是她現在身無長物,要謝也沒法謝不是!她很難堪,“臨死”前把那僅剩的幾兩銀子都送人了,兩手空空怎麽辦呢!她巴巴兒看肖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永遠不會忘了他的恩情。
她十指纖纖,點在白棉布上,用點力就會折斷似的。他眼裏有滿意之色,嘴上卻道:“不值什麽,太妃切勿放在心上。大行皇帝要在謹身殿停二十七日靈,太妃先回去歇着,等後兒大殓再上前朝哭喪。大行皇帝梓宮入地宮,太妃随行守陵祈福,這事兒就完了。”
音樓知道守陵是怎麽回事,泰陵裏有宮殿,底下也有伺候的太監宮女。守陵的嫔妃一天三炷香供奉皇帝,餘下時間念佛抄經書,一輩子都要交代在那裏。其實相較宮中的歲月沒什麽大差別,換個地方囚禁而已。不同的是宮裏還有服侍皇帝的機會,萬一受寵,光耀門楣,叫家人受蔭及。陵寝裏也是服侍皇帝,可活的和死的大不同。往後她就是那樣的命運,從小寡婦慢慢熬成白頭老寡婦。
肖铎仍舊領她進乾西五所,邊走邊道:“按說您如今受了晉封,不應當再回這裏了,可逢着先帝大喪,事出倉促,這上頭就不那麽揪細了。等日後回宮,臣自然替您張羅熨貼。”
音樓鬧不清他的意思,既然打發她守陵,怎麽又說要回宮來?歷來進了陵地的宮妃都出不來的,到底救她的人是個什麽來頭,能指派掌印太監,還能随意決定她的去留,想來必定是個大人物吧!
她實在好奇,想問明白究竟是何許人,肖铎那麽聰明,根本用不着她開口,背着手往遠處綿延的殿頂眺望,緩聲道:“太妃且稍安勿躁,晚些時候貴人自然來見您。”吩咐曹春盎,“去尚宮局把太妃貼身伺候的人讨回來,再往太醫院尋摸些利咽消腫的藥,歇上半天,殿下入夜來,娘娘就能出聲兒了。”
☆、思無窮
乾西五所人去樓空,主子殉葬,宮人們都發回尚宮局另候指派。昨天還熱鬧的廊庑,今天就只剩檐下懸挂的幾只鳥籠,悠悠在風裏搖蕩。音樓站在窗前,事情過去有一陣了,這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怎麽,出奇的冷。她撫撫手臂,開箱取了件蔥綠織錦夾襖披上,再看院子裏光景,有種別樣滄桑的感覺。直殿監的人進來灑掃,把別屋的箱籠都搬了出去,當院翻找,略拿幾樣收起來交還朝天女戶,其餘的一并收入囊中。太監們這個時候是最高興的,進宮應選的女孩兒出身都不低,随行傍身的首飾衣物俱是上佳。臨行前把值錢的留給伺候的人,還有諸如檀扇、荷包、鏡奁、衣包,那些宮裏無用的東西都随意撂下了,有人進來打掃,正好全收走。太監們無孔不入,無權無勢的又都窮瘋了眼,也不在乎是不是死人的東西。悄悄托人帶到宮外,或淘換銀子,或給家裏送去,也是清水衙門難得的一點進項。
彤雲接了曹春盎的消息從尚宮局過來,進門一把抱住音樓就放聲兒:“我的主子,我剛才還托人上宮外買元寶蠟燭呢,沒曾想您還活着!”她雙手合什對天參拜,“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這樣大的造化,這是哪世裏修來的好福氣!快叫我瞧瞧……”上下一通好打量,看見她下颌的勒痕又哽咽不止,“我送您上了木床就給轟出去了,也不知道後頭怎麽樣,料着是沒救了的,誰知道……您和我說說是怎麽回事,上吊不死您有訣竅沒有?”
音樓給氣得翻白眼,這丫頭傻了,前頭涕淚俱下像那麽回事,後頭說着說着就不着調了。
嗓子腫了不能說話,委實心力交瘁。她指了指炕,打算躺一會兒。
彤雲點頭不疊,上了腳踏跪在炕沿上鋪被子,嘴裏絮叨着:“對對,您好好歇歇,這可比生場重病損耗大,差點兒就進鬼門關了。那些香燭也不白買,回頭咱們還個願,謝謝菩薩救苦救難。”
她這兒說着,外面曹春盎提溜着幾包藥進來,站在門前招呼:“這是我們督主叫送來的,給老祖宗養嗓子定心神兒用。記着,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不了幾天就緩過來了。”
曹太監是肖铎的幹兒子,到哪兒都很有臉面,年紀雖小,卻沒人敢怠慢他。彤雲忙上去接,點頭哈腰道:“廠公真是大善人,請您代咱們主子謝謝他老人家。”
曹春盎一笑,“別客氣,督主已經吩咐下去了,老祖宗缺什麽只管找內務府要,沒人敢存心刁難的。”
彤雲聽他管音樓叫老祖宗,發了一回愣。沒好問,把人送到臺階下,折返回來觑着炕上人道:“小春子管您叫老祖宗,可不是怪事麽!”
音樓兩眼盯着屋頂發呆,心道死出功勞了,一下子拔高好幾輩兒,真太有面子了!
她不能出聲兒,彤雲自己只管自說自話,把她留下的東西都還了回來,一面裝進鏡匣一面道:“您這一還陽,先前的賞全打水漂了,可我不懊喪,您能回來比什麽都強。您不知道,咱們這些在乾西五所裏當差的人,主子歸天後有一大半要進浣衣局幹粗活兒。那個鬼地方,既沒俸祿又沒出頭之日,相較起來還不及上泰陵敲木魚呢……話說回來,您什麽時候和肖太監攀上交情的?這麽大個靠山,您先前不言語,叫我白操了那些心。”
音樓搖了搖頭,表示原先并不認識。再說幕後還有人,她自己也納罕,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就奇了,沒交情偏救您?”彤雲收拾櫃子,擡眼看見同屋鄭選侍的遺物,心頭倒一黯,“人死了,東西都沒了顏色似的。主子稍待,我出去叫人把地罩那頭的箱籠搬出去,免得您看着傷心。”
音樓歪在鯉魚錦鍛大迎枕上,心裏空落落的,腦子停下來,像糊了一腦袋漿糊,什麽打算都沒有。把炕褥往上拽拽蓋住了臉,側過身去才哭起來。到底哭什麽也不知道,只覺得灰心喪氣,眼淚染濕了臉下的枕巾。
鄭選侍的東西都被清理出去了,院子裏隐約傳來李美人的聲音。音樓掫起褥子,就着窄窄的縫隙往外張望,隔着茜紗窗看見那個瘦長的身影,她趕緊抿抿頭坐了起來。
李美人進門便道:“客套什麽,快躺着。”登上腳踏坐在邊上看她,溫聲道,“我得了闫太監的口信就來瞧你了……這會子覺得怎麽樣?”
音樓想嗚咽,可是喉頭堵住了,難受得直噎氣。闫荪琅把李美人弄出了乾西五所,巳初大夥兒領旨殉葬是怎樣一副凄慘光景,她全然沒瞧見。她想向她描述,可惜無能為力,只能一味的哭。
“好了好了。”她卷着帕子給她抹淚,“事兒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些不痛快的別去想了,咱們都還活着就好。”
音樓知道她求過闫荪琅,不管自己最後是不是因為她獲救,最艱難的時候她能想着她,她領她這份情。口不能言就讓彤雲拿筆墨來,一筆一劃寫道:“承你的情,多謝你替我周全。”
李美人勉強笑道:“你這麽說,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那天和闫太監提起,他只管沖我冷笑,呲達我泥菩薩過江,還有閑工夫操心別人。後來再三再四的哀求,他才松了口,說送朝天女上路的是肖廠公,他另有差事要辦。自己不掌刑,做不得手腳,只答應在督主跟前提一提,管不管用得看你自己的造化。當時聽他口氣成算不大,肖铎這個人不知你有沒有耳聞,面酸心冷,脾氣拿捏不住,他哪有那份善心救個不相幹的人!可今兒不知怎麽願意伸援手,還繞了這麽大個圈子讓你得了端妃的徽號,闫太監有恁大面子?怕不是別有緣故吧!”
彤雲怔怔在旁聽着,訝然低呼:“我們主子晉了妃位麽?沒有殉葬也能得徽號?”
“所以才奇怪。”李美人蹙眉道,“哪有這樣的先例,活着受谥號,說來真晦氣得緊。”
“晦不晦氣都在其次,能拾着一條命,管那些做什麽!至于肖廠公,要不是讓闫少監三分臉,那……”彤雲琢磨半晌,轉過眼愕然瞪着她主子,“該不是瞧上了您,要找您做對食吧?”
在場的兩個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太監挑對食是尋常事,可肖铎那樣的人,不像是為了女人甘願冒險的。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也想不出別的理由,當真順着彤雲的思路往下捋了,“真要是那樣,能跟着他,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實,到底他權勢滔天,後半輩子也不用發愁了。咱們這樣的人,有什麽将來可言?如果他能待你好,你将就些,得過且過吧!”
音樓哭笑不得,連連擺手。
大夥兒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氣,她一否決就認為她不願意。彤雲嗫嚅道:“不瞧下半截,光是上半截擱在面前,那也是百裏挑一的美人不是!我聽人閑聊時說起過,肖廠公怎麽從承乾宮進了坤寧宮,又是怎麽當上掌印提督東廠的。這人有股子狠勁兒,辦事也絕,否則六年功夫能從小火者進司禮監麽?別看東廠壞事做盡,這種人受過苦,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
“別瞎猜了,”音樓在紙上寫,“宦官找低等嫔妃是有的,他要是瞧上我,焉會讓我接太妃的封號?”
這麽說來也是,李美人和彤雲萎頓下來,細想又道:“不是要讓你守陵麽,守陵就得出宮,出宮了就好辦了。肖铎在外頭有宅子,瞞天過海把你從泰陵弄出去,反倒更容易了。”
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音樓又說不出話,着急得什麽似的。蘸了墨寫道:“才剛他親口說的,是忠人之事,回頭那位貴人會來見我。”
李美人啊了聲,“是什麽貴人?這會子正是風雲萬變的時候,還有心思救人麽?”
彤雲趨身問:“主子莫不是有舊相識?”
音樓搖頭,她進宮兩眼一抹黑,單只認識乾西五所裏同住的人。橫豎現在猜不出來,等見面自然就知道了。接下來就該愁別的了,受了人家這麽大的恩惠,還不知道要她怎麽償還呢!
李美人又談起現況,大家都感到惘惘的,稍坐了一會兒也就去了。她如今随闫荪琅住在皇城以東,司禮監裏排得上號的在宮外都有私宅,加之他們手眼通天,每天帶個把人出入不成問題。雖說皇帝新喪,門禁上嚴了些,可只要有腰上那塊牙牌,就是暢通無阻的保證。
音樓好奇她現在的生活,不知道闫太監對她好不好。追問她,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隔了好久才說“宮裏事忙,暫時還沒圓房”。當時她覺得很稀奇,太監也能圓房?她以為兩個人只要面對面坐着吃飯就成了,“對食”嘛!
音樓年紀不大,今年才滿十六,以前對男女的事一知半解。後來進宮受了專門的教導,為的是應對皇帝突如其來的招幸,所以那個方面多少也有點根底。太監去勢割的那處不就是圓房用的地方嗎,都沒了,算不得男人,那麽李美人所謂的圓房,大概就是一張床上睡覺吧!
以前她是問不出結果誓不罷休的人,眼下力不從心只能作罷。渾身都疼,嗓子裏打了壩,底下人送來的藥都難以下咽。好容易喝下去半碗,倒頭就睡。夢裏依稀回到初初進宮應選的時候,乍暖還寒的節氣,大夥兒都穿着夾襖。尚宮局要“探乳,嗅腋,扪肌理,察貞潔”,每個人的衣裳都必須脫下來。大家聚在一間屋子裏寬衣解帶,凍得牙關直打顫卻又很快樂。彼時一心想有一番作為,誰知道過五關斬六将,最後就是為了陪皇帝去死。
半夢半醒間腦子倒還算活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想起好多雞零狗碎的往事來。不知過了多久,南面的铙钹鐘鼓聲大作,聲勢如虹恍在耳畔,把她驚出一身冷汗。睜眼看,天都已經黑了。治喪期間一律都挂白紗宮燈,檐下燈火杳杳,再想起五所之內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突然有種汗毛林立的感覺。
那些藥有點用,她試了試,雖然沙啞刺耳,總算能出聲兒了。她叫了彤雲兩聲,聽見廊下急急的腳步聲,彤雲閃身進來看她,“主子醒了?這一覺睡得長,我見您好眠就沒叫您。眼下飯點兒過了,我讓人在竈上煨着湯,這就給您端去。”
音樓掙紮着坐起來,“什麽時辰了?”
彤雲說:“快到子時了,前頭有一輪哭祭,把您吵醒了吧?”
她唔了聲,“宮裏一天死了那麽多人,我有點兒害怕。你哪兒都別去,就在屋裏陪着我。”
彤雲剛要應,門上簾子一挑,進來個高個兒男人。音樓定睛細瞧,那人在燈下眉目如畫,居然是肖铎。
作者有話要說: 碧波琉璃扔了一顆地雷
Jasmine扔了一顆地雷
霸王306扔了一顆地雷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大元寶寶扔了一顆火箭炮
鞠躬感謝!
☆、蘭露重
她還在炕上,只穿了中衣,他冷不丁進來,叫她一陣慌神。他倒不以為然,揖手行了一禮,“給娘娘請安。”
音樓忙拉過衣裳披上,要下地,又覺得不大方便,頓在那裏進退不得。肖铎是權宦,有品級的太監甚至不用在帝後跟前口稱奴婢,面對一般人時身上更沒有奴顏婢膝的味道,即便不行通報就闖進門,依然昂首從容,談笑自若。
她有些別扭,不過細思人家救了她一命,再說他原本就是個太監,出入內廷沒有太多忌諱,自己太過計較顯得小家子氣。因欠了欠身道:“肖廠臣不必多禮,深夜來見我,有事麽?”
他聽見她破銅鑼似的嗓子,做出個牙酸的表情來,“娘娘能說話了,再歇一天,就上建極殿守靈吧!內閣拟了娘娘的封號,臣送去給皇後過目,皇後也都應準了,如今再自稱‘我’,似乎不合時宜。”他擡頭四下打量,“這二所殿過兩天更名重華宮,娘娘是一宮之主,當自稱‘本宮’,才好同尊號匹配。”
音樓因他那一擰眉的動作臉紅不已,暗忖他大半夜跑來說教,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聽多了他的壞名聲,心裏也忌憚,便帶着點逢迎的口吻道:“我記下了,只不過廠臣不同于別人,于我有再生之恩,在您跟前就不擺那個譜了。”
肖铎聞言一笑,“臣說過,是受人之托,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轉過頭看彤雲一眼,“你暫且回避,我有話和娘娘說。”
彤雲愣了下,再看音樓,她也是戰戰兢兢的模樣,卻依然點頭,“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彤雲退下了,屋裏只剩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有點尴尬。其實說尴尬,好像只是音樓一個人的事,肖铎見多識廣,壓根不以為然。見她動了動身子,反而趨前身來,“臣伺候娘娘更衣,過會子那位貴人要來見娘娘,臣是來行通禀之職的。臣打聽過,娘娘出身名門,令尊是隆化七年辭官的太子太傅,坐在被窩裏見客,似乎不成個體統。”
音樓咽了口唾沫,“肖廠臣說得是。”可使喚誰也不能使喚他啊!她縮了下,堆起笑臉道,“不敢勞動您,我自己來就成了。”
他卻不聽,一頭上來攙她,一頭緩聲道:“侍奉主子原就是臣份內的事……”凝目看她,含笑道,“娘娘怕臣麽?”
他那一笑和風霁月,尤其那雙眼,沒有波瀾的時候深邃寧靜,笑起來卻不同,長而媚,簡直攝人魂魄。靠得又近,溫和的嗓音就在她耳畔。音樓心頭雷聲大作,以前不知道漂亮這個詞能用在男人身上,現在才算開了眼。真奇怪為什麽他只有惡名在外,照理說豔名更該遠播才對。
“您真愛開玩笑,我的命是您救的,對您只有感激,沒有害怕的道理。”她略偏過身子,“廠臣是好人吶!”
“好人?”肖铎難得有愣神的時候,無限惆悵地搖頭,“從來沒人說臣是好人,臣在滿朝文武眼中是毒瘤,人人除之而後快。”
音樓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能叫所有人記恨,這人大概的确好不到哪裏去。她也會兩面三刀,人家救了她,感激只是一方面,提防還是需要的。這泱泱後宮,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世人熙熙皆為利趨,既然肯出手救她,自然另有說法。
她暗暗盤算的時候,他正手勢輕柔地替她套上褙子。畢竟開了春,穿得不甚多了,裏面的夾棉中衣早換成了白綢竹葉紋的。細潔含蓄的美,襯她正合适。不過下颌青紫的勒痕有些觸目驚心,他替她扣扣子的時候手指輕飄飄劃過去,“看來臣明兒還得叫人送化瘀散來,娘娘喉下這塊,早點消了才好。”
他撩她,音樓是黃花大閨女,一碰就狠狠一震。他訝然,看她面紅耳赤,聲音愈發輕柔,“娘娘怎麽了?臣伺候得不好?”
窗外是濃稠的夜色,到了夜半時分不像白天那麽警醒,人累了,也慵懶了。他的神情看上去有點倦怠,蒙蒙的一雙眼,不留神就撞進人心坎裏來。音樓決定坐懷不亂,鎮定答道:“不不,适意得很……別的都好,就是肖廠臣纡尊降貴叫我惶恐。您也知道,我不是正路主子,得您這樣厚待,怕夜裏睡都要睡不踏實了。”
他扯了下嘴角,“睡不踏實?何至于呢!臣如今雖提督東廠,其實在貴人們眼裏還是奴才。要是銜恩驕縱,豈不鬧笑話麽!至于娘娘說的不是正路主子,以後千萬別這麽自輕。既然得了名號,您就名正言順。誰敢不尊您一聲太妃,禮法也不饒他。”
他是最體人意的,掀了褥子要服侍她穿鞋。音樓惶恐不已,女人的腳不能随便叫男人看見,雖然他充其量只能算半個,她也不大習慣讓外人經手。
“我自己來,多謝廠臣的好意。”她提着馬面裙跳下腳踏,很快趿進鞋裏。自己手忙腳亂地歸置,嘴裏也不閑着,“先前忘了問,您說的那位貴人究竟是誰?我回來想了很久,上月才大選的,到這裏人生地不熟,沒有特別交好的朋友,實在想不出是誰。”
原本就為岔開話題,不想肖铎接了口:“是大行皇帝同母的兄弟,福王殿下。”
她正彎腰拔鞋後跟,襕裙高高提着,聽了話頓在那裏,一雙半大腳沒穿羅襪,細細的腳踝白得羊脂玉一般,上頭還牽着根紅線。
他眯了眯眼,果然是副賞心悅目的畫卷。漢人裹腳,三寸金蓮一手就能掌握,步音樓的不是。 步氏老姓步鹿根,是随龍入關後才改成單字的。鮮卑人不興裹腳,所以慕容宗室的女子全是天足。大腳好,腳大江山穩,比起那種脆弱畸形的美,還是不受束縛的本來面目更可人。
音樓挖空心思回憶,實在想不出什麽時候和福王打過交道。擡眼看肖铎,他正好整以暇打量她的腳,這才想到把裙裾放下來。她難堪地咳嗽一聲,“我不認識福王殿下,別不是救錯人了吧!”
“錯不了,娘娘不認得福王,福王認得娘娘就夠了。”他背着手往窗外看,宮門虛掩着,門闩斜斜搭在一邊,兩盞宮燈高挑,照亮門禁下不大的一片空地。他回過身道,“就算沒有交集,娘娘也應該聽說過殿下。代宗皇帝子嗣單薄,膝下只有大行皇帝和福王兩位。如今皇上賓天,接下來有機會繼承大寶的,不外乎殿下和榮王。”他言罷一笑,“這些話原不該和娘娘說,只不過有了今兒這件事,就像坐在一條船上,臣便不同娘娘見外了。回頭福王殿下來瞧娘娘,其中緣故一點娘娘就知道了。臣的意思是,既然有幸和娘娘結了緣,那麽日後臣當竭盡全力扶持娘娘,也請娘娘在殿下面前替臣周全。歷來後宮如朝堂,齊心協力同榮同辱,才是長久的方兒。”
音樓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她得了谥號晉太妃,死罪可免,卻要上泰陵守陵,後宮之中的爾虞我詐和她似乎沒多大關系。再說那位福王,她連見都沒見過,哪裏在他跟前說得上話!
她覺得這位肖廠公太瞧得起她了,剛想給自己找點退路,門外小太監隔着門簾通傳:“回督主,殿下過了百子門,正往二所殿來。”
肖铎對一臉惶駭的端太妃滿作一揖,“殿下夜訪娘娘,請娘娘迎駕。”
音樓簡直摸不着頭腦,現在已經過了子時,什麽事不能明兒辦,哪裏有半夜訪人的道理!肖铎來也罷了,那位福王不是貨真價實的男人嗎?她是元貞皇帝的宮眷,宮眷見外男不合規矩。現在真是群龍無首了,宮廷之中的禁令也行不通了。
他卻行往外退,音樓追了兩步,“肖廠臣,天兒這麽晚了,福王殿下這會子來……”
他笑了笑,“來了便來了,早晚要見的。娘娘放寬心,殿下很和氣,好好侍候着,将來必不會慢待了娘娘的。”
她忐忑不安,到門外左右觀望,啞着嗓子叫彤雲,他擡手阻止了,“娘娘噤聲兒,殿下就是來瞧娘娘一眼,有些體己話要說。邊上杵着個不相幹的人,殿下有所顧忌,心裏不痛快了,反而對娘娘身邊的人不利。”
音樓被他唬住了,當真不敢再出聲,只是可憐巴巴看着他,“肖廠臣,你不會走遠吧?是不是得候着殿下出來,再送殿下往謹身殿去?”
肖铎看得出來,她眼下是拿他當救命稻草,就因為他是太監,不能把她怎麽樣?真是怪事,人人對他避之惟恐不及,沒想到還有被人托賴的一天。他一哂,稀奇之餘也不覺得心境有甚變化。眼梢往抱廈方向一瞥,見兩個宮人引着福王緩緩而來,便不再答她的話,提袍下臺階迎接去了。
既然人來了,硬着頭皮也要見的。她在這裏提心吊膽,沒準兒人家還坦蕩蕩呢!這麽一想頓覺自己不上臺面,大行皇帝喪期裏,守靈哭靈不斷人。近前的宗親大臣連軸轉,時候一長白天黑夜都颠倒了。她得了赦免還能養一天身子,什麽時辰該幹什麽分得清清楚楚,謹身殿裏不得合眼的人看來卻都是一樣,到處燈火通明,宮門下鑰但不上鎖,想上哪兒都暢行無阻,和白天沒多大區別。
福王是個翩翩君子,服喪期間戴着白玉冠,重孝之下也有倜傥的風度。對肖铎擺了擺手又摒退左右,目不斜視地進了中殿裏。
作者有話要說: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花淡薄
音樓愣了一回,再往院子裏看,肖铎已經朝宮門上去了。她沒了依仗,心頭直發虛。沒計奈何只得轉身進殿裏。
來人坐在百子千孫葫蘆地罩旁,屋裏只點了一盞羊油蠟,迷迷糊糊看不清臉,只覺應該是如珠如玉的人。底下太監進來奉茶,他端起茶盞,食指上套個精巧的筒戒,那副金尊玉貴的體面便從舉手投足間流淌出來。
音樓垂手站在那裏,想了想愣着不是辦法,欠身行了一禮,“給王爺請安。”
福王把茶盞擱下,轉過眼來看她,目光肆無忌憚,邊看邊點頭,喃喃說好。
這模樣真叫人發虛,音樓勉強笑了笑,“屋裏暗,殿下稍待,我叫人再掌兩盞燈來。”
福王卻說不必,略挑着嘴角道:“燈下看美人,自有妙處。一眼看到底的,什麽趣兒?”見她臉色微變,知道自己登徒子吃相難看,轉而笑道,“太妃今兒受驚,眼下可好些了?我瞧嗓子還是不爽利,仍需将養才好。明兒還是哭靈,要是身上不舒坦就別去了。後兒才大殓,等封了棺再去也不遲。橫豎你也沒見過大行皇帝,箦床邊上守着,本王怕吓着你。”
這麽說來真是個細心周到的人,先前的那點孟浪也不算什麽了。音樓感激道:“殿下慈悲心腸,叫我怎麽謝您才好呢!不瞞您說,我今兒以為是必死的,就沒打算活着回來。沒曾想得您相救,到這會兒還雲裏霧裏呢!”
福王嗤地一笑,“又不是打仗剿匪,還打算舍身取義?活人殉葬原就有違人道,大行皇帝未禦極前,我們兄弟一處坐着說話,還曾說起過這宗。後來他君臨天下,把這茬忘了,到了臨終也沒想起來留個恩旨。”言罷呷口茶,把蓋兒蓋上,擱到了一旁香幾上,沖她和煦道,“太妃坐吧,別拘着。我救你,也非一時興起。論起來,你父親曾經是我的恩師。當初詹事府分派人手教授太子和諸王課業,你父親是右春坊大學士,學道深山,沒有一個人不佩服的。可惜後來身子不濟辭官隐退了,要是留在朝堂,對社稷必然有利。嗳,如今師傅身子骨可硬朗?”
音樓這時才放下心來,原來曾經是父親的門生,那麽伸手搭救她也就說得通了。她提茶吊來給他添茶,一面應道:“承蒙王爺惦念,家父以前有喘症,一到發作就上不來氣兒。後來得了個偏方,天天的吃,大清早起來還上山打拳,現在已經好多了。我進京的時候打簾往後看,他牽着一頭走騾送出去五裏地呢!”
她在邊上溫言細語,嗓門雖不濟,那皓腕纖纖卻叫人垂涎。福王慢慢點頭,“緩和了就好,等将來有了時機再召回來報效朝廷。你父親算不得頂梁柱,卻是根好檩子……”她在旁邊的動作一點不落全入了眼,福王頓下來,很快往上一瞥,突然就勢拉住了她的手。
他是花叢中混出來的行家,聖上禦弟,堂堂的親王,但凡他看上的女人,用不着花多大心思,勾勾手指頭不乏投懷送抱了。這位大概也是一樣,他懶得費周章,先前一通扯白讓他耗神,現在自然要找點兒貼補。
音樓沒想到他說變就變,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就動手動腳了?她吓了一大跳,使勁掙起來,“殿下有話好說,這算怎麽回事?”
“你別動啊,都是自己人,這麽見外幹什麽?我就瞧瞧手,又不會少塊肉……”他起先還好言周旋,可她看着個兒不大,力氣倒有把子,舍了命掙脫還真治不住。他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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