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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索性滿滿一把将她困在懷裏,邊鉗制邊道:“你聽我說,換了民間說法,咱們也算師兄妹。師兄妹結親,親上加親麽……怎麽?你不願意?大行皇帝既然沒有臨幸你,那再好不過……你聽話些,我疼你。”
福王身上熏了龍涎,熱騰騰的體溫伴着香味,沖得人頭暈。早就有不好的預感,現在果然應驗了。他的手上下亂竄,壓都壓不住,音樓漲紅了臉恫吓,“王爺您身份尊崇,這麽作賤人好玩兒麽?您快撒手,要不我可叫人了!”
這潑辣性子有點意思,他把臉湊到她耳根嗅嗅,“叫人?你吓唬我麽?說來奇怪,比你漂亮的多了去了,這張臉竟叫本王念了那麽久!”
男人這種時候,越違逆他越來興致。音樓不知道什麽時候見過這色中惡鬼,顫聲道:“我是大行皇帝後宮的人,您這麽辦也忒不恭了。您先撒開我,撒開了好說話。您瞧着我父親的面子,放了我吧!往後音樓肝腦塗地報答王爺的恩情。”
“眼下不就是你報恩的時候麽?”福王咬牙切齒笑道,“你連命都是我給的,還能舍了什麽來報答我?乖乖聽話,要是不從,我有一百種法子叫你死得更難受。”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着殉了葬,也少受這樣的屈辱。她實在沒法子了,他拖她上炕,她死死拽住落地罩,十個手指頭從雕花裏摳過去,勒得生疼。他下勁扽,把地罩的榫頭都要搖散了。見她不肯放手,恨聲道:“給臉不要臉麽?還是喜歡被綁起來?”
她不松手,他也不強求了,反倒換了方向朝地罩壓過來,一手在她胸口亂摸一氣,一手往下直伸進她小衣裏。
音樓又急又惱,進了宮就要做好翻牌子的準備,這會兒皇帝死了,本以為用不着再擔心這個,誰知道憑空冒出個福王來,用的還是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她害怕透了,這時候反抗是本能,就算活生生的皇帝來了,她也不能束手就擒。真逼急了眼兒,猛拽起他的手來,就着虎口便咬下去。這口咬得深,能聽見牙齒穿破皮膚的脆響。福王咝咝倒吸涼氣,一晃神的當口她就奪門跑了出去。
音樓悶頭往外奔,也不知道能往哪兒逃,只往有光亮的地方竄。宮門虛掩着,她拉開就跨了出去,不想門外有人,一片玄色的披風迎面而來,她剎不住腳,一頭撞了上去。
門外人被她撞得一趔趄,音樓暈頭轉向,扶額一看是肖铎,登時抽噎起來:“肖廠臣,您還沒走啊?”
堂堂的東廠督主替人把門兒,說起來掃臉。如果光是個王爺,他當然沒那個好興致幹這份倒黴差事,但是眼下這位王爺前途不可限量,他的殷勤周到絕不是沒有回報的。
瞧她披頭散發的樣子,再往門裏一看,福王站在廊庑底下讓人拿白布纏手,他也料到是怎麽回事了。這丫頭膽子真不小!他低頭看她,“娘娘傷了殿下,打算怎麽料理?”
她緊緊攥住他的胳膊,上下牙磕得咔咔作響。擡起頭望着他,眼裏蓄着水霧,一眨眼就落下來一長串,樣子可憐到了家。他長嘆一聲:“娘娘這就是不明事理了,不想進泰陵蹉跎一輩子,就得找個男人依附。身子給誰不是給,非要弄得這麽三貞九烈?進去對殿下服個軟,殿下好性兒,事兒就翻過去了。”
是啊,他說的都在理,要是換了頭子活絡的,也不能鬧得現在這樣。人家憑什麽救她?她又拿什麽報恩?除了這一身肉,她拿不出別的東西來。可她害怕,這大半夜的,莫名其妙的,一點準備都沒有,就叫他上下都摸遍了。
她壓着嗓子嗚咽,悲憤交加。見那頭福王下臺階過來了,立刻又抖得篩糠也似,搖着肖铎手臂哀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這太吓人了,我怕。”
“怕什麽?”想起皇後床笫間的反應,他冷冷勾着嘴角哂笑,“等您明白了,只怕會欲罷不能的。”
福王越走越近,音樓繃得渾身發僵,脫口道:“您再救我這一回,往後我什麽都聽您的……求您了,不救我就是您不仗義!”
不救還不仗義了?他憐憫地打量她,真怕得這樣麽?債越欠越多,還起來可要受累的。
福王邁出門檻,龇牙咧嘴地瞪她,“下嘴真夠狠的,你是屬狗的麽?”
音樓挨到肖铎身後,只露了一雙眼睛怯怯地看他。福王火冒三丈,“咬了人一句話都不交代,你膽兒肥!”伸手去扯她,“往哪兒躲?能躲到天邊去?給我過來!”
福王氣亂了心神,全然不忌諱了,在宮門外就拉拉扯扯起來。肖铎忙上前勸阻,賠笑道:“殿下息怒,宮裏辦着事,這時候鬧起來不好看相。依臣的意思,來日方長的。娘娘暫且想不明白,等過兩日臣抽了功夫再勸谏勸谏,娘娘轉過彎來,一切就都雨過天晴了。您瞧原本是喜事,賭氣什麽意思呢!殿下先消消火,這個時辰另有法事要做,臣陪殿下上謹身殿去,正好有些話要回禀殿下。”
按說帝位懸空的當口,的确不該只顧偷女人。福王靜下心來,板着臉一哼,轉過身就往夾道裏去了。
音樓這才松口氣,悄聲道:“多謝廠臣了,我記着您的好處,永遠不敢忘。”
他居高臨下看她,未置一詞,比了比手請她回去,自己快步趕上了福王的腳蹤兒。
夾道不像東西街,道旁不掌燈,只有遠處的門禁上杳杳挂着兩盞西瓜燈。福王放慢了步子,手上傷口辣辣地疼,心裏極不受用。瞥了肖铎一眼,“什麽話,說吧!”
肖铎應了個是,“內閣晚間商議新帝登基事宜,拟定後兒大行皇帝大殓之時,榮王即位主持大政。”
“主持大政?一個五六歲的奶娃子,主持個狗腳大政!”福王鄙薄道,略頓了下負手沉吟,“等下去也不是事兒,當初高宗皇帝一時猶豫,讓百年太子禦極,再從侄子手裏奪天下,廢了多少力氣!前車之鑒,當引以為戒。既然榮王進了坤寧宮,這會兒下手正是時候。若是等他稱帝過後再圖謀大計,短期之內又動他不得,到時候朝政勢必落進皇後手裏,趙家那一幹外戚豈不又有了用武之地?”
肖铎躬身道是,其實他若真有野心,扶植榮王便能把持朝政。可是這樣風險也大,宦官擅權歷來是大忌,到最後授人以柄,叫人糾集起來要他的命。他手上畢竟沒有兵權,區區一個東廠萬把人,真刀真槍拼不過五軍都督府。要是再加上個福王,事情就更難辦了。所以還是需要人頂頭的,不光為報福王的恩情,也是為自己考慮。幫福王達成心願,他仍舊可以舒舒服服做他的東廠提督。更要緊一宗,就此能擺脫皇後的糾纏,這個好處比權傾天下誘人得多。
兩人慢慢過了門禁,往前又是十幾丈遠的夾道。福王略打個頓兒,低聲道:“要取榮王性命不是難事,我擔心的是各部藩王。不說雲貴、川陝,單單一個盛京南苑就不容小觑。萬一打着旗號進京……”
肖铎拱手道:“這個殿下不必憂心,東廠的番子分布在大邺各地,只要有一絲異動,等不到他們調兵遣将,消息就已經傳進紫禁城了。藩王不得诏命擅離蕃地等同謀反,到時候下令撤蕃,更加師出有名。”
福王聽得頗稱意,在他肩頭拍了拍道:“有你在,果然替了本王不少心力。本王信得過你,那麽萬事就托付廠臣了,他日本王必有重賞。”
肖铎等的就是他這一句,忙拱手作揖,“殿下言重了,沒有殿下,哪裏有臣今日!替殿下分憂是臣職責所在,臣必定盡心竭力,請殿下放心。”
福王點頭,挫着步子往前邁,複又懊喪地擡手看看,“那丫頭怎麽料理?性子似乎烈了些,差點沒咬下我一塊肉來。”
他想起那雙盈滿淚的眼睛,心頭微漾,“臣以為這種事急不得,她這會兒吓破了膽,短期內恐怕緩不過來,逼得越緊越會弄巧成拙。橫豎殿下有的是時候,待得天下大定,對她多加看顧,恩典到了,假以時日不愁她不回心轉意。臣雖是太監,也知道男歡女愛靠的是你情我願。強摘的果子不甜,殿下比臣更明白這個道理。讓她在泰陵待上三五個月,也好防人口實。若到時殿下還惦念,再找個借口把她召回來;倘或一別兩寬漸漸放下了,那讓她守一輩子的陵,也就是了。”
福王仰頭看月,今晚是下弦月,到了後半夜細得簡直看不見。越得不到越挂念,現在人要是在眼前,一口吞下去都不解恨。
“我琢磨過了,還是不要送進泰陵的好。年輕輕的姑娘,住在墳圈子裏損陽氣兒。再說那裏還有老輩裏的妃嫔,不定回頭怎麽折騰她呢!沒的接回來不成了樣子,豈不白費心思?”他豎着一根手指頭指點,“這麽着,你想個法子從泰陵把人換出來,讓她暫時借住在你府上。我怕有陣子要忙,等忙過了再召她回宮,你也好提醒着我點兒,別一不留神弄忘了。”
這位王爺,真好色又多情!這類人看上誰都憑喜好,今兒你明兒他,興頭上百樣揪細。等一撂手,大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寒枝不栖扔了一顆地雷
寒枝不栖扔了一顆地雷
如初扔了一顆地雷
j31725扔了一顆地雷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感謝大家,鞠躬!
☆、更漏殘
音樓一天之內受了兩次驚吓,覺得有點承受不住,坐在炕上只管發呆。彤雲挨着腳踏觑她,“主子,您老說桃花運不旺,您瞧這回不是來了?”
她把臉埋在臂彎子裏,聽她這麽說轉過臉,露出一只眼睛看她,“這是什麽桃花?上來就摸我,這兒薅一把那兒薅一把,還說師兄妹結親,有這麽結親的嗎?我算看出來了,這些耀武揚威的貴人就這奏性,不拿人當人看!”
彤雲垂着嘴角皺着眉,五官看上去有點滑稽,“甭管怎麽,好歹也是一朵花,雖然好色點兒,将就也能看看。您要想往後有好日子過,少不了吃暗虧。要是尋常家子,小叔子偷嫂子丢人,帝王家就不一樣了。您知道高宗皇帝吧?可賀敦皇後是太宗正經元後,最後還不是給高宗來了個收繼婚!鮮卑人沒那麽講究,跟誰不是跟吶,您說是不是?”
她愕了下,“聽着挺有道理,敢情是我當時沒想開?”
“那您這會兒想開了嗎?”彤雲湊近了些,“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您打算老死在泰陵啊?”
“不想,那怎麽辦?我再去勾引福王?”她憋出個作嘔的表情,“我想起他就犯惡心,真下不去那手!”
“您都下嘴了,下手怕什麽!”彤雲退回榻上,抱着褥子躺下來,翻個身道:“您這麽想,如果皇上沒駕崩,翻了您的牌子叫伺候,您去不去?一樣的道理,這宮裏誰認識誰?除開宮女就是淨了茬的太監,男人只一個,眼下死了,沒準兒福王就成下一任的主子爺了。反正撇開那些不論,您瞧準了時候求他給您做主,他好歹是位王爺,把您從泰陵撈出來不費吹灰之力。”
音樓又點頭,直挺挺躺屍瞪着屋頂,“有道理。”
彤雲嘆氣,“您別光有道理,好好琢磨琢磨吧!您往後啊,就是個高處呆着的命。要找男人,非得是位高權重的,否則您就得天天敲木魚。敲着木魚好玩兒麽?三天五天還覺着挺清靜,十年八年您得瘋!我聽說守陵的好些太妃到後頭連人都認不得了,跑出去死在哪個犄角旮旯,找都找不着。”
音樓垂頭喪氣,“我要是進了陵地,沒人救我我肯定出不來。最後也得像老太妃們一樣,死了往妃子陵寝一埋就完了。”
“所以您不能那麽懶了,您得活動開。我先頭還覺得李美人跟了闫荪琅也不錯,現在看看您,您得福王垂青,比李美人強百倍。福王渾身上下什麽都不缺,得了個大便宜,您找地兒偷樂去吧!”
“這話不對,我沒得便宜,是給占了便宜。”音樓把人倒扣過來趴着,“還有我是主子,你不能說我懶,不合規矩。你該說我樂天知命,這麽聽着順耳點兒。”
彤雲乜她一眼,“奴婢也是為您好,您有時候紮進死胡同,就缺當頭棒喝。我冒死直谏,是良臣。”
音樓錯着牙點頭,“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恨我把賞你的東西收回來了。”
“那點算什麽!等您飛黃騰達了,還愁沒我的好處?走出去我也人五人六的,給我自己長長臉。”彤雲打個哈欠喃喃,“您這輩子橫是和這帝王家結緣了,留在宮裏才是正途。別愁孤單,好些得寵的太監都和主子們走得近,到時候咱們也養一個,供您取樂。”
音樓聽得臊眉耷眼,“你可真好意思說,你要是個男人,八成比福王還要好色。”
“我說的是實話,您沒聽說過啊,不光好些嫔妃,連皇後都……”她捂住了嘴,“該死該死,差點說漏了,叫人知道了要拔舌頭的。”
音樓嗤笑:“真要拔舌頭,你渾身長滿了也不夠拔的。皇後怎麽了?皇後也養太監?”
有些人啊,話到了嘴邊吐不出來他難受,彤雲就屬于那類人。故弄玄虛半天,最後不問她她還上趕着告訴你呢!果然一放魚線就上鈎,連餌都不用抛。她暗挫挫說:“皇後和掌印太監有貓膩,您不知道?”
她怔了怔,想起肖铎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覺得不大可能,“司禮監有幾個掌印太監?”
“您糊塗了?阖宮只有一位,掌印多了還不得亂套啊!”彤雲壓嗓門兒道,“就是肖铎,您的那位救命恩人。我有個發小在坤寧宮當差,是皇後身邊服侍的人。每回皇後召見肖太監,宮裏侍立的人都得識趣兒退出去。什麽話不能當人面說?肖太監在坤寧宮一呆就是兩刻,您說孤男寡女,能幹什麽?”說着話鋒一轉,“這話我只告訴您,您可不能往外宣揚。東廠刺探消息是天下頭一等,這種閑話要是叫肖铎知道了……”她喀地一下做個抹脖子的動作,“明早太陽就該照在咱們墳頭上了!”
音樓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太難為人了,要用拿不出手,那多着急啊!”
彤雲悶在被窩裏咭笑,“人家聰明着呢,什麽辦法想不出?皇後宮裏有個巫傩面具,鬼臉兒紅鼻子。那鼻子不尋常,鼻尖兒雞蛋大小,整個足有四寸半長,就像上刑用的木驢……”這麽驚心動魄的內/幕,自己也臉紅,忙讪讪住了口。
音樓起先還沒明白,後來回過味來,唬得目瞪口呆。翻身仰卧,不知怎麽覺得好好的一朵花給糟蹋了,心裏悵惘不已。她長嘆一聲,“肖廠臣可憐見的!”
彤雲唔了聲,含含糊糊道:“不可憐,當奴才的都是這麽過來的。有付出才有回報,要不您以為他怎麽執掌司禮監,怎麽提督東緝事廠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主子您也該學學肖廠公才是啊!”
音樓沒應她,沒過多久那丫頭就睡着了,鼻子眼透氣像拉風箱。音樓睡不着,腦子裏轉得風車似的。
福王的名頭響铛铛,大邺沒幾個人不知道。這位王爺是墊窩兒(對最小的兒子的戲稱),前頭兄弟死了一溜,就剩他和大行皇帝哥倆。後來大行皇帝繼位,他封了王,在京裏舒舒坦坦受用着。要說這人吧,大毛病沒有,就是好色,誰家姑娘媳婦兒入了他的眼,翻牆撬門也得把人弄到手。這麽個神憎鬼惡的脾氣,卻寫得一手好字,想是老天爺發錯了恩典了。他在書法上頗有造詣,臨誰的字,一準兒入木三分。據說來一段瘦金體,蓋上他慕容高鞏的大名,擱在琉璃廠能買好幾千銀子。
色鬼擅長丹青,就像肖铎這樣一個整潔人兒必須取悅皇後一樣,讓人敬畏之餘又覺得腌臜。可見世事難兩全,越靠近權力中心的人越複雜。音樓拍了拍額頭不由發笑,她對肖铎又知道多少?光憑他救了她兩回就生出這麽多感慨來,也許人家原就是這樣的人呢!
不過他先前的話她是聽進去了,他和彤雲一樣的意思,跟誰都是跟,皇帝臨幸你,你不也得脫光了躺着嗎!不同之處在于皇帝翻牌子她可以大大方方讓人知道,福王來這手就藏着掖着見不得光。不管怎麽,太妃的名號在這裏,真要答應了……算怎麽回事?
再好好想想,不着急,好好想想再決定該怎麽辦。救命之恩不能不報,賒着賬,沒準人家一來氣又弄死她一回。
音樓絕對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她心大,能裝得下整個紫禁城。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什麽都想開了,沒叫她殉葬是她運氣好,半夜給人吃了豆腐也沒什麽,是自己太惹人愛了,美人的煩惱就是多。
她倚窗看前排殿頂上金燦燦的日頭,天兒晴了,轉眼就暖和起來。之前下四十來天雨,八成是為大行皇帝哭喪。細想想他也沒什麽建樹,天菩薩這回窮大方,哭得這麽悲凄綿長。人斷了氣,反而換了副臉,大概知道要出喪,行方便叫事兒辦起來順當些吧!
至于她颌下的瘀痕,三兩天恢複不好。肖铎派人送了膏藥來,啪啪左右開工貼了一脖子。晚間撕下來的時候淡了不少,雖還沒完全消退,嗓子倒清亮了,在靈前也能哭得比較有體面。
第三天要入殓,她裝樣子也得提前上謹身殿跪着去。彤雲給她收拾好,孝帽子深,一扣連眼睛都看不見了,主仆倆相互攙扶着,乘着夜黑風高進了後右門。
謹身殿前白幡漫天,金銀箔被風吹得嘩嘩響,殿裏梵音連綿,身臨其境才有了辦喪事的沉重感。因為還沒裝殓,殿裏支了高高的帳幔,帳內是皇帝的箦床,帳外設高案擺放禮器祭品。守了兩天靈的宮眷和近臣跪在青廬兩邊,見有人來了都擡頭看。音樓有點慌神,不過還算鎮得住。也虧她有一副急淚,提着鰓麻孝服,步履蹒跚地上了臺階,在殿外三跪九叩,伏在月臺上泣不成聲。
一個沒得過皇帝臨幸卻莫名其妙晉了太妃位的小才人,對自己将來叵測的命運尚且有憂患意識,那些名正言順的太妃們想想自己的晚景,更覺凄涼難言,放聲又是一通嚎哭。音樓自然哭得更應景兒了,她是怕皇後這會兒冒出來,拉她上箦床邊上跪祭,那是要吓死人的。
她趴地不起,裝模作樣渾身打擺,那份傷情叫天地動容。肖铎剛議完事從庑房裏出來,站在丹樨上看了一陣,見她這樣情真意切也覺納罕,不過并不以為她是出自真心。他對插着手上前,弓腰道:“娘娘節哀,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她抽抽搭搭起身,他忙伸手攙扶。就着火盆的光看,她眼眶子發紅,滿以為是哭過了頭,擦壞了眼睛,誰知道她拿手絹一掖,素絹上分明留下一道紅印子,原來是事先早有準備,往眼皮上抹了胭脂。
真沒見過這麽狡猾的!肖铎皺了皺眉,“娘娘上殿裏去吧!夜深了有露水,沒的打濕帕子就不好了。”
音樓那雙大眼睛呆呆掃過來,他的話說得蹊跷,大概堪破了什麽。再低頭一看,臉上立馬悻悻的,忙把帕子塞進了袖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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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重悲
大行皇帝的遺容就不必瞻仰了吧!反正蓋着黃绫布,也看不見什麽。再說肺痨死的人,離得太近沒準兒會被傳染。不過崩在這個月令裏,也算死得聰明。再拖延一陣子入了夏,還得專門指派兩個人趕蒼蠅呢!
音樓心口一陣翻騰,不敢再細想了,斂着神随肖铎進殿裏上香。剛進門,看見皇後從偏殿裏過來,上下審視她,問肖铎,“這位就是步才人?”
皇後是坤極,是紫禁城中頭等尊貴的女人,音樓這類低等妃嫔,只在剛進宮時遠遠見過她一面。能當皇後的人,必定貞靜端方令人折服。趙皇後很美麗,出身也極有根底,父親是文華殿大學士,母親是代宗皇帝的堂姐彭城郡主。她十四歲為後,到現在整整八個年頭,八年的時間把她煅造成了精致雍容的婦人,臉上更有自矜身份的貴重。
肖铎道是,“步才人是前太子太傅步馭魯的女兒,昨兒徽號拟定之後才還的陽,如今受封貞順端妃。”
皇後哦了聲,“定了就定了,橫豎只是個稱謂。萬歲爺人都不在了,受了晉封還有什麽用!”言罷對音樓道,“你既然蹈義未成,到大行皇帝箦床邊上守着去吧!我先頭跪了六個時辰,精神頭委實夠不上,你就替我一替,也是你盡了一分心力。”
音樓只覺五雷轟頂,料得果然沒錯,哪能那麽容易就讓她蒙混過關!她是從死過的人,離皇帝陰靈最近,安排她守靈,簡直再合适沒有。她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可是怎麽辦,皇後發了話,沒有她拒絕的餘地。她窩窩囊囊地應個是,“娘娘保重鳳體,且去歇着。這裏有臣妾照看,出不了岔子的。”
皇後連點頭的樣子都那麽有威儀,音樓自打聽彤雲嚼了舌根,滿腦子都是她和肖铎暗通款曲的暧昧場景。女人天生對窺探秘密有極大的熱情,她趁着回話的當口擡頭,視線在他們之間小心地游走。但是沒有什麽發現,他們都很克己,皇後甚至沒有再看肖铎一眼,倚着宮女出了謹身殿正門。
音樓感到一陣失望,觑了觑彤雲,對她不甚可靠的消息表示鄙薄。彤雲很無奈,這位主子就是塊頑石,大庭廣衆公然調情,當他們是傻子麽?她擡眼往帷幔那頭一掃,示意她先顧慮顧慮自己的處境。皇後多壞呀,看她沒法死後追随大行皇帝,就叫她活着做伴。這半夜三更的,對着個陌生的屍首,不是要吓死人嘛!
音樓這才想起來要往帷幕後面去,她低下頭,孝帽子遮住臉,很不服氣地龇了龇牙。再擡起頭來的時候仍舊是一臉端穩,對肖铎欠身道:“請廠臣替我引路。”
肖铎漠然打量她,“太妃害怕嗎?”
害怕呀,可是又能怎麽樣?況且裏面的屍首曾經是皇帝,但凡和他沾邊的都是祖上積了德,她怎麽有權利害怕?
音樓吸了口氣,“廠臣說笑了,大行皇帝允公克讓、寬裕有容。能伴聖駕最後一程,是我前世修來的造化。”
他當然不相信她的話,奇異地挑了挑眉,踅身道:“既然如此,就請娘娘随臣來。大行皇帝箦床邊有《金剛經》一部,請娘娘從頭讀,讀到卯時臣領人進來大殓,娘娘就能歇會子了。”
也就是說她要和聖駕相伴五六個時辰,讀那些滿紙梵文的經書。別的倒沒什麽,就是念經有些艱難。她尴尬地頓住了腳,“經書上的梵文我認不全,讀出來怕損了大行皇帝的道行。要不廠臣替我換孔孟吧!”她相當松快地說,“那個我讀起來很順溜,行雲流水不成問題。”
饒是肖铎這麽深藏不露的人,也被她弄得幹瞪眼。哪裏有守靈讀那個的,這不是鬧着玩嗎?
“娘娘的意思是讓臣給您把四書五經搬來麽?”他沒再看她,邊走邊道,“書不能送,至于娘娘照着《金剛經》讀出什麽來,臣就管不着了。”
這也算網開一面,音樓心裏有了底,噤聲跟他進了喪幕後面。
雕龍髹金的箦床上筆直卧着一人,穿六章衮服,戴玄表朱裹十二旒冕。因為小殓抹屍(擦洗屍體)後要用紅綢連裹三層,外面再裹白綢,所以皇帝的屍首看上去十分臃腫笨重。裹屍是舊時的喪儀,幹什麽用呢?據說是為防止驚屍。驚屍太可怕了,好好躺着突然扭起來,就算他是皇帝也夠吓人的。把手腳都縛住,他起不來身,更不能追着掐人脖子,這樣就安全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音樓覺得這裏的味道有點怪。雖然點着檀香,還是掩不住淡淡的臭味。天還不算熱,擺了兩三天就變味兒了嗎?幸好守靈靠牆,離箦床有段距離,她也就安下心來。照着蒲團跪下去,翻開經書扉頁,張嘴就來了段《關雎》。
肖铎嘴角一抽,轉過臉看彤雲,彤雲也覺得丢臉,尴尬地沖他笑了笑。
他沒說話,轉身出去了。殿裏只有站班的宮女太監,嫔妃一般是不帶宮婢的,彤雲伺候完也要回避。肖铎隔着幔子往裏看,後殿燃二十四支通臂巨燭,照得靈堂煌煌如白晝,她在燈下讀經能讀得前仰後合,真是個怪誕的人。
他居然有點想發笑,這念頭也是一霎而過,很快回過神來,面皮繃得愈發緊了。要緊事沒有辦完,哪裏來的時候蹉跎!離天明還有六個時辰,皇城內外的布控已經盡在他手,剩最後一步,料理妥當就能稍稍喘口氣了。
這陣子委實累,大事小情全湊到一塊兒了。他捏捏脖子下了丹陛,經過銅龜石座背光的那片陰影,把一個寸來長的葫蘆型小瓶塞到了曹春盎手裏。
福王在配殿合了兩個時辰的眼,收拾停當了才過來。說來滑稽,一個想做皇帝的人,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能沒事人一樣找地方睡覺,大概也只有這位王爺辦得到了。不過這樣也好,要是個慎密幹練的,什麽事兒都能親力親為,還要他來做什麽?
他上前請個安,“殿下,端太妃已經在後殿守靈了。”
福王起先還提不起精神,聽見他這句話,兩眼立刻閃閃發亮,“嗯?這麽早就來了?不是讓她明兒再過來的嗎!別人都在前殿跪着,她怎麽上後殿去了?”
肖铎說:“可能瞧她是朝天女,皇後打發她在後殿打點。”
福王聽得很不稱意,“這個皇後真是個刁鑽刻薄的酸貨!那她現在怎麽樣?她膽兒小,八成吓着了吧?”
他早就忘了音樓負隅頑抗時咬他一口的小怨恨,偷不如偷不着,這是古往今來所有男人的通病。福王是個注重感覺的人,他頭一回見步音樓,是總理選秀時不經意的一瞥,當時沒覺得什麽,回去之後卻像發了病,越想越覺得中意。本來打算托肖铎把人弄出宮的,後來恰逢皇帝病危駕崩,也就用不着那麽麻煩了,幹脆接管了天下,所有阻礙就都迎刃而解了。
肖铎只道:“臣出來料理有一陣兒了,不知道裏頭什麽情形。王爺要是不放心,進去瞧瞧,陪她守會子。眼下正是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讓人窩心。昨兒夜裏的事的确急進了些,今晚要是能叫她想明白,也算功德圓滿了。王爺是有耐性的人,好飯不怕晚,還急在這一時半刻?叫她心甘情願,王爺也更得趣不是?”
福王覺得肖铎雖然挨了一刀,但是那種拿捏女人心思的的手段比好些男人都高明,也更懂得裏頭的趣致。他笑起來,低聲道:“廠臣有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本王是說入宮之前。”
肖铎皺着眉笑,“王爺,臣十三歲就入宮了。十三歲的孩子……怕是不能夠。”
福王無限惋惜,“因為沒嘗試過,所以你不懂。正經十三歲是可以的,就是細了點兒,癢癢撓兒似的。”他咳嗽了聲,背着手挺了挺胸,“你在皇城東邊不是置了産業麽?等事兒過去,我賞你幾個宮女成個家。日日為朝廷操勞,回去好有人近身伺候,也過兩天舒心日子。”
肖铎自然不敢領受,呵腰道:“謝王爺厚愛,臣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多兩個人反倒不習慣。”
福王在他肩頭一拍,“等知道了好處,自然須臾離不得了。”語畢整了整圈領,提着曳撒登上丹陛進謹身殿去了。
他打幔子入後殿,一腳踏進去聽得音樓在切切絮語。大邺好些女人閨中無聊,靠吃齋念佛打發時間,梵語經文能夠倒背如流,福王料着她也一樣。邁近屏息側耳,想聽聽她佛學造詣如何,誰知半天沒聽出頭緒來。終于弄明白一句,“左之右之,君子宜之”,原來她念的不是《金剛經》,居然是《詩經》!
他的影子在燭火下拉成長長的條兒,就鋪陳在她面前。她仰起臉看,發現是他,表情定格住了,看上去呆呆的,沒了靈氣。
福王有些沮喪,她的眼神帶着防備,早知道就該耐着性子同她扯扯閑話,先打好交道再圖謀後計,才是馭人的方兒。
她好像怕他故技重施,立刻往帳外看了看。供桌左右都跪着哭靈的人,也不怕他亂來。
畢竟大行皇帝跟前,人雖死了,唯恐陰靈不遠,有話也不敢随便說。福王清了清嗓子道:“太妃受累了,要不要歇會子?”
音樓想起彤雲的話,覺得腦子是該活絡些,可問問自己的心,又實在做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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