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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好的事來。遲疑了好久才在蒲團上欠身,“我不累,多謝王爺關心。”
兩個人僵持不是辦法,音樓還怕他杵在這裏大家尴尬,沒想到他自發退了出去。她剛松口氣,卻看見他從箦床另一邊的帷幕後出來,也不看她,自己捧着一本《地藏經》喃喃誦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波妞扔了一顆火箭炮
閉月菊扔了一顆手榴彈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似千裏
殿外月朗星稀,到了後半夜,大夥兒精氣都有點兒散,之前哭天抹淚的都住了嘴,跪在墊子上打起盹來。大行皇帝駕崩已經是事實,再多的悲傷抵不過上下打架的眼皮子,粘在一塊兒,天大的本事也分不開它。
和尚念經倒還是那麽起勁,他們分時候上值,換了一撥人,嗡哝的梵音照樣蕩氣回腸。
音樓剛開始對福王帶着戒備,不知道這人打什麽壞主意。觀察了一陣,他捧着手卷态度自然,她漸漸也就放松了,又覺得他滿講義氣。明明不必在這裏充當孝子賢孫,卻耐着性子同她做伴。隔得遠雖遠,畢竟有心,也不能不瞧着人家的好。
夜半三更有點冷,她跪久了,只覺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脊梁,呵欠伴着瞌睡一波接一波襲來。勉強盯着書,上面字跡模糊,亂糟糟一團,什麽都看不清了。
終于感覺撐不住,猶猶豫豫合上眼,心說眯瞪一會兒,反正渾水摸魚的不止她,法不責衆嘛!
福王呢,先前睡過了,這時候精神奕奕。視線越過大行皇帝如山樣胖大的身形,看見她低垂着頭,知道她乏累。悄聲站起來,到前殿指派太監進去替她,自己繞過香案來瞧她,輕聲喚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樓猛地激靈一下,擡起頭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颔首道:“太妃跪了有兩個時辰了,上庑房裏歇會兒。我叫人備了茶點,你去進些東西再來。”
她卻不大放心,吱吱嗚嗚搪塞,“不必了,多謝王爺好意。箦床邊上不能斷人,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福王兩道濃黑的眉毛像兩柄關刀,拱起來的時候幾乎能連成一線。聽說眉心不開闊的人氣量小,音樓拉着長音調開視線,覺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還要相對真別扭透了。
喪服是右衽大交領,她人很纖細,相應的脖子也修長優美。脖子再往下,寬大的門襟依舊能看出山巒起伏,果然美人胸叫人神往啊!他想起混亂中隔着衣服揩到的那點油,女人除了臉,那裏是暗藏的寶藏,光那麽思量也足夠他想入非非的了。
福王就是這點好處,他有用不盡的熱情。不是一次對多少女人動情,他很“專一”,送走一個迎來一個,每次都極其用心。這次輪到步音樓了,雖然沒深交,不知道她為人如何,但她強權面前懂得抗拒,說明她很有骨氣。有骨氣好,他喜歡!撩撥兩下就成了面人,那種和青樓粉頭什麽區別?他經歷的女人多了,暫時還沒遇見敢反抗他的……想到這裏手上傷口銳痛起來,他複審視她,慢慢吊起一邊嘴角。野性難馴,狩獵起來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時間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緊,以後自然會愛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樣來,咂了咂嘴道:“太妃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着也會動容的。只是後半夜陰氣重,你一個女人家守着不好,邪風入骨,仔細作下病來。你道皇後為什麽後半夜回宮,就是這個道理!娘娘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我是為着你,從一開始就是一番好意,你萬萬別誤會我。箦床邊上斷不了人,我已經叫人進來替你了。騰出空來歇一歇,對你有益處,明兒臉色也鮮亮。”
他說得這麽合情合理,音樓立刻就動搖了。這回紫禁城裏人死大發了,這兒一個、承乾宮裏一個、後邊欽安殿還有五十七個……想來一陣惡寒。
福王見她還不起身,簡直要覺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太妃執意不去?”
音樓苦哈哈道:“王爺,其實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來……”邊說邊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雲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個接近的好時機,福王仗着身後有簾幕遮擋,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來攙她。不是伸出胳膊給她借力,是兩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來。
這是拉扯孩子的辦法,音樓無可奈何,能感覺到他雖極力控制,手指的外緣還是觸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沒處躲,這接二連三的,當她也是死人麽?她掙紮開了,踉跄扶着牆壁動動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勞王爺費心。”又小心翼翼地觑他,“王爺也要上庑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間屋子裏呆着,暫時不大好。他咳嗽一聲,“五更天要大殓,還有好些事兒要料理,我就不去了。”轉身叫來個小黃門,“你引路,伺候太妃歇着去吧!”
小太監領命道是,上來屈起一條胳膊讓她搭着,細聲道:“老祖宗您留神腳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長了,回頭進庑房給您絞了點兒,您走道兒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發現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據說是輪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着進庑房,原以為那些太妃太嫔都聚在這裏,可是沒有。外間的案上擺着個吊子和幾碟點心,內間門上挂了半截老藍布的簾子,燈火搖晃裏看見有人走動,腳上一雙皂靴,半身曳撒勝雪,只是頭臉擋住了,不知道是誰。
小太監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寬坐,奴婢給您料理料理這袍子。”說着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滾邊,宮裏請剪子也麻煩,只要咬出個缺口來,順着絲縷一撕就成。
音樓擡起腳,看他卸下兩寸來寬的一道,揚手一扯,裂帛的聲音聽得心頭發涼。
“您瞧都妥了。”他把布卷起來掖在腰封裏,到盆裏盥了手過來取琺琅茶碗,往她面前一擱,又撩了袖子拎銅吊子往碗裏注奶,“這是剛從茶炊上取下來的,還熱乎着呢,奴婢伺候老祖宗進些兒。”
音樓問他,“你們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嗎?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麽分呢?”
小太監道:“總有法子的,通常是前邊冠封號。比如您,人多的時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沒別人,光叫老祖宗也不會混淆。”
她嗯了聲,“我以前聽說司禮監管事的才稱老祖宗。”
“那是老輩裏,有點兒歲數的才這麽叫。咱們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紀,叫老祖宗,沒的叫老了。”
音樓抿了口奶/子問:“肖廠臣今年多大歲數?我瞧左不過二十五。”
小太監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過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離。我師傅說了,像這麽年輕輕就執掌司禮監的,二百年來是頭一個。他老人家雖年輕,辦事卻老辣有膽識,下頭的人,提起他沒有一個不佩服的。”
這麽齊全的人,可惜淨了身,空得這麽大的權勢有什麽用!音樓倒替他難過起來,裏間的人突然咳嗽一聲,小太監聽了大驚失色,殺雞抹脖子捂住了嘴,沖裏面一指,光動嘴不出聲,對她做出個“督主”的口型。音樓也沒想到是他,一時有點發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時候還早,老祖宗再歇會子,奴婢外頭還有事兒,得忙去了。”小太監找個借口就要逃,邊退邊道,“大行皇帝的梓宮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幫忙了,我給您找她去,叫她來伺候您。”說完一閃身出去了。
音樓枯坐着,謹身殿裏的梵音隔了段距離,隐隐約約都屏蔽在垂簾之外,屋裏靜悄悄的,只偶爾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她使勁地探頭看,裏間的燈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來,流淌到她腳背上。他不知在做什麽,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閑。
她清了清嗓子,“肖廠臣?”
裏面應個是,“娘娘有什麽吩咐?”
有什麽吩咐,似乎沒有什麽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頓一下又問:“您在忙什麽?”
他唔了聲,“臣這裏有些賬目要清算。”
音樓想了想,從茶盤裏另取一只茶碗來,倒了一盞奶,端了一碟藤蘿餅,拿手肘打簾子,偏着身進了裏間。
他擡起頭看她,她給他送吃的來,還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書櫃,只有他的書案上能擺東西,忙起身把散開的冊子都收攏起來,騰出一塊地方讓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發了恩典叫我來歇着,不知道廠臣用過點心沒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當心,餓着辦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盞往前推推,“我摸過,還熱着呢!”
肖铎臉上深色難辯,狐疑地打量她,“臣沒有半夜用加餐的習慣。”
音樓有點失望,嗫嚅道:“我剛才和人說起您,您不高興了?”
他還是一張沉靜的臉,掖手道:“臣沒什麽不高興,娘娘千萬別誤會。”
他似乎是習慣疏遠,有人試圖靠近就覺得不安全。音樓也沒有別的意思,認真論,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麽,她總覺得肖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沒有別的辦法報答他,在他跟前獻獻殷勤,就像貓兒狗兒示好似的,無非表達自己對他的感激。
她讪讪的,垂着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來的不是時候,廠臣忙吧,我不打攪您了。”
奇怪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居然覺得不領受她的好意過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簡直像悶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樓在一旁眯眼看着,他頸子的線條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壯,看上去難免呆蠢。他的不是,适中、光潔,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态。
他擱下碗對她作揖,“謝娘娘的賞。”
他身在高位,是極有氣勢的人,音樓在他面前自發矮了一截。她拿腳挫挫地,腼腆道:“我是借花獻佛,廠臣別笑話我才好。”
“娘娘這話見外了,宮裏的東西,哪樣算得自己的呢!”他沖高椅比了比,“娘娘請坐。”
音樓斂着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廠臣也管着內務麽?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過目,那忙起來可沒邊兒了。”
他量了水倒進硯臺,取墨塊慢慢研磨,邊磨邊說:“宮裏眼下亂,好歹要有個總攬的人。原先萬歲爺聖躬康健,司禮監無非同內閣一道處理票拟。可現在變天了,內務衙門到底還是以帝王家的家務為重。都去辦大事了,這些小事誰來經手?”言罷想起什麽來,又淡聲道,“昨兒王爺和我說起您往後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進泰陵過上三五個月的,後來還是舍不下,琢磨來琢磨去,只有請娘娘纡尊降貴,到寒舍将就些日子了。”
☆、驚驟變
“不叫我守陵了麽?”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給您添麻煩。”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人總閑不住,怕招您家裏人厭煩。”
肖铎低頭拿筆勾兌,曼聲應道:“臣府裏沒別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個。”
音樓哦了聲,“廠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麽?”
他筆頭子上頓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還有個兄弟,幾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罷擡眼瞥她,斜斜的一縷視線飄搖過來,剛才那點哀緒似乎不見了,顯出一種風流靈巧的況味來,“娘娘對臣的事很好奇?這會子宮裏正忙,人多眼雜,請娘娘暫且按捺,等咱們一個屋檐下了,有的是時候親近。”
他影影綽綽的一點淺笑映在唇角,音樓瞥他一眼,心頭大跳。暗忖真是是個極難琢磨的人,剛才看他還方正齊楚,轉眼又變得輕薄放恣了。越是這樣才越好奇,像他這麽不可一世,說得直白些,在紫禁城裏只屈居皇帝之下。頂着宮監的名頭,辦的卻是國家大事。再加上這副賣相,還有關于他和皇後的傳聞……
音樓幹幹一笑:“随口問問罷了,也不算特別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難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顏色,頗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趨前身道,“廠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裏想些什麽,對您也不諱言。我僥幸活下來,沒想到後面會遇到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勢在必得的麽?假托守陵,讓您收留我,這是要學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對我厭煩了,還能放我走嗎?”
誰見過失了寵的妃嫔能放出宮的?劃個院子寂寞終老,不是所有宮眷的結局麽!肖铎一哂:“娘娘,臣的話可能有些不中聽,但全是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貴人,好好巴結着,這輩子就能安享富貴。人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何必計較那麽多。說到底,連後世碑文上的尊號都是假的。只要活着時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無憂,還管那些做什麽?”他站起身到書架上翻找存檔,回首一顧道,“恕臣鬥膽,臣請問娘娘,在家鄉有心儀的人沒有?”
音樓尴尬地搖頭,“我父親家教很嚴,十二歲以後外男一概不見,哪裏來心儀的人呢!”
“既然沒有,那娘娘又在糾結什麽?”他緩緩踱過來,低頭看她,“娘娘,識時務者為俊傑,單憑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絕不會吃虧的。若是娘娘害怕将來有什麽不順遂……”他莞爾一笑,迷迷滂滂,像隔着淡雲的月,低聲道,“有臣在,娘娘怕什麽?”
音樓其實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立場也不夠堅定,被他一說,霎時又覺得很有道理。連喜歡的人都沒有,還有什麽可争取的?她擡頭看他,他這樣似笑非笑的臉總讓人暈眩,忙調開視線擦桌角的水漬,纖細的痕跡,輕輕一拭就不見了。
“我現在孤身一人,家裏爹娘送我進宮,父母于我的緣分就像斷了一樣。我沒有人可以依仗,那麽多的兄弟姊妹,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誰願意趟這渾水呢!廠臣,您既然救我,就不會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着眉,似乎在權衡利弊,但是很快點頭,“臣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娘娘聽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榮華富貴。”
她垂下眼,燈影下的睫毛長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層金色,愈發顯得沒有鋒棱。良久嘆了口氣,“我聽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經想過,找個情投意合的人,能過上太平寧靜的日子,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
他歪着頭問她:“娘娘不喜歡殿下麽?”
年輕的女孩子有異性示好,一點不為所動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來就動手,她也沒有那麽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離了座兒,微勾着嘴角道:“我這樣境況,談不上喜不喜歡。歇的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回箦床邊上去了。知道廠臣在這裏,進來打個招呼找話說,您可別介懷。”說完了整了整孝帽子,複打簾退了出去。
夜色濃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樓邁出門檻望望天,月亮早沒了蹤影,剩下疏疏朗朗幾顆星,一明一暗間,有的晃眼就不見了。
将近丹陛的時候才看見彤雲,她上來攙扶她,竊竊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幫着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有個朱紅描金的基座,設在大殿正中間,兩邊偏殿裏排滿了大春凳,都是用來安置朝天女的。您沒看見,真瘆人呵!大邺的中樞,一下子變成了義莊,到處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層接一層,從裏面出來簡直打不完。”
音樓慢慢上臺階,悵然問彤雲,“我沒死成,家裏還能有功勳嗎?”
“您管那些!”彤雲道,“自己活着要緊,要功勳,舅爺們不會自己去掙麽?也沒哪家願意看着閨女去死的,朝天女戶是有封賞,可是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出了點差池,還不是說收回就收回!”
正議論着,後面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幾個內官捧着拂塵神色慌張地往月臺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雲忙攙她避讓到一邊,咬着牙罵:“狗才,火燒了屁股,着急奔喪麽!”
她說得也沒錯,的确帶來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幾個來謹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傳了話,音樓到殿門上的時候,肖铎從庑房裏趕過來了,雖極力維持,卻難掩惶駭之意,對天街上的衆人拱手道:“諸位大人可得着消息了?坤寧宮的掌事剛才打發人來回我,說榮王殿下不知什麽緣故,在承乾宮暴斃了。”
幾十個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沒了看護的孩子,一個個愣在那裏回不過神來,自是面面相觑,卻沒人說一句話。還是福王上前高聲呵斥:“這是什麽道理?好好的,怎麽說沒就沒了?殿下不是在皇後宮裏的麽,怎麽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宮去了?”
肖铎呵腰道:“王爺息怒,臣已經派太醫過去了,什麽原因尚未查明。只是榮王殿下倒在貴妃箦床邊,守靈的人說了些混賬話,臣也不敢回禀殿下。”
福王臉色陰沉,“把人叫來,如實說。”
偏路上兩個太監一遛小跑,跪在月臺膝行上前,其中一個長臉太監邊磕頭邊打擺子,摳着磚縫涕淚橫流:“回王爺的話……今兒入夜就怪誕得很,殿裏沒風,貴妃娘娘靈前的長明燈不知怎麽熄了好幾回。奴婢們沒辦法,就讓人把窗戶都蒙上布,實在不成還打算找個罩子把油燈扣上……宮裏人不多,都出去找家夥什了,單留奴婢一個人守靈。奴婢看案上香燒完了,就到幔子外頭續香,可一回身,不知什麽時候大殿下進來了,身上還穿着中衣,迷迷噔噔的樣子,像是剛從寝宮出來。奴婢想上去請安……”他說着頓住了,抖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邊上同來的太監忙推他,“侉子,你趕緊說呀!這裏人多,你怕個什麽!”見他大頭觸地,連帽子都滾了,手忙腳亂夠着了展角壓在他腦袋上,自己接話道,“請王爺準奴婢代奏,據侉子說,他那時候像給魇着了,要邁腿動不了窩,眼睜睜看着箦床上的貴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對着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擋住了。他還聽見大殿下叫了聲‘母妃’,貴妃娘娘喉頭就咯咯地響……等魇散了,再看裏邊,大殿下就倒在那裏了,臉色烏青,死狀極其駭人。”
衆人聽完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昏昏的天色,宮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獸尖利的獠牙。大夥兒都被這個段子唬着了,音樓感覺彤雲瑟縮着挨緊了她,她也覺得可怖,不是為這怪力亂神的故事,是為這被權利浸泡的人心。
音樓心裏都明白了,福王昨晚為什麽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早就知道江山盡在他手麽!貴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宮,在場的內閣官員,沒有誰能為此事平反。不管信與不信,榮王已死,福王繼位,已經順理成章的事。誰敢質疑,別忘了邊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肖铎,只要他不吭聲,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頓足,“怎麽會有這樣的事!你們都是死人麽?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麽?半夜裏怎麽讓大殿下一個人上承乾宮呢?”又問侉子,“別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沒有看真?小殓不是要裹屍的麽?貴妃怎麽起身?怎麽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爺,奴婢句句是實話,小殓的确是裹了的,可娘娘從箦床上下來,身上并沒有綢子。她就穿戴着大衫霞帔,離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後的雲霞鳳文。事關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要是扯謊,叫奴婢即刻死了,來世跌倒水裏,做個烏龜大王八。”
誰管他來世怎麽樣,肖铎問:“那眼下貴妃娘娘人呢?還在不在承乾宮?”
侉子說:“在,後來跌回箦床上了,橫躺在那裏,可手裏拽了把頭發,不知道是誰的。大夥兒去瞧大殿下,裏外都查了,沒見有缺損。給娘娘翻身,才看見她後腦勺禿了一大塊,連頭皮都給揭下來了。”
有人聽得幹嘔起來,音樓轉臉看肖铎,他倒是換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無哀傷道:“諸位大人還是去過過目,畢竟大殿下是儲君,再有半個時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該怎麽料理了。”
誰去看?沒人是傻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鄉裏有這樣的說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讨債鬼,帝王家還講究個收斂入葬,換做平民百姓家,田間地頭刨個坑,連具棺材都沒有,随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債沒還清,輪回後再找來,拿鍬在孩屍上鑿兩下,就像斬斷了孽根,往後就不會養不住兒女了。總之沒人為了個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對,不管榮王的死因是什麽,只能怪他沒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執掌司禮監,大殿下殁了雖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緊的是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什麽事都可以往後挪,繼位大寶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首輔對福王拱手,“大邺至今兩百六十餘年,到了這輩兒裏龍種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脈。殿下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務請殿下主持大局,以繼大邺丕緒。”
有一人打了頭,後面的人自然從善如流。肖铎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門接旨,各宮監調動起來,兩刻時間也就籌備停當了。”
就這麽,皇帝人選說換就換了。音樓和彤雲怔怔對視,衆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禮,皇後披着鬥篷從禦道上過來,逐個看殿前諸臣。視線轉到肖铎面上,愈發悲憤交加泣不成聲。
作者有話要說: 君長樂,長樂君扔了一顆地雷
CC果凍扔了一顆手榴彈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寒枝不栖扔了一顆地雷
farytale扔了一顆地雷
愛弘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怯晨鐘
榮王殒命雖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這麽哭哭啼啼,未免不成體統。
肖铎上前低聲勸慰,“娘娘節哀,事情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登基大典為重,娘娘請先回坤寧宮,餘下的事等前朝忙過了再行商議。”
回坤寧宮?坤寧宮也不過供她暫時落腳,福王一旦即位,這浩浩紫禁城哪裏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貴妃一死,把榮王籠絡過來,她的後半輩子就有了保障。可是榮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後夢泡湯了,往後要寄人籬下,這突來的變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铎,“你說,大殿下好好的怎麽會暴斃?”貴妃屍變的說辭她連聽都不要聽,誰能在宮闱之中翻雲覆雨,問他肖铎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個人來。看來他早就和福王結了同盟,人家必定許他更大的好處,利益當前他就把她給賣了。露水姻緣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這步,全有賴于她的扶植。她如今落了難,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結果他好話說起來一籮筐,事到臨頭居然這麽讓人信不實!
她狠狠盯住他,“廠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應該好好的查驗?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事情還未查明,你們怎麽能心安理得的辦什麽登基大典?”
肖铎臉色一沉,再由她說下去,後面不定會有什麽妄言出來。既然取經經過了八十難,豈能在最後功虧一篑?
“怎麽會出這樣的事,這個應該問娘娘自己。”他厲聲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宮中,卻又未盡看護之責。殿下年幼,亥時一輪哭祭之後就回坤寧宮去了。臣請問娘娘,殿下寅時應該正是沉沉好眠的時候,怎麽會自己一個人進了承乾宮?既然兩宮這麽多人都沒發現殿下行蹤,臣說句老生常談的話,這是命裏定的,貴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還是要帶殿下同行。娘娘這裏哀恸無益,沒的傷了自己的身子。臣已經命人打造小棺椁,無論如何先殓葬要緊。眼下江山無主,多少人正巴望着新帝繼位,帶領朝臣們再開創出一個盛世來。還是不要為這等小事煩擾,先以大局為重吧!”
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皇後驚愕地望着他,這還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铎嗎?果然大勢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對她奴顏婢膝了。
福王卻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這會子匆匆擁本王,實在不是個好時機。我瞧還是緩一緩,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樣大的責任突然壓在我肩頭,我也沒有做好準備。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這頭料理好,往後再擇賢明之君,也就是了。”
這話一出衆人駭然,紛紛表示事有輕重緩急,目下沒有比擁立新君更要緊的了。榮王的事不是不辦,而是緩辦,其實大家心裏都知道,這事查不出端倪來,就算有點苗頭也早就給掐滅了。辦案子是誰的拿手好戲?還不是東廠麽!既然東廠的廠公都把想法說明了,皇後一個婦道人家,哪裏能夠扭轉乾坤!
“娘娘聽臣一句勸,還是回宮去吧!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辦,娘娘且放寬心,回頭微臣自然查個水落石出,還大殿下公道。”肖铎轉身吩咐闫荪琅,“貴妃娘娘擱在外頭太危險了,難保不會再出岔子。趕緊叫人大殓,把棺蓋釘實了,大家圖個心安。”
皇後伶仃站在那裏,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什麽了。他可以輕而易舉殺了貴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費吹灰之力。她鬧,鬧到最後又怎麽樣?榮王死了,她橫豎是做不成太後了。還是認了吧,別一個不慎惹毛了那些人,過兩天入殓的就該是她了。
她垮下肩,用力閉了閉酸澀的眼。該說什麽?說恭喜福王麽?只怕會被當作嘲諷,反倒不讨巧。她扶住自己的額,轉身時踉跄了一下,幸得那死而複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邊上溫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宮吧!”
皇後不置可否,讓她攙着,緩步下了謹身殿的丹陛。
往東方看,天邊有一絲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隐約泛出蟹殼青來。皇後步履沉重,綴了麻布的鞋頭每挪動一步,就從襕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點。音樓觑她,她臉上表情木木的,簡直是看破紅塵的死寂。她賠着小心,輕聲道:“娘娘不舒服麽?臣妾叫人傳太醫來,給娘娘開副安神的藥,娘娘用了踏實睡一覺,醒過來什麽都好了。”
皇後極慢地搖頭,“好不了了……”又轉過臉來看她,“端妃,你是蹈過義的人,哀家問你,死的時候痛苦麽?”
痛不痛苦,其實她已經記不起來了。腦袋伸進繩圈裏,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上不來氣,白茫茫,空無一物。要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時候死了,過去就過去了,也覺得沒什麽了不得。
不過皇後打聽這個幹什麽?別不是想不開也打算懸梁吧!音樓唯恐她做傻事,絞盡腦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詳盡,“娘娘,死過一回的人絕不想死第二回,為什麽呢?就是因為這個過程太痛苦。腳底下懸空了,人就像塊臘肉似的挂在那裏,感覺魂魄脫離了軀殼,頭發一根根地豎起來,眼珠子突出,幾乎要從眼眶子裏蹦出去。想透氣,可是續不上,肺裏生疼生疼。舌頭從嘴裏伸出來,不是因為別的,就是繩圈給勒的。您吃過鴨舌麽?鴨舌底下有根軟骨,人舌頭下沒有。本來就是肥糯糯的一團,嘴閉不上,只好吐出來。我以前聽人說,上吊死的人來世口齒不清。上輩子舌頭縮不回去,下輩子就是個大舌頭。”
皇後古怪地瞥她,“那你怎麽沒死?”
音樓噎了下,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陽壽未盡,閻王爺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聲,“那你命真夠大的!可是福焉禍焉,誰又說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沒死得在陵地裏點燈熬油,耗得油盡燈枯,一輩子也就到頭了。”
音樓道:“娘娘最是福澤綿長的人,不像我們似的。不管将來誰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細做養身子,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打發時間。鬥鬥促織啦,養養鳥兒啦,做個富貴閑人,也沒什麽不好。”
皇後有些自暴自棄,她從嫁給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權,不管後來的邵貴妃有多受寵,後宮的宮務也一直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現在冷不丁把大權都收走了,她心裏發空,虛浮着,不能腳踏實地。這種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麽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小妃嫔能夠體會的!她長長嘆息,“我只是難過,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劍臨陣倒戈,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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