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道這種滋味麽?”說罷苦笑着搖頭,“你不懂,最好永遠都不懂……我問你,貴妃屍變,這個說法你信麽?”
音樓不是傻子,有些話不能說,即便肚子裏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緊。傻乎乎的人活得長,太通透了像玉,一個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裝模作樣打個寒噤:“我沒進宮前也聽鄉裏人說起過這種事,比方說兒女哭祭,眼淚千萬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鬧得不好就要成僵屍的。等幾年後出棺先喝親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個叫旱魃。所以貴妃娘娘驚屍,也不是不可能。靈堂裏有屬相沖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諱,其實還是有些說頭的。”
皇後白她一眼,沒甚興致聽她說這麽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憂悶,至少找個能附和她的人,結果這是塊迂腐的爛木頭,說什麽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難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後不耐煩她,卻也不打發她,一步一步朝坤寧宮走。她是小腳,在音樓看來像羊蹄,不能穩穩當當落地,真正弱柳扶風模樣。她怕她跌着,愈發盡心地攙扶她。
皇後發現她兩只手一道上來了,知道她沒伺候過人,閑閑問她,“你沒有纏足?”
她應個是,“臣妾是鮮卑人,鮮卑人沒有裹腳的習慣。先祖是馬背上颠騰出來的,女子也不像漢人小姐尊養在高閣,萬一要騎馬,纏了足行動不方便。”
皇後似乎有些惆悵,“說起來,這會兒我也該放足了。一輩子站在枯死的斷肢上,想來也甚錐心。”
音樓明白,要取悅的人不在了,就沒有必要再這麽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後一定很難過,肖铎和她不是頗有淵源嗎,到了緊要關頭沒有站在她這邊,女人總歸是女人,誰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涼。
她們沒再說話,她把皇後送回宮,途徑乾清宮的時候皇後還流連了好一陣。畢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着不愛她,人在那裏也是個念想。音樓這方面确實少根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共有一個丈夫,她連一點悲傷的情懷都沒有。唯一讓她傷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盤中餐,用來滿足他挑戰禁忌的獨特嗜好。
安頓好皇後,跨出景和門的時候天色微明,夾道裏人少,紅牆那邊就是承乾宮。不管守靈的太監是不是胡編亂造,現在回想起來背上也潑水似的汗毛林立。
拉着彤雲快步往前,上了天街有點迷糊,定了會兒神再過內右門,到謹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宮往奉天殿運送。皇帝的喪儀用四棺兩椁,最外面那層為金絲楠木,描金雕仙人走獸,大得驚人。太監們挪動起來要一百零八擡,前後像出游時的法駕,捧寶瓶架神幡,沒有一絲馬虎。
謹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條中軸線上,相距不算遠,但是因為棺椁太沉重,儀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鐘時間。等所有事都辦妥,就到了新帝頒诏即位那一環。
福王加了旒冠,穿明黃衮服,佩大帶大绶,蔽膝上繡行龍下繡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緩緩東升,照亮兩邊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貞皇帝,又迎來了新的君主。慕容高鞏兄終弟及,是為明治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buyzhao扔了一顆地雷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加菲貓扔了一顆地雷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無留意
本來停靈二十七日,到最後減半,借着貴妃作怪的名頭,連着大行皇帝也沒死安穩,停了十三天就匆匆發送了。福王這招是一箭雙雕的賺錢買賣,人舍得下臉,什麽事都幹得幹淨利落。音樓甚至覺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沒準就是他們下的毒手。
人心險惡,她靠着車圍子想,這麽個動蕩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頑強。小時候臘月裏掉進溝渠都沒死,她娘當時就說她有九條命,往後就算遇着點什麽事兒,也一定能挺過去。
送葬隊伍浩浩蕩蕩綿延三四裏遠,她就在其中一輛青幄車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幹僥幸沒殉葬的嫔妃們,一塊兒上泰陵守陵清修。別人哀哀戚戚,她倒沒什麽,挑簾往外看,風和日麗。陵寝關乎國運,選的都是風水寶地,那裏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宮裏好太多了。
行行複行行,鑲釘木轱辘在黃土隴上留下蜿蜒的車轍,耗費整一天,終于抵達了泰陵。很多人覺得墓地是陰森詭秘的,其實帝王陵寝真不是這樣。宮妃們進泰陵已經是日暮時分,晚霞裏看見殿宇林立,都是高規格的庑殿頂。大宮門檐下描着和玺彩畫,頂上有龍鳳藻井,比她住的乾西二所還氣派些。
音樓跟在守陵太監身後上了神道,兩側石像生伫立,足有兩人多高。她手搭涼棚往遠處看,山勢綿延,空氣裏隐約帶着燒化紙錢的味道,被山風一吹也就散了。她問那太監,“這裏也按時下鑰嗎?”
老太監佝偻着腰道:“回娘娘話,陵地不像宮裏,沒有下鑰的說法兒。您瞧外面就一堵高牆,人都圈在裏頭了,娘娘們又是奉旨進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難不成還在門上加鎖麽?”他一笑,一口大黃牙,“不能夠,上頭沒這示下,咱們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們的難處。橫豎這麽大的地方,心裏煩悶了各處散散,也是個排解的方兒。”
門上不下鑰,心早就上了枷,鎖不鎖都一樣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帶一個貼身丫頭,進了園子面對滿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監又道:“娘娘們先安置,回頭奴婢再把陵裏的規矩和娘娘們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裏有課業一樣,咱們這兒也定時候誦經禮佛。用膳呢,有專門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們自個兒可以開小廚房,點上兩個廚子,另叫他們置辦飯食。”
音樓和彤雲對視,摸了摸不甚鼓脹的荷包,音樓愁眉苦臉,“彤雲,你說守陵有月錢麽?”
彤雲兩眼望天,“奴婢覺得……應該有吧!”
“過會子打聽打聽,問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們老家做姑子每月還發頭油錢呢!”
彤雲愕然,“浙江果然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啊!禿瓢兒還發頭油錢,好些和尚腦門兒锃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們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間,這輩子和二結下了不解之緣。還好坐北朝南,屋裏擺設是新換的,有桌有椅有梳妝臺。幔子不像宮裏那麽花團錦簇,一色褚黃的,就是廟牆的那種顏色。落地罩裏間擺個大蒲團,案上神龛裏供一尊觀音,耷拉着眼皮,豎着三根手指頭,擺出婉媚端莊的姿勢。
陵地裏管事的叫高從,三十來歲年紀,淨了身不長胡子,頭光面滑的,看着顯年輕。他分派人送鋪蓋進來,音樓趁機叫住了他,“我問你,這裏的宮監歸不歸司禮監管?”
高從應了個是,“不論行宮、山莊、還是新苑,裏裏外外都由司禮監掌管,老祖宗怎麽想起來打聽這個?”
不打聽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涼氣,“山裏入夜冷麽?”
“冷啊。”高從鑲着袖子說,“這會兒還能将就,到了後半夜比城裏涼得多。不過夏天爽快,樹多陰涼,連扇子都用不着,老祖宗待上一陣子就知道了。”
音樓轉過臉看看彤雲,又對高從道:“你想法兒給我弄個熏籠來,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開口提錢,忙板着臉道,“要是上頭不許,請你替我帶口信兒給你們督主,他知道我在這兒受凍,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單裏,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戲碼,陵裏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兩下裏頗有交情的意思,這麽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從略頓了下,拱肩塌腰獻媚一笑,“老祖宗和咱們督主……”
她虛張聲勢,眼一橫,“別問,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這麽副二五八萬的拽樣兒真把人蒙住了,高從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腦子裏蹦出“對食”兩個字來。這一驚立馬醒了神兒,趕緊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這就吩咐猴崽子們籌備。”一面說,一面卻行退了出去。
彤雲搖搖頭,“主子,您預備打着肖掌印的名號坑蒙拐騙麽?”
音樓扶了扶孝髻①,“人在矮檐下不打緊,要緊一宗兒懂得變通。你瞧瞧,這麽的可受用多了。沒銀子就周轉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債,您不怕人找上門來啊?”
她做出個地痞樣,往圈椅裏一坐,拔了個挖耳勺掏耳朵,甕聲道:“你沒聽過虱多不癢這句話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條,還能把我怎麽樣?”
彤雲唉聲嘆氣,“您不知道,欠錢還有還清的時候,欠了人情就得牽制一輩子。不過不打緊,只要福王殿下……不對,這會兒該叫萬歲爺了。只要萬歲爺沒忘了您,這點子爛賬算什麽!”她把包袱打開,悶頭嘀咕,“其實叫您來守陵是多此一舉,留在宮裏也不礙的。兜個大圈子,費那些心神,結果還不是一樣!”
音樓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細。尤其屁股還沒坐熱,多少雙眼睛盯着呢,行動反倒有顧忌。守陵的人出宮有好幾層檢點,瞞報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辦法。”
“那您說肖掌印什麽時候來接您?不是說讓您到他府上暫住嗎?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幾個月。”彤雲瑟縮了一下,“我老覺得太監那地方少了一塊,辦起事來都是歪門邪道,摸不着他們的譜。主子您可得小心着點兒,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對勁,別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樓仔細回憶了下,那雙眼睛是挺含情,不過對誰都差不多。她無奈打量彤雲,“從他眼裏還能看出東西來,你別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誰也別琢磨他,別忘了他是個太監!”
彤雲讪讪閉上了嘴,其實她們主子不知道,去勢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盡,那地方還是有用的。要是真頂用多好!她突然發現這個假設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後和他能暗通款曲,沒準兒他就是個假太監!
“主子!”她拉住音樓,“您說肖掌印會不會就損耗了那麽一丁點?”
“什麽損耗一丁點?”音樓彎腰鋪被子,把手摷進被窩裏,這地方沒人給熏被子,所到之處煞涼。
彤雲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點兒,用還能用。”
音樓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瞎琢磨什麽呢!太監每年秋分都在黃化門驗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雲嘟囔着,“那是底下沒出息的小太監才剝光了讓人驗,肖铎是什麽人?這世上還有人敢驗他?到黃化門喝茶應卯就不錯了,他要是不願意去,還讓皇帝給他下聖旨啊?”
音樓木蹬蹬站了會兒,奇道:“就算是假太監,又怎麽的?”
彤雲給回了個倒噎氣兒,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監裏的傳奇人物,生得又标致體面,總覺得他要是個真太監,實在暴殄天物。
音樓沒她那麽多的閑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為武則天不大可能,要想像楊貴妃一樣寵冠六宮姿色又不夠,真是個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願明治皇帝禦極後身邊美女如雲,想不起來她,這事兒就過去了。
不過她還是眼巴巴盼着肖铎來接她,泰陵雖然不像宮裏守備森嚴,外面那堵牆卻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着他離開這裏,将來沒人記得她了,也許還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幾天,肖铎還是沒有派人來。
音樓從一位老太妃那裏得來幾顆木棉花的種子,把屋裏磕了一個角的花觚拿來盛土,唉聲嘆氣對彤雲道:“我昨兒夜裏沒睡着,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實也不難,咱們翻不了牆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裏的鏟子,洩了氣,随手撂在了一邊,“可是逃出去了怎麽辦呢?咱們就那幾兩銀子,吃兩碗熱幹面興許還夠。再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守陵的太妃不見了,家裏少不得連坐。”
“可不是!”彤雲往瓶裏添了點水,垂着眼道,“趁早別想那些沒用的,除非您不拿家裏人的性命當回事兒了。咱們再等等,沒準兒過兩天肖掌印就打發人來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兒,可除了等也沒別的辦法。不過靜下心來,她仗着肖铎的排頭,日子倒也過得。每天誦經禮佛,剩下的時間還能串串門子。
天氣轉暖,自己是沒覺得,草叢裏的蟲蝥卻開聲兒了,長短相接,鳴得抑揚頓挫。音樓喜歡在傍晚時分到處轉轉,帝後的陵寝有人打點,寶頂前後連一片枯葉都看不見。妃嫔的墓園較為偏僻,那些小小的墳茔簇擁在一起,有時長了草,也不見有誰來清理。她從神道下來,每常遠兜遠轉過去看看,靜靜站一陣子,心裏不覺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也沒數時候,大概過了有十來日,某一天從隆恩殿後穿行,遠遠看見高從陪着一個人從七孔橋上過來。那人穿皂紗團領常服,腰上束玉帶,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音樓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了,簡直像撥雲見日,一道光照進她心裏來。
她撫掌對彤雲笑,“瞧瞧,咱們的救星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加菲貓扔了一顆地雷
七哥很寂寞扔了一顆地雷
CC果凍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孝髻,即白色(髟狄)髻,上面可以插戴素銀頭面。明代女性在喪禮及守孝期間頭戴孝髻(或用白布包頭),身穿白衣或孝
衣、孝裙(麻布裙),即使是會客、出行或在一些吉禮場合仍不變裝束,以示有服在身。
☆、牆外道
高從哪裏知道他們那些根底,他滿以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铎的對食,見他們督主來了一心想着邀功,見縫插針地描述音樓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铎問:“娘娘這陣子好不好?”
高從覺得證據更确鑿了,要不怎麽不問別人光問她?他笑得花一樣,點頭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憂心。娘娘是奴婢見過的最看得開的人,好幾位同來的太妃頭幾天連飯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點兒沒虧待自己。奴婢就想啊,這樣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後來打聽着了,有督主護佑着,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麽!”
肖铎一哂,“你怎麽知道她有我護佑着?”
“您今兒來不是為了端太妃?”高從笑道,“要沒有娘娘親口示下,奴婢們也不敢胡猜。娘娘說了,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東西都記在您賬上……嘿嘿,奴婢們自不敢問您讨要那些小錢兒,不過知道娘娘手頭上不方便,特意的對她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着督主對奴婢的恩典。想當初奴婢快給趙無量打死了,還是督主發話饒了奴婢小命,讓奴婢到泰陵來管事,奴婢如今活得這麽滋潤,全有賴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裏要什麽有什麽,奴婢沒處回報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兒,奴婢必定剪幹淨指甲小心托着,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铎覺得奇怪,什麽時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種程度,還仗着他的名頭賒上了賬?他道:“太妃這麽說的?全記在我頭上?”
“可不!”高從颠颠兒道,“您瞧太妃和你一點兒不見外,奴婢們瞧在眼裏,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嘴一笑,這人倒會順杆兒爬,見過幾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她就插着雞毛當令箭,在這些太監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為是那麽回事了。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監走得近的,到了別人眼裏口裏,無非就是那種關系。她倒一點兒不在意,這麽看得開的也少見。
他懶得多費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個男人家,還計較那些麽!因道:“夥房那頭的虧空不能讓你背,她欠的那些帳,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
那錢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來最好,收不回來也無所謂。高從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細了,那麽點子錢算什麽!奴婢小氣出了名兒不假,可也分得清什麽時候該算計,什麽時候該做人。您別介,別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對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來,那不是打奴婢的臉麽!”
肖铎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宮裏的時候那樣緊繃着。他環顧晚霞裏的山色,人在此間,多少不稱意都淡了。現在看來,要是能長長久久遁世,其實也是造化。他嘆了口氣,對別人來說也許可行,他這裏卻難撂手。有句大白話,叫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既然一只腳邁進來了,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夠了。
高從邊引他下七拱橋邊觑他臉色,“先頭大約是奴婢猜錯了,那今兒督主駕臨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聲,“沒猜錯,确實是為端太妃的事來。”
才說完就看見銅爐鼎邊上站了個人,穿麻裙對襟衣,落日餘晖從背後照過來,臉孔背着光,身型輪廓卻有種嬌脆的美。離得遠,并不确定是否對上視線,然而有種異樣的感覺激靈靈滑過心頭,像老熟人,真如她說的那樣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趕上來,笑靥如花,“肖廠臣,你來了?”
他低頭看她,帶着平常一貫的神情,既近且遠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确在等,不過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認罷了。她打着哈哈轉過頭看風景,“沒有,我和彤雲天天傍晚會出來溜達,消消食嘛!正巧遇見您,過來和您打個招呼。”
他認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樓噎了下,看彤雲,她也被雷劈了似的。看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她在尚膳監橫行了兩天,這事被一狀告到肖廠公跟前去了。
正在她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他倒又笑了,“不過吃得多好,我喜歡胖些的女人,胖些看着有精氣神。瘦得麻杆一樣,一身骨頭炖湯都沒油花兒,也沒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麽,臣不嫌你胃口大,臣這裏管飽。”
音樓臉上一紅,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細被戳穿了,讓人家調侃兩句是活該。但他這麽撩撥人可不厚道,什麽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監麽?還是像彤雲說的那樣,淨茬沒收拾幹淨,那地方順風長,它又茂盛起來了?
既然都說管飽了,十有八/九是來接她的,不過存心擺上一道罷了。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後就有賴廠臣了。”
他揚眉揖手,“寒舍沒別樣拿得出手的,就是廚子好。當初選進府的時候打聽過,據說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過臉吩咐彤雲,“你去給娘娘收拾細軟,車已經在大宮門上等着了。”
她們窮得叮當響,細軟是沒什麽,不過有幾件換洗衣裳要打包帶走。彤雲響亮地嗳了聲,撒腿就跑了。
高從在邊上愣神,“督主這是來接娘娘的?”
他嗯了聲,“接她到我府上……怎麽?不成麽?”
誰敢說不成?只要他願意,泰陵裏的全接走也沒人敢置喙。看來對食的名號是坐實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別人不同。別人帶出宮還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過日子去了。不過也得留神別被彈劾,偷走一個太妃,鬧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誰都護不住。
“奴婢這裏斷沒有二話。”高從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麽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着,奴婢幫着彤雲打點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樓和肖铎面對面站着。夕陽漸漸沉下去了,唯餘漫天怒雲,像一蓬火,映紅他的臉。
她歪着腦袋打量他,他在宮裏耀武揚威,到哪兒身後都跟着一大堆。今兒卻不同,他是獨個兒來,有時候聲勢是人捧人哄擡出來的,宮中行走錦衣華服,到陵地裏來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時隐時現的掐金流雲紋,也足叫人感嘆他這人活得多精細了。
“廠臣,我到您府上,會不會叫您為難?我琢磨過,您人緣不好,萬一有誰在殿上給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說事兒,到時候皇上不能交底,勢必叫您擔待着,那怎麽好呢!”她蹙眉道,“您樹大招風,我怕您吃暗虧。”
他以為她糊塗,沒想到看得卻很透徹。他嗟嘆,“娘娘對臣有這份心,臣為您受點冤枉氣也心甘情願。這事原不宜張揚,泰陵裏出去人,外頭是不會知道的。退一步說,就算走漏了風聲也不打緊,您不是說我人緣不好麽!人最忌諱幹什麽都半拉,要麽人人敬仰,要麽人人得而誅之。索性惡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複掂量,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點點頭,“我知道,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麽!”
他幹咳一聲,“娘娘詩禮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學!”
她拱拱手,“不敢當,說得糙了點,然話不同而理同,我怕聖上欠考慮,帶累了廠臣。”
她咧嘴笑,別看她一身重孝,年輕女孩兒臉上那份明朗火熾的神采怎麽掩都掩不住。柔豔的紅唇襯着細細的糯米銀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發現,一種感覺破冰似的絲絲縷縷蔓延開,像領口的寶相花,勾繞纏綿,叫人心悸。
驀地頭皮一凜,似乎是哪裏出了錯。他慌忙轉過臉看宮掖方向,轉眼又是尋常模樣,只道:“娘娘別擔心臣,臣若是這點事都辦不好,也不能在東廠的位置上坐那麽久了。”
确實是操心的多了點,她諾諾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過明目張膽總歸欠缺,還是得編個幌子打打掩護。廠臣說我扮什麽好?扮丫頭?扮小厮?要不扮個馬童也成啊!”她來了興致,“我上東廠伺候您筆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麽主意,耐着性子輕笑,“要委屈娘娘,進臣府裏以族親的名義,這樣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動,恐怕也不能太過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謹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兒,不會不體諒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舊笑着應承,“我省得,不會給廠臣添麻煩的。既然是族親,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對了,您還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着問他,“廠臣有小字沒有?我在閨中有個小字叫濯纓,後來進了宮,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濯纓……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壓在腮幫子底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沒應她的話,甬道那頭的彤雲過來了,他伸手接過包袱,對音樓微躬了躬身,“請娘娘移駕。”
這麽一來主仆兩個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沒打算帶上彤雲,那哪兒成!音樓緊緊挽住彤雲,“咱們倆不能分開。”
他回身一顧,有點無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個人要接替您,彤雲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報主的好機會。”
音樓是個重情義的人,其實換句話說心眼兒實,她不會想到自己先出去,回頭再來搭救彤雲。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雖然彤雲是她進宮後才撥到她身邊的,說話不太着調愛呲達她,可是朝夕相處,感情已經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這算什麽?我們鄉裏有傳聞,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您是想讓我學那個麽?”她不甚痛快地拉着臉,“彤雲不能留下,廠臣不帶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着辦吧!”
彤雲聞言大為感動,眼淚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關老爺轉世!”
她說:“關老爺和我住街坊,我義薄雲天你今兒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你不是說要仗着我的排頭耍威風呢嗎,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風給誰看?”
肖铎臉上喜怒難辨,他靜靜聽那主仆倆你來我往,覺得這兩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沒見過這種相處的模式,誰也沒把誰的身份當回事,倒比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還真切些。
“罷了,娘娘既然撒不開手,帶着也就帶着了。只不過臣告誡娘娘,牽挂得越多,弱點也就越多。”
音樓大喜,尚且體會不到他說的那些,忙扯過彤雲努嘴,“還不快謝謝督主!嗳,我早說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這份心田,叫人怎麽感激好呢!”
他不聽她絮叨,也沒受彤雲的參拜,只管轉過身在前面引路。
山裏入夜起了薄薄一層霧,偶有岚風吹過,他袍角翩翩,隐約帶起若有似無的一縷瑞腦香氣,那麽漫不經心又充滿目的性,因為矛盾,漸漸顯得有人情味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Clytze扔了一顆地雷
蛇六姐扔了一顆地雷
小妖貝兒扔了一顆地雷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苦難雙
大宮門在兩山之間,從七拱橋下去還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鐘方才抵達。
彤雲攙着音樓踏出門檻,漢白玉臺階下停了一輛黑漆平頭車,車楣上挑一盞燈,因為地勢比較低,離得有點遠,在漆黑的夜裏光線模糊,只看見車前有一個穿青衣戴襆頭的人靜待着。想來肖铎是怕聲張了,所以唯帶一個駕轅的長随。
他挑燈前行,回頭低聲叮囑,“臺階高,仔細腳下。”
音樓提裙跟在他身後,畢竟往常侍候過人的,也不是自顧自走。身子偏過一些,雖不來攙扶,卻也小心翼翼看顧。待到了車前替她打簾,和聲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側目。臣在車裏替您準備了衣帽,娘娘換上好行走。”
音樓道了謝登車,車裏寬敞,借着檐頭的燈看,座上整整齊齊擺着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條青金馬面裙。彤雲伺候她換好了穿戴,又來拆她頭上孝髻,因為黃楊木簪子別得太緊,兩手拆得直打顫,不住嘴嘀咕着:“這晦氣的行頭,總算能夠卸下來了。咱們到了外頭不和宮裏的事沾邊,能松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進宮一個月,我足有八年沒離開紫禁城了。我是七歲應選的宮女,起先在尚宮局困着,因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後頭幹了兩年灑掃。後來分派主子,東一個西一個,前前後後服侍了十來位。我和您說,好些主兒是我看着一路走過來的,封了貴人封了嫔,可沒一個待見我,讓我做掌燈的差事,連夜添燈油。我以為這輩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沒曾想遇見了您,還有這福氣跟您出宮走走,真是時來運轉。等以後您發跡了,千萬別像她們似的,奴婢如今一顆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樓現在人挺放松,也有閑心打趣她,“她們不待見你是你鬼見愁,也不能全怪她們,誰讓你是個碎嘴子!不過你運道不錯,跟了主子我,不說将來發跡,橫豎餓不着。你沒聽見肖廠臣說麽,他那兒管飽啊!”
彤雲感嘆萬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錢!”
這麽點人生理想,只限于餓不着,其實也不用心寒,宮掖裏本來就是這麽回事。邺宮建成時面積并不大,後來遷都,才造了這麽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廣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來,每三年一次征選宮女,只進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積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阖宮幾萬的宮人,一個顧及不到就聽見哪殿哪所又餓死了人。當然妃嫔宮裏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那裏永遠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氣象,哪裏會被那些餓殍的駭人消息沾染到!也只有她們這些塔底的人,才會為了生計發愁。
兩個人在車裏都施排好了,彤雲爬過來在她身邊倚着,悄聲道:“主子,咱們什麽時候再回宮去?”
音樓茫茫看着車頂,“怎麽?剛出來又想回去?”
她說不是,“咱們要好好算計算計,如果回了宮,皇上怎麽安排您。”她在她耳邊說,咻咻的鼻息噴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只能頂着太妃的名頭留在壽安宮麽?到時候可不是和關老爺住街坊了,是和榮安皇後。”見她還是一臉迷茫,越性兒說得透徹些,“您說後宮誰的權力最大?”
音樓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着前朝,後宮是家務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時行樂,吃喝拉撒的事兒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後。”她覺得非帝即後,這下子總靠譜了,“國也同家,皇後母儀天下,是內當家。”
彤雲慢慢點頭,“話雖如此,但是皇後也分人,有人幹得風生水起,有人幹得灰頭土臉。”看她還是稀裏糊塗的,最後終于不耐煩和她兜圈子了,她這人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你說她笨,要緊時候來得聰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