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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要說她聰明,舉例子三句不離“我們鄉裏”,太長遠的東西考慮起來唯恐費神,一心只看腳前這一小塊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這麽跟您說,橫豎您要跟着皇上的,咱們何不掙個體體面面的頭銜?庶母兒媳婦,廟裏轉一圈就跟鍍了金似的,回來沒有不另外晉封的。您好好巴結着外頭那位,以前榮安皇後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對她怎麽樣,如今他根基穩固了,新皇後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臉色。您使出渾身解數抱緊他的腿,要是叫他對您另眼相看了,宮裏就沒人敢欺負咱們。日後別說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橫着走,也沒人能拿您怎麽樣。您想想,大夥兒一塊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時候您的蟹蓋兒比人家大一圈,您心裏痛快不痛快?”
音樓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但是這種實質性的對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雲的話是金玉良言。她點頭不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會的東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會吃。詩詞歌賦倒略懂些兒,不過人家是幹實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閑工夫對月吟詩。要不推牌九?我在閨裏和人取樂,每回都大殺八方,牌技還算了得。”
彤雲忍不住扶額,“您還有別的長處沒有?除了賭錢擲骰子,就沒有一點和婦德婦功沾邊的麽?”
她讷讷道:“繡花裁衣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确實,太費時候,別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雲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麽和她說,其實早年宦官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禦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面甚至有宮監搶人/妻女的事發生。真像別人那樣舍得下臉,兩頭都不放松,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着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讨好畢竟不成事。
泰陵離城三十裏,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輪在黃土壟道上辘辘前行,間或遇見石砺便老大的一個颠簸。音樓坐不住,擰過身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铎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勁松一樣。她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回想起來,賞心悅目之餘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麽?”
肖铎拉了馬缰放緩一些,和她車身齊頭并進,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見她的臉,複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成問題。只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摸着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麽?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麽神色,只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物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裏安生榮養。臣料着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着時機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她不想進宮,嗫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臉上一瞥,月光淡淡籠着那精巧的五官,剛才的話沒有在她心裏留下什麽痕跡。對于進宮她似乎并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盡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着搖頭,“廠臣幫我好幾回,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裏過意不去,怎麽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麽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麽着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面前進言,我想……”她皺着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隐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麽要緊。”
肖铎心裏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面上的托詞,剖開胸膛說實話,她更趨于後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女人想自謀生路,靠什麽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兇險不亞于朝堂,只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面風沙吹來,他眯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麽讨回來?臣還等着娘娘一鳴驚人,将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麽?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戶,沒見識過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饑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觸及了舊傷,肋下隐隐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叫蟲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對着見了底的黃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裏沒收成,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後話,最要緊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處,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裏沒有積谷,個個餓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麽滋味兒麽?烤着吃,炸着吃,炖着吃……吃得你犯惡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後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讨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裏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麽廠臣背井離鄉,後頭的日子怎麽料理?”
怎麽料理?人人都嘆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麽了,今天有精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麽好隐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只能做叫花子,跟着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着破碗到處乞讨,晚上在胡同裏蹲着,有塊破草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麽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裏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麽怨恨,淨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淩,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裏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裏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麽?因為我比別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縫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麽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面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只有宮裏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只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挂着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诟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作者有話要說: 菲菲扔了一顆地雷
潇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小妖貝兒扔了一顆地雷
小黑蛋1998扔了一顆地雷
陳妩扔了一顆地雷
千金扔了一顆地雷
大飛揚草扔了一顆地雷
加菲貓扔了一顆地雷
愛弘扔了一顆地雷
寒枝不栖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梨花雪
從見第一面到現在,肖铎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覺得他遠,對他總懷着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麽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願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着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裏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裏并沒有什麽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裏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後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隐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交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丢棄,于是拿來做交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交談的欲望,擺正身子,把窗扉阖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着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着彤雲打起了盹兒。
三十裏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将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裏城牆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雲。城頭兩腋挂着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交叉巡視,甲胄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随風隐約傳來。
千戶雲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輪值,這人啰嗦,少不得要兜搭兩句。”
肖铎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雲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擡頭看,門洞上方的石匾上雕着一枝梅花,老幹婆娑,這是九門裏唯一有些詩情的門樓。阜成門歷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陰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跸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禁是由錦衣衛執掌,近來人員調動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禦林軍打點。肖铎的東廠和錦衣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衣衛裏抽調的骨幹,可以說是同榮同辱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系,交情便也平平。
不過肖铎就是肖铎,不管有沒有交集,只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面。
禦林軍班領壓着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擡手高聲喝止,“站着!什麽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雲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雲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啓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麽白天夜裏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棂門閉得嚴實,裏面吊着簾子,探不出什麽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衣曳撒,頭戴幕籬,面孔隐匿在黑紗之後,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沖雲尉拱了拱手,“敢問雲千戶,車上載的是什麽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交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間牙牌扔過去,笑道:“張軍門恪盡職守,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張懷愣了愣,面紗後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聲,和他們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缰的雙手,燈影下細潔得白瓷一樣,坐在馬上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除了皇族近親,大約只有司禮監的掌印了。
他很快掃了腰牌一眼,分明雕着篆書的提督東廠四個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間燒灼起來,他握在手裏像握了個燙手的山芋,忙雙手高舉呈敬上去,“不知廠公駕臨,卑職唐突了。”
肖铎撩起面紗道:“車上是我家眷,日裏朝中事忙騰挪不出時間,只有連夜迎回府裏。”囑咐雲尉,“把門打開,讓張軍門過目。”
張懷吓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廠公內眷,還有什麽可驗的。”踅身命人開城門,揖手讓道,“廠公請。”
肖铎對外人向來和藹可親,抱拳回了一禮,“今兒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請軍門小酌幾杯。”說完拔轉馬頭鞭飄飄然去了。
幾個禦林軍圍攏過來呆呆目送,張懷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日娘的,這是個什麽妖怪?”
邊上人看西洋景似的湊話,“以前常聽說肖铎如何心狠手辣,沒想到長得這标致模樣,偏又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還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蘆笑:“不打緊的,橫豎裆裏缺了一塊,男女都相宜的。”
他們胡天胡地嚼舌頭,張懷卻很忌諱,兩眼一瞪叱道:“仔細了,嘴上沒把門的,別回頭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都愣着什麽?嚼你奶奶的蛆,還不給爺站班兒去!”
衆人一凜,方想起來那位仙女似的人物是幹什麽吃的。東廠暗哨無處不在,萬一傳到他耳朵裏……東廠大門大開着,随時歡迎你進去逛逛。
那廂車輪滾滾,很快拐上了府學胡同。再往前趕一程子,肖府也就到了。
肖铎下馬來開車門,打簾往裏頭看,那主仆倆睡得迷迷噔噔的,聽見響動才睜開眼。音樓不是審慎的人,對他也沒有戒心,倒是個随遇而安的好性子。他伸出手來,“到了,下車吧!”
她猶豫了下才把手放進他掌心,他手指微涼,反而襯得她分外溫暖。跳下地立在他身側看,彤雲說得沒錯,他斂財應當很有一套,這府邸是新建成的,高門大戶,檐頭挂東廠提督府牌匾,很是氣派豪華。
他指了指臺階下的兩排仆婢,直白道:“這些人供你驅使,她們哪裏做得不好只管打殺,不必回我。”
音樓聽得發怔,那些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調理了,都屏息斂神上來請安,兩手一壓蹲身道:“見過娘子。”
他沒給她時間回話,攥緊的手也沒有分開,手腕一轉把她的胳膊架在手背上,平穩托着,呵腰道:“寒舍簡陋,慢待娘子了。請娘子随臣來,後頭辟出了個院落,地方還算清靜,臣領娘子過去看看。”
音樓有點奇怪,他雖然改口呼她娘子,卻仍自稱臣。當下也不好多說什麽,只乖乖跟他進了大門。
彤雲被她們帶去認地方了,肖铎獨自領她緩行,過了垂花門,裏面別有洞天,一條曲徑通幽的抄手游廊在假山樓閣間回旋,把這春景勾染得更顯層次了。
她低低“呀”了聲,撒開他的手奔到院裏的一樹梨花下。這樹異常高大,枝繁葉茂,看樹齡足有百餘年了吧!樹底下挂着幾盞紅紗宮燈,白潔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層水紅,風一吹簌簌落下來,輾轉飄出去幾丈遠,把樹冠下的這一片都鋪陳滿了。
她仰起臉,偶有花瓣從頰旁滑過,香氣凜冽。她回過身看他踏着落花而來,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這樣的樹。六歲的時候在集上買了一株苗,回來種下了天天蹲在邊上看,就盼着它早早發芽,早早開花。我那時以為多澆灌就能讓它長得快些,誰知道根須汪在水裏,後來淹死了,害我難過了好一陣子。”
他背着手往樹頂上看,燈下長身玉立,風姿卓然。臉上表情平常,眼裏卻有疏淡的笑意,“這梨樹是年下從別處移栽過來的,我以為經過一趟颠簸,今年恐怕要誤了花期了,沒曾想還能開得這麽熱鬧。只可惜了,原本要移來兩棵的,另一株經歷一個寒冬,沒等挖掘就凍死了,剩下這棵孤孤單單,不知道還能茂盛幾個春。”
她說沒關系,“可以再種幾棵,等上三年五載,怎麽都能開花了。”
他是講究效率的人,搖頭道:“花那麽多時間,終不及現成的來得好。我明兒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長成的移植過來,把園子打扮成個梨花林,你說好不好?”
她欣然應了,并沒有看他,目光流連在花間枝頭。他靜靜端詳她,紅色的火光透過绡紗照亮她的臉,她脫了孝換上他準備的衣裙,并不十分豔麗的顏色,卻有別樣的靈動和跳脫。
一片花瓣落到她頭上,讓她別動,替她拿下來。薄削的嫩蕊在他兩指之間,他略凝視,把它含進了口裏。
他有豐澤的唇和微仰的唇角,音樓看見他的動作,霎時飛紅了雙頰。這花好月圓的夜,人心變得柔軟了似的,可他這樣挑垯,就算知道他是個太監,也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他神情餍足,眯着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嘗美味。音樓靠過去,狗搖尾巴地問他味道怎麽樣,他長長唔了聲:“好!”
她沒吃過花,以前常聽說有美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體生香。她也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往上一縱摘下一朵,然而搖動了花枝,弄得落英滿頭。她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邊嚼邊品,慢慢皺起了眉頭,咂嘴道:“你哄我麽?我怎麽覺得是苦的?”
“同一棵樹上結的果子還有酸甜的差別呢,花就沒有麽?你運勢不好,摘的不讨巧。”他轉過臉笑,又在她頭上捏了一片下來,“嘗嘗這個?”
她聽了忙來接,他卻高高一揚道:“轉了手就不好了,還是讓臣代勞吧!”
音樓是個傻子,她居然信了!見他遞過來張嘴便接,他的指尖就勢在她唇上一抹,眼波流轉間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說不盡的妖嬈魅惑,慵懶笑道:“臣猜得沒錯,果然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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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謝!
☆、一瓯春
音樓捂住嘴,面紅耳赤地嘀咕,“廠臣你正經些,不能這麽調戲我,我可是很有脾氣的人!”
有脾氣的爛好人麽?他不以為然,“娘娘這話就言重了,臣是太監,太監怎麽調戲人呢?就是叫順天府來斷,也不過是個媚主的名兒,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沒底氣,細語重申,“我來你府上是暫住,你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他的表情簡直像聽了笑話,“臣對您動手動腳了麽?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體上的接觸,其實也無傷大雅。娘娘知道什麽叫動手動腳麽?”
他的視線在她肩頭領口亂溜,吓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頗為防備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動手動腳。”
肖铎聽了無奈搖頭,“娘娘果然見識得太少,這樣可不成。往後您是要随王伴駕的,這麽一點兒小動靜就讓您慌了神,回頭皇上瞧來難免怪罪臣不盡勸谏之職。”他撫撫下巴琢磨起來,“宮裏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穩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後既要回宮,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這些小細節,豈不是大大的上不得臺面?既這麽,臣對娘娘日常的看顧還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閑就來娘娘院子裏瞧瞧。底下人偷奸耍滑,侍奉起來恐欠仔細。比方梳頭、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驕陽,“臣雖愚鈍,這些卻都得心應手。娘娘要是不嫌棄,臣來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樓唬得目瞪口呆,還要伺候沐浴更衣?宮裏娘娘們洗澡難道都用太監麽?這個肖铎滿嘴跑駱駝,她不能信他!
花瓣紛飛,在他們之間簌簌飄搖,音樓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來,也未及細想便道:“有彤雲,就不勞煩廠臣了。您這麽大尊佛,屈尊來伺候我,沒的折了我的壽。”又笑了笑,“再說我不大喜歡和旁人接觸,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
“認生麽?娘娘這毛病是胎裏帶來的,不好治啊!不過不要緊,熟絡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把她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拉了下來,“娘娘大節端方,這樣的動作不雅,往後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來輕薄您,單憑兩只手是阻擋不住的。娘只需記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着遮掩。臣這樣的身子,就算對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麽樣呢!”
他咬字清晰,一遞一聲在她耳邊說,像鑿子用力鑲刻在了她腦仁兒上。他一再聲明他是無害的,一再說自己不是男人,這話在音樓聽來實在悲哀。她耷拉着嘴角嘆氣:“廠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裏您和那些堂堂須眉無異。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身的虧。那些話……自己叫自己難受,又何必說出來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難不成娘娘還拿臣當男人麽?臣的這一生已經毀了大半了,無家無室、斷子絕孫,說不說都是一樣。”
她垂手站在燈籠前,蹙眉道:“如果能重來一回,您後不後悔進宮?”
他認真想了好久,“不進宮,還在老家種那幾畝薄田?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
音樓覺得發展的空間其實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黃土背朝天。她嘬嘴咂舌,“以您的相貌,還愁沒飯吃?好些地方請堂客,光陪人喝酒猜拳,活兒不累人輕省,幹得好的下回場子比花魁娘子還值錢。我和您說,我們那兒有家酩酊樓,裏頭有位連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滿了人,都是為一睹公子風采。有一次花朝節我也去湊熱鬧了,遠遠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确叫人魂牽夢萦,可如今和您一比……啧啧,他連廠臣的一個零頭都不及!所以您只要舍得一身剮,什麽都不用幹,站在那兒就能來錢。”
肖铎不知她哪裏尋來的這些說頭,慢慢眯縫起了眼,“娘娘這是在教臣學壞。”
音樓莫名看着他,心道你已經夠壞的了,還需要別人教嗎?不過這話打死她也不敢說出口,裝樣兒誰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敗下陣來,摸着鼻子道:“沒有,我就這麽一說,廠臣聽過便罷了,別往心裏去。”
他卻細細斟酌起了她的魂牽夢萦,“那位連城公子樣貌不及我?”
音樓連連點頭,“不及不及,廠臣風華絕代,連城公子比您差遠了。”
“差了那許多還能叫娘娘魂牽夢萦,娘娘真是沒挑揀啊!”他垂着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過臣在想,娘娘話裏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對臣肖想已久,卻礙于身份不好明說,所以假托連城公子名頭,好叫臣知道麽?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懸梁那天,就已經被臣的風姿所折服了吧?”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來,說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樓弄得張口結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這一點啊!她眨眨眼,調過視線看花樹,“梨花花期短,這麽謝法兒,估摸着再有個兩三天就落盡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點悲哀,她和皇後不同,皇後目标明确,要什麽一門心思只求達成。也許因為她還太年輕,不懂得裏頭周旋的妙處。不過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當然明白裏頭玄妙,可惜礙于太稚嫩,使他有種難逢敵手的孤獨感。
“夜深了。”她擡眼四顧,“大約快醜時了,廠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兒還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紅徹夜不眠,醜時對他來說不算太晚。況且眼下又有她在府裏,說話取笑,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了。不過怕她累着,仍舊低低應了個是,“娘娘颠踬半夜,也是時候該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園,橫豎沒什麽事兒,明天晚些起來,再叫她們領着四處逛逛。”
她笑着說好,這麽交談才是上了正軌,像剛才那樣胡扯太不成個體統。音樓心裏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後跟前是不是也這麽賣弄,抓住話把兒緊盯不放,直到把人逼進死胡同裏,叫她這樣下不來臺面。
宮裏的娘娘,走到哪兒都要人托着胳膊,這是一種排場,漸漸也成了習慣。他仍舊來攙她,她略頓了下,還是把手交給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徑,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片極大的屋舍,直棂門窗、青瓦翹腳,廊庑底下四根大紅抱柱,乍看之下頗有盛唐遺韻。她側耳細聽,有風吹過,檐角銅鈴叮當,也不是多聒噪的聲響,是細碎的一長串,很悠揚悅耳。
園裏幾個丫頭提着桶在臺階下走動,上夜有專門的燈座,半人高,石頭雕成亭子模樣,四面用竹篾撐起桐油刷過的細紗,既防風又能防雨。燈亭裏的油燈是整夜不滅的,所以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有人添燈油。彤雲以前在宮裏就幹這差事,提起來咬緊槽牙恨之入骨,現在當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樓進門的時候她正掖着袖子旁觀,看見她忙上前來接應,笑道:“奴婢算開了眼界了,先頭跟着繞了一圈,腦子到現在還暈乎乎的呢!督主這宅子真大,處處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铎瞧她是音樓的丫頭,待她也算和顏悅色,只道:“你又不是東廠的人,也叫督主麽?”轉過頭叮囑幾個婆子,“好生伺候着,不許有半點怠慢。”對音樓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樓欠身讓禮,目送他出了院門才進屋。
房裏帳幔堆疊,一層層的錦繡,一簇簇的妝蟒,這麽像樣的閨房,她只在音閣那裏見識過。仆婢掌燈請她進卧房,打簾進去就是巨大的一張紫檀拔步床,烏黑油量的木質,精雕細刻的人物鳥獸纏枝紋樣,單單這麽個木工活兒,挑費恐怕也巨萬。
“難怪好些人甘願淨身入宮,看看,真是窮奢極欲!”音樓摸了摸銀杏金漆方桌,這一屋子細木家夥真叫人肝兒顫吶!她突然笑了笑,“不過我喜歡!”
彤雲從外面接了個三腳紅漆木盆進來,隔着袅袅白煙招呼她洗漱,又道:“這樣精雕細琢的東西誰不喜歡?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裏的兄弟們,裏頭小衣明明有富餘,情願發臭都不換,難怪都說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噴噴的,大約只有太監能這麽精細。”解了她領上葡萄扣兒又解中衣,擰熱帕子來給她擦背,問她,“我先頭左等右等您不來,哪兒耽擱了?”
音樓想起肖铎那手戲弄人的功夫耳根子發燙,含糊敷衍着:“沒什麽,經過一棵梨花樹,看了會兒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兒,您二位真好興致!”
音樓攤着兩臂讓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換水洗腳,一面對搓着腳丫子一面道:“你進園的時候沒看見那棵樹嗎?估摸有百把年了,花開得密密匝匝,要是樹齡短,開不出這麽些來。我經過那兒都走不動道兒了,這府裏人也懂美,怎麽好看怎麽妝點。白花下頭挂紅燈籠,襯起來真可人意兒。”
“宅邸大,不知道有幾條道兒呢,我來的時候并沒有見着。”彤雲道,“太監那類人,最愛弄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來讨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園,當然怎麽喜歡怎麽打點了。只不過肖掌印倒是一點兒不忌諱,他權大招人眼,府邸弄得這麽富麗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彈劾麽?”
“彈劾就對罵,以他的口才還怕罵不過別人?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他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賞賜的,別人拿來較勁也說不響嘴。”音樓不為這些憂心,肖铎捏着批紅的權,內閣的票拟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經過他的手,拟奏彈劾他,他比皇帝還先一步知道呢,誰有那個膽兒!做人做到這麽猖狂,可算登峰造極了。一般壞人都很難扳倒,要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過了,又香又軟,和泰陵裏天壤之別。音樓折騰了這麽些日子,今兒可算能夠适意睡一覺了。撩帳子往外看,對彤雲道:“我明兒去問問他,看闫荪琅的宅子在哪兒,他要是答應,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彤雲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甕聲咕哝,“自己這頭才太平就操心別人……我聽說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沒家沒口的,在衙門裏也湊合。您且等他回來再說吧,不知道什麽時候呢!”
這麽的也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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