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約重來
皇帝是文人出身,大多時候講究個詩意排場。上回急吼吼對付音樓是情之所至,這回再見,勢必要在美人跟前把面子拉回來。為王的時候可以放浪形骸,登上帝位之後少不得自矜身份,那份從容體現在信馬由缰上,不急不慢地,從街口的牌樓下緩緩游進了府學胡同。
肖铎在門前翹首以待,遠遠見通衢大道上來了一隊人馬,打頭的皇帝倒是尋常裝束,頭戴紫金冠,身穿鴉青團領袍,背後随扈的人卻着飛魚服、配繡春刀,這樣掩耳盜鈴的出行少見,大約以為換了龍袍就算微服了吧!
他回首一顧,音樓打扮妥當了就站在他身後,臉是俏麗的臉,只是眼睫低垂,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他心頭微沉,現在暫且顧不上旁的,有什麽不快都往後挪一挪,等接完了駕再議不遲。
他低聲提點:“聖駕到了,娘娘不需上前,跟在臣身後就是了。”
她無甚反應,耷拉着眼皮恍若未聞。他心裏隐約不快,女孩家鬧起脾氣來憋屈死人,有什麽話也不直說,鈍刀割肉,比東廠的酷刑還叫人煎熬。
他以前沒遇上過這種情況,榮安皇後那裏向來是高高捧着,只要一味的順着她的心思,你來我往的些些小意兒就叫她受用不盡了,哪裏像她這樣難伺候!替她描眉畫目,靠得近點兒就擺臉子。他忽然覺得灰心,憤懑裏夾了點委屈。早知道是這麽回事,當時就不該無所顧忌。原來女人和女人也不相同,有的愛勾纏,有的卻輕易碰不得。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他斂神領衆人下臺階,在閥閱底下三跪九叩,朗聲高呼:“恭迎聖駕。”
她和他微微錯開一些,泥首頓在青石地上,香妃色如意雲頭的袖襕鋪陳在他膝旁,纏綿的紋路灑在他眼底,他皺了皺眉,略側過了頭。
已經是将入夜了,暮色沉沉裏掌起了燈。皇帝下馬來,一眼看見人群裏跪着的女子,肩背纖纖,頭上戴狄髻,也是钿兒掩鬓,打扮得富貴堂堂。他快步上前去,一面讓衆人免禮,一面伸手去攙她,和聲笑道:“仔細磕着了,起來。”
音樓謝了恩,皇帝的手指搭在她腕子上,隔着袖口都能感覺那股力道。這樣尊貴的身份,長得也不賴,只是目光如炬叫人生受不住。她不能避讓,只有一再微笑,“皇上駕臨,叫奴婢誠惶誠恐。廠臣早早就置辦下了宴席恭候聖駕,皇上裏面請吧!”
皇帝心裏很稱意,她細語款款,不像大行皇帝喪禮時候一張苦瓜臉了。甬道兩旁按序有內廷的太監站班,隔幾步挑一盞西瓜燈,燭火搖曳裏看她的眉眼,盛裝出迎果然是不一樣的,不再澀澀的,像打磨好的玉,看上去也更圓潤細致了。
“這陣子難為你,那麽多的事兒湊在一塊兒,叫你不得安生了。”皇帝道,在正座上坐下來,兩手撫膝看她,“朕瞧你氣色還好,在這裏住的慣麽?”
音樓欠身應個是,“承蒙廠臣照應,一切都好。奴婢進提督府這些天,吃穿用度都是廠臣親自過問,他一頭忙着差事,一頭還要照應我,我真不知怎麽感激他才好。”
她綿裏藏針的這一通,面上是在替他邀功,心裏大概不無嘲弄他的意思。肖铎聽了按捺下來,躬身道:“娘娘纡尊在臣府上,寒舍蓬荜生輝。能為主分憂伺候娘娘,是臣職責所在,娘娘這話言重了,臣愧不敢當。”
音樓還在為傍晚的事生氣,知道他這樣媚寵,無非為了拿她讨好皇帝。她有些惱恨起來,索性送他一程子,因轉身含笑對皇帝道:“皇上若是憐我,就替我好好賞肖廠臣吧!廠臣這樣不辭辛勞,我心裏委實過意不去,皇上就這麽白白瞧着我難受麽?”
這神來的一筆華美轉折叫皇帝心頭漾起來,看來肖铎果然說服她了,原先像頭倔驢似的,這會兒居然懂得君須憐我了。他是那種功過完全可以相抵的當權者,白天吏部報上來的什麽“立皇帝”惹他勃然大怒,現在看看肖铎的忠君之事,火氣頓時消了一大半。不過批紅繳了便繳了,賞賜還是不能少的,一樁歸一樁嘛!
皇帝打量那張尚且稚嫩的臉,她羞答答低着頭,大約沒有這麽和男人說過話,連耳朵根都紅起來。這小模樣當真惹人憐愛,他心癢難搔,養在別人盆裏的水仙不去觸碰它,看着它一天天豐豔,慢慢開出花,倒比随手可以攀摘的妙趣得多。
皇帝心情大好,颔首道:“廠臣辛苦,朕都瞧在眼裏。候着吧,回頭宮裏自然會下旨意。”肖铎磕頭謝恩,他三言兩語打發了,只管就燈看美人,看了半天想搭話,又發現稱呼是個難題,叫太妃似乎不合時宜,想了想還是直呼名字方便。等進了宮先複太妃位,看準了時候請太後的示下,再另外冊封也無不可。
叫皇帝單坐着不是方兒,肖铎呵腰道:“主子這時辰出宮想是沒有用過晚膳,臣這裏備了宴席,請主子和娘娘共進。”
皇帝道不必,“出宮前用了幾塊小食,不好克化,到現在還囤在心口。朕晚間有晚課,不能在這兒久留,沒的叫太後知道了怪罪。朕就是來看看音樓,說幾句話罷了。”
音樓聽見他叫她名字不由擡起眼來,皇帝和顏悅色,在上首端坐着也沒什麽架子,看上去像尋常富家的公子。要論相貌,慕容氏的美名是歷代皇族中拔尖的,鮮卑人五官立體,到他這裏也是一樣。尤其那眼眸,深得幽潭也似,要是把面貌和性格拆分開,高高立在廟堂之上,倒可以用來糊弄人。
有時候人很奇怪,仿佛喜不喜歡就在一瞬。本來音樓也不是死心眼,要是他能循序漸進,她自己權衡利弊還是心甘情願充入他後宮的。可沒想到中間出了那種岔子,沒有什麽感情基礎不說,還夜闖進她宮裏打算霸王硬上弓,她慌了神難免心生厭惡,現在看見他還是隐隐不大自在。可是沒辦法,皇帝總是皇帝,她對肖铎還能賭氣耍性子,對那位卻不敢有半點不恭。
皇帝也知道,女人家面嫩,他那點不堪的腔調落了她的眼,後面要挽回大概得花些力氣。他咳嗽一聲,打算換個牌面示好,便道:“今兒廠臣進宮請纓,過陣子要南下和外邦協商絲綢買賣,朕聽說你思鄉情切,想随廠臣一道去,有這事兒麽?”
肖铎早就把皇帝首肯的消息告訴她了,她暗自高興,臉上也要做出可憐的神情來,怯着聲氣兒道:“有這回事兒,奴婢離家兩個月了,家父身子不大好,我在外也惦記得緊。本來進了京就不該再尋思回去的事了,可是奴婢眼下不在宮中,既然借居在廠臣府上,廠臣要南下,奴婢知道了難免動心思。”說着跪下叩頭,“求皇上成全,讓奴婢回去問老父一個安,回來後必定兢兢業業回報皇上。”
她這一跪,皇帝自然要去相扶,肖铎見狀一個眼風把侍立的人都打發下去了,自己也卻行退出了上房。不敢走遠,站在檐下聽動靜,卻不知怎麽總是心緒不寧,一陣風拂過來,毛孔像全張開了似的,生生打了個寒戰。
廳房裏人轉眼都散盡了,皇帝攜她起身,音樓忐忑不已,略往後縮了縮,他察覺了,也是輕輕一笑,“你一片孝心,朕準你回去探望。不過去去即回,能做到麽?”他好言道,“朕對你一直挂念着,所以要快些回來,好早早入宮來。”
音樓其實不了解,她以為時間長了他就放下了,沒曾想他居然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說情不知所起,委實有點美化的嫌疑,她知道自己是個呆呆的人,在一道進宮的秀女裏也不算拔尖,怎麽就一眼叫他看上,實在說不過去。
“奴婢答應皇上,去去即刻就回。可是浙江到京畿有程子路,皇上不叫我和廠臣一起回來麽?”
皇帝拉她在帽椅裏坐下,兩個人之間隔着一張香幾,幾上的青花瓷盆裏供着一株蘭,透過寬闊的葉片,她的臉半遮半掩。他說:“絲綢生意談起來不費力氣,要緊的是按時完工。從蠶繭到織機,樣樣都要查驗把關,所以廠臣在江南逗留的時間恐怕有點長。你要回來不費什麽事,他手下有的是錦衣衛,派幾個人護送也就是了。你先前說朕若憐你,這話說得沒錯,朕是憐你,這段時候你大約過得也不高興,往家鄉去一趟,至少散散心,對你也有好處。”
他這樣溫煦,叫音樓大感意外,遲疑道:“皇上的心真好,奴婢以為您不會答應的。”
他愈發笑得得意了,“那你說,我和先帝相較怎麽樣?”
這樣的問題實在很難回答,音樓道:“我是婦道人家,朝堂上的事也不懂,就拿皇上早前和我說過的那句話來論,皇上說活人生殉有違人道,光是這句就叫奴婢折服。至于大行皇帝,我聽聞推行的是仁政,應該也是個好皇帝吧!只不過奴婢未曾有幸見過聖駕,所以并不知道先帝是怎樣的人。”
皇帝點頭道:“也是,你進宮沒有蒙過聖恩,真要談緣分,還是咱們更有淵源。朕問你,你是不是遺失過一方帕子?素面黃綢底子,角上繡了梅花的?”
那是剛進宮時,她們一批人經過四五輪篩選留下了五十人,那天皇後領着幾位嫔妃來瞧人,她随衆從聽差房裏列隊出來,不小心挂在蝴蝶扣上的手絹掉了,又不好去揀,眼看着被風吹遠,後來就不見了。本以為找不回來的,沒想到中晌一個小太監給她送了回來。橫豎就是這麽回事,但不知他怎麽問起這個來。
“我是有這麽一方帕子,丢了又失而複得了。”她古怪地看他,“皇上怎麽知道的?莫非……”
“書生拾钿,美人撿扇,本來都是佳話嘛!”皇帝夷然道,“朕當時協理選秀事宜,正巧從花園那頭過來,眼看着你掉了的。還就是那麽巧,那方帕子兜兜轉轉被風帶到了朕面前,朕撿了,叫惜薪司的黃門給你送去的。你看見上面提的字沒有?朕寫了‘幼梧’二字,那是朕的小字,你竟不知道?”
音樓覺得腦子被木槌子敲了一下,尴尬道:“帕子送回來奴婢就叫人洗了,沒有看到皇上的墨寶。”
皇帝聽了分明一愣,這麽香豔風雅的事足可以引為美談,結果她居然沒看到,直接就叫人洗了?皇帝有點着急,“你不細看看是不是你的帕子就收下了?”
她眨着眼睛道:“我看着像我的,那枝梅花是我的繡工我認得,也就沒管那許多,交給底下婢女了。”
是了,婢女不識字,就算識字也未必想到和他有關。皇帝感到一陣頭疼,捂着前額咝咝吸氣兒。音樓吓了一跳,忙離座去看他,“皇上這是怎麽了?被我氣着了?這可怎麽好!我去傳廠臣進來吧!往後再有這種事兒,我一定打開好好看明白,成不成?”
還有往後麽?這種事就要巧遇,刻意安排什麽意思!大邺民風算是開放的,一些閑雜書流入閨閣不稀奇,她就沒有看過那些戲文?比方《牡丹亭》、《白蛇傳》什麽的,對愛情沒有一點少女情懷和向往?
皇帝拉住她說不必,“你曉得朕和你有過這麽一段就夠了,所以也別怕朕,朕不會害你的。”
有過這麽一段,說得挺像那麽回事,其實不過撿了回帕子,弄得緣定三生似的。音樓不敢置喙,唯唯諾諾答應了,皇帝這回很上道,她原以為八成借着機會又有一出戲的,沒曾想他不過捏着她的手來回撫了好幾下,邊撫邊道:“惠王家上月生了一窩叭兒狗,今兒送了幾只進宮給娘娘們玩兒,朕瞧了,寬臉大眼睛,長得很漂亮。要不要給你留一只,等你回宮了送到你殿裏去?”
音樓一聽來勁,也由得他摸小手,追着問:“一直讓我養着麽?別不是養大了又叫別人抱去。”
“哪兒能呢!”皇帝心滿意足,把那柔荑握在手心裏翻來覆去,“給你就是你的,你不答應,誰敢搶狗,朕治他的罪!”
所以有皇帝撐腰是個不錯的行當,音樓笑道:“謝皇上了,我愛養狗,您好歹給我留一只。我聽說叭兒狗胎裏有缺陷,容易歪嘴,您叫人給我挑個嘴不歪的,擱在那兒先喂着,等我回來了給我做伴。”
皇帝說成,“給你挑個毛色好,叫起來響亮的,你瞧了準喜歡。”
兩人說狗倒找着話頭了,絮絮叨叨讨論半晌。最後還是皇帝看時候不早,起身說要回宮,她才跟在後面送出來,一直送到正門外。和先前不情不願的态度截然相反,帕子甩了一程又一程,嬌聲道:“皇上好走,奴婢恭送皇上。”
皇帝上了馬,拉着缰繩原地轉圈,笑道:“進去吧,有的是時候說話。”
她含笑那麽一點頭,居然風情萬種。肖铎看在眼裏,不由大覺反感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菇涼們,湊滿25字我這裏就可以送積分啦,雖然分不多,也聊表心意,留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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