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意徘徊

“娘娘和皇上相談甚歡?”跪送過後他起身,伸手去攜她,卻被她躲開了。手尴尬地僵在那裏,倒比挨了一記耳光還叫人難受。

她瞥他一眼,表情淡漠,“和皇上相談甚歡不好嗎?不是正如了廠臣的願?”

她這話扔過來,有一瞬竟叫肖铎啞口無言。的确是有什麽地方出了岔子,他一心一意把她往那條道上引,這會兒怎麽又積糊起來了?可他自有一股傲氣,向來都是他一手遮天,如今一個小小的太妃也敢這樣拿話噎他了!

他哼笑一聲,冷冷道:“娘娘忘了臣的囑咐麽?娘娘和皇上在堂內兩盞茶功夫,單只是說話這樣簡單?”

真是可恨可笑!音樓蹙眉道:“廠臣管得未免太寬了!我與皇上如何,不勞廠臣操心。”

他兩個鬥嘴,把邊上衆人吓得呆若木雞。曹春盎拿肘頂頂府裏管事的張溯,使眼色叫他上去勸谏。到底在大門口劍拔弩張不好看相,且不論步音樓是什麽位分,像督主這樣權勢,和個女人大呼小叫掃了自己顏面。誰知張溯也怵,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大胖臉一晃,滿臉肥肉直顫。

曹春盎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吸兩口氣,正打算張嘴叫幹爹,卻聽他幹爹一聲低叱:“你們都走開!”

衆人一激靈,紛紛縮脖兒溜進了大門裏,誰也沒敢回頭,頃刻之間人都散盡了,門上一片氤氲燭光裏,只剩烏眼雞似的互瞪的兩個人。

“你待如何?”音樓別過臉,尖尖的下巴高高擡起,“費了那些心思,不就是要我邀寵好給你開道兒麽!我先前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了,皇上也答應賞你,雖不至于立時給你個高官厚祿,但是往後我盡我所能也就是了,你有什麽不滿意?”

他臉色陰沉,自問平常控制情緒的能力不差,今天被她撩得火冒三丈,她還真有四兩撥千斤的本事!

“我是為這個麽?”他咬牙道,“娘娘哪裏不滿只管說出來,這麽零星割肉,有意思?”

她聞言一哂:“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廠臣何不明說?這世上人并不是個個都如廠臣一樣心思缜密的,廠臣這麽雷厲風行的人物,竟不明白我就是個傻子?”

她呲達他的時候,居然還可以一臉無賴樣。肖铎只覺心口火氣翻湧,一陣陣沖得他腿顫身搖。

月色如霜,彼此對站着,也不說話,就這麽虎視眈眈。其實也不知道到底在氣憤什麽,照音樓的的想法,她還在為他下半晌的所作所為惱火。一個太監,完全不自省,對她如此這般言行暧昧,不是引誘是什麽?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他這麽肆無忌憚,當她是面團捏出來的?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了,他下回再敢靠得這麽近,就別怪她不客氣。他不是要調戲她麽,誰怕誰?她不過是個半吊子大家閨秀,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給她上妝的時候真悔斷腸子,要是她咬牙嘬上去一口,倒看他能怎麽樣!

這須臾工夫,誰知道她動了這些心思。肖铎昂首立着深深緩了兩口氣,他這麽失态,叫人看了不像話,對她來說也是個笑談。不是想着将來倚仗她的麽,要調理她,讓她接榮安皇後的班兒,那他現在的态度就大大逾越了。捧着、敬着,全然忘了,那麽混雜不清下去,怕到最後他打錯了算盤,反被她拿捏住了。

“娘娘息怒。”他勉強作了一揖,“臣适才無狀,得罪之處望娘娘海涵。天色晚了,請娘娘進府,站在外頭說話也不方便。”

胡同裏偶爾有人來往,大庭廣衆确實有礙觀瞻,她只得提裙邁進了門檻。偷眼看他,他很懂得自我掌控,很快就調整過來,且眉目平和沒有一絲波瀾,簡直讓她懷疑剛才氣得直喘氣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既然下了氣兒,她也不能把架子端得太高,畢竟他暫時是她的衣食父母,回頭還要跟着他回浙江,鬧得太僵了,萬一人家路上下黑手整治她,那她無依無靠可怎麽辦?

她咳嗽一聲,換了副笑臉兒,“廠臣言重了,我說話也有不當的地方,廠臣大人大量,別和我計較才好。”

“臣不敢。臣畢竟是擔心娘娘,下半晌的話不知娘娘記下沒有?”他委婉一笑,“皇上和娘娘在廳房內……”

就是說女人身子什麽的,她焉能記不住?今天得以全身而退,還是皇帝手下留情了,要是像那天半夜裏一樣,憑她的榆木腦袋,除了被生吞活剝,想不出別的好出路來。

她拿腳尖挫挫地,嗫嚅道:“我覺得皇上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麽壞,我們剛才就聊聊天,皇上言行舉止還是挺尊重的。”

他嗯了聲,“單說話麽?沒有別的?”

“摸了我的手。”她紅着臉說,“可我覺得沒什麽,比起上回的事,摸手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他溫吞地勾了下嘴角,“娘娘這份心胸,實在叫臣欽佩。”

不管他是誇贊還是諷刺,音樓都安然生受了,“我總歸是要進宮的,進了宮這種事免不了,現在犟脖子,以後就不伺候了?廠臣也曾勸過我,今非昔比,畢竟那是皇帝。您說您是草芥子,我何嘗不是齑粉一樣的人呢!”

他的眉頭擰起來,要說和她的肢體接觸他不亞于皇帝,為什麽她不以為然?是沒有芥蒂?抑或是因為在她眼裏他就不是男人?他嘆了口氣,“娘娘能看得開,對自己有益處。臣盡快把手上的事交代妥當,好早些啓程南下。免得耽擱久了,上頭突然生變,近在咫尺沒有推搪的借口。”

他這會兒倒不着急把她送進宮了,這麽說來他這人也不是那麽唯利是圖。她扯了扯嘴角,“只是皇上有口谕,不叫我停留那麽長時候,恐怕屆時還要勞煩廠臣指派人先送我回京。”

他擡眼看她,略一頓才道:“不礙的,南下自有随行的人,什麽時候旨意到了,娘娘要回宮也不難。”

談話似乎進了死胡同,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兩個人相對而立,起先像鬥雞,這會兒各自蔫蔫的,精氣神都散了。隔了好一會兒才聽他長長呃了聲,“近來因着是梨花洗妝的當口,天橋那頭有夜市,燈籠挑了幾裏地,一路都是光亮的。若是娘娘有興致,臣伴娘娘夜游如何?”說完審視她的臉,她還想端着,臉孔下半截強自忍耐,上半截卻旸旸笑起來。他心情轉瞬大好,沖遠處觀望的彤雲招了招手,“替娘娘換身輕便的衣裳,手腳麻利些,我在這裏等着。”

音樓不等彤雲來攙,提起裙裾便跑,邊跑邊招呼,“快快快,正好去瞧瞧有沒有瓦罐,我要養油葫蘆。”

她一陣風似的進了垂花門,肖铎看她走遠了才轉回身來。剛才迎駕,自己也還是一身官服。曹春盎這個幹兒子不是白當的,早就先他一步進了上房,伺候他換了件玉色西番花暗紋地絹衫,四方巾後垂皂條軟巾,鏡中一照戾氣全消,俨然是個風度翩翩的生員。

“幹爹腳程略慢些兒,兒子這就傳令廠衛遠遠跟着。”曹春盎打了個熱手巾把子來給他擦臉,嘿嘿一笑道,“皇上對娘娘挂念得很,兒子料着日後晉位,少說也得位列四妃。”

肖铎沒言聲,只說:“跟就不必跟着了,你去傳我的令,好好查一查吏部尚書姜守治。不單他上任以來的政績為人,以前的事也一樁不許放過。查他的家底兒行藏,只要有一點錯處,就給我咬住往狠了挖。”他輕飄飄一個眼風掃過去,“別怕他疼,好生着實的查。番役那兒把話傳到,他們自然曉得應該怎麽辦。”

東廠辦事有他一套單成的**,比方笞杖,下手輕重全在秉筆太監的字裏行間。“打着問”是最輕的,通常打過一遍還能讓人開得了口說話;再重一些的叫“好生打着問”,一頓下去皮開肉綻,離死還差一截子;至于打死不論,那就是“好生着實打着問”,褲子趴下沒有回頭路,幾杖一掄直接就去望鄉臺了。曹春盎東廠司禮監兩頭跑的人,他幹爹一說“好生着實查”就明白了。得罪他是可以随便蒙混的麽?向來只有他找人茬兒,沒想到有人膽敢背後捅刀子。欺負到頭上來了是自尋死路,就算不見影的事兒也能讓它有鼻子有眼,誰讓那個姓姜的偏不信邪!

曹春盎應了是,“幹爹放心,兒子這就去傳話。可您現在和娘娘出去,不叫人跟着怕不安全。天橋底下魚龍混雜,沒的叫那些臭人沖撞了,那可怎麽好?”

他整了整衣領說無妨,隔窗往外一看,她已經來了,穿一件白底绡花衫子,底下配了條青綠馬面裙。頭上的金絲發冠比男人戴的略高一些,頰上的妝都卸了,白生生的清水臉子,真正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撩袍出去,她打眼一看就笑了,“廠臣這樣打扮真好看,幹幹淨淨的,像個讀書人。”

她誇起人來不知道拐彎兒,他聽得倒受用,又有些不好意思,掩飾着清了清嗓門道:“太監有專門的學堂,好些人的學問不比讀書人差。”

她仰臉說:“我知道,不成器的也不能替皇上批紅了,對不對?”她高興起來不忌諱那麽多,自覺和他很熟絡了,便過去挽他的胳膊往門上拉,“走罷,再晚夜市散了,那可就玩不成了。”

他任她拉扯着走,到門上接了盞風燈提着,袍角翩翩、裙角飛揚,兩個人一閃身便下臺階走遠了。

曹春盎和彤雲對插着袖子目送,大夥兒都覺得很怪異。

“幹爹的脾氣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好了……”

彤雲觑着他敲缸沿:“我瞧督主脾氣一直都挺好的。”

曹春盎乜斜她,“你瞧見的只是表面,司禮監和東廠那麽厲害的衙門,提起他的名號哪個不是俯首帖耳?”他拿拂塵的手柄撓了撓鬓角,“剛才發那麽大的火,一眨眼沒事人一樣,真是奇怪!以往他老人家總嫌別人臭,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不小心沾了他的衣角,他都能脫下袍子砸在你臉上!”

彤雲啊地驚嘆:“督主高不可攀,真乃天人也!”

所以呢?這回他是看不太清了,反正下的本錢有點大,但願事事皆在他老人家掌控中,別到最後白叫端太妃占了便宜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要過年啦,先提前給大家拜個年~~

推出了作者給讀者發紅包的活動,我琢磨着吧,明天大家也樂呵樂呵。因為能力有限,可能做不到每位都送,前20位留言的不分伯仲,就先到先得吧,初一那天趕早喲親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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