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留行

他低頭看她,眉眼含春,想來她也是喜歡的。

人和人的感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曾經不起眼的小才人,沒有殉葬那一出,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留意她。她的生與死,對他來說僅僅只是诏書上簡短的幾個字,匆匆一瞥,宣讀過後就封存起來,沒有任何意義。可是現在她在他身下,這都要感激皇帝,沒有他當初的慧眼識珠,哪裏有他現在的紅鸾心動!

他的手指撫摸她耳後的皮膚,和她鼻尖貼着鼻尖,低低嘲笑道:“學藝不精,差得遠了。”

她神色迷離,幼嫩的臉龐和朦胧的眼,簡直催發他的破壞欲。開弓沒有回頭箭,是她送上門來的,不笑納,對不起她這番美意。然而為什麽呢?她究竟是意氣用事,還是真的像他一樣,她也愛他?

他只覺血氣上湧,現在說什麽都多餘,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只恐人小肉少不夠塞牙縫的。

久曠幹涸的心,像見了底的溝渠突然注入清泉,轉瞬便充盈起來。夏天的衣料薄薄一層覆在她鮮活的**上,透過繁複的做工和花紋,他能感覺到屬于她的溫暖。他貪戀,把她摟得越發緊些,然後重新吻上她的唇。輕輕一點碰觸是試探,漸次加深,少女的幽香幾乎把他溺斃。

四下裏沉寂,連窗外的鳥鳴都遠了,只聽見隆隆的心跳,像烏雲裏翻滾的悶雷,聲聲擊在耳膜上。他用舌尖描繪,用舌尖探索,她的行動遠不如她佯裝出來的豪放,笨拙地、遲遲地,但是有她獨特的小美好。

他吻得很專注,她漸漸也懂得回應了,細細的吟哦,細細的輕嘆。琵琶袖下兩彎雪臂高擡起來,蛇一樣纏上他的頸項,唇齒相依裏有說不盡的溫情。兩個同樣匮乏的人,可以從彼此身上找到慰籍。

肖铎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次她是醒着的,并沒有嫌棄他的身份,也不排斥和他這個閹人親密。他們之間的糾葛全是坐實了,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呢!他得到了答案反而愈發惆悵,将來的路到底應該怎麽走,恐怕要再三斟酌了。

一面沉迷一面憂慮,進退都是深淵,左右都讓人彷徨。可能是有些分心了,突然發現她開始占據主導,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她糾纏不休。從枕上仰起了身追過來,只管在他唇齒間勾繞啃咬。

要不是嘴給堵住了,他八成會笑出來。這個不知道害臊的丫頭,他有這麽好吃麽?督主大人世事再洞明,人情再練達,到底不過二十四歲年紀,心裏愛的人在身下婉轉承歡,他便有些把持不住了。這是和榮安皇後在一起時完全不同的體驗,坤寧宮搖曳的燭火裏,不管氣氛怎樣暧昧煽情,他始終可以心如止水。但是面對她,他動用感情,所以一切都顯得不一樣了。

他把雙手嵌進她的後背,微微托起來,将她拗出個誘人的弧度。親她的唇角、親她的下巴、親她j□j在交領外的脖頸。這暖玉溫香,恐怕終其一生都掙不出來了!

悄悄看她,她氣喘籲籲,柔若無骨。未經人事的女孩,哪裏受得了這些撩撥!他轉而用牙解她領上盤扣,一顆接着一顆,漸漸露出裏面杏色的闊滾邊來。她沒有制止,他也沒有想停下,直到對襟衣大開,鍛面的亵衣因她胸前起勢高高堆拱,他才驚覺事态發展得沒了邊兒,早就已經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了。

他着了慌,頓在那裏不知道怎麽料理才好。這是個分界點,前進或是後退,會衍生出兩種不一樣的結果。究竟是安于京城的悠閑富貴,還是亡命天涯時刻遭人追殺,他沒有想好,也不能代她決定人生。

音樓很多時候腦子比別人慢半拍,她正沉浸在這春風拂柳條的無邊缱倦裏,他忽然停下動作她才醒過神來。睜眼一看,他怔怔撐在她上方,青絲低垂,眉尖若蹙,看樣子是遇上了難題。

她心裏明白了七八分,再瞧自己這衣衫不整的樣子,臉上立時一片滾燙。忙支起身把衣襟扣上,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好。剛才是意亂情迷了,才糊裏糊塗走到這一步。她有些自責,如果自己懂得體諒他,就不該貪這片刻歡愉,勾起他的傷心事來。是自己腦子發熱起的頭,他勉為其難也要附和,這下子可好,弄得彼此這樣尴尬。

簡直沒臉見人了,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手忙腳亂把衣裳歸置好,看他一副失神的樣子,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不敢碰他,挨在榻角摸了摸他曳撒的袍緣,“對不住,是我孟浪了……”

這種事,吃虧的不是女人嗎?她認錯認得倒挺快,他擡起眼看她,“此話怎講?”

怎講?她也不知道怎講,就是覺得對他不起。她坐在那裏懊惱地揪了揪頭發,“我想你是沒有邪心的,不過想躺會子而已,誰知道我獸性大發,險些玷污了你的清白。”她垂下頭忏悔,“我做錯了,萬死難辭其咎。怎麽能讓你消火,你說吧!”

兩個人也古怪,一下子從那個圈跳進了這個圈,她還頗有任他發落的意思,就因為他是個太監,最後沒能把她怎麽樣,反倒成了受害者。

他笑了笑,“怎麽能怨你呢!錯都在我,明明不能碰,還忍不住兜搭你。”

她愣愣地看他,他這話不單是沖剛才,更是沖着船上那夜吧!她聽出來了,到底他還是後悔了,只不過一時情難自禁,今天又離雷池近了半步。她都懂,也能站在他的角度看待問題本身。一個位高權重的太監,立在皇帝的禦案旁可以號令天下,一旦離了腳下那幾塊金磚,就什麽都不是了。女人于他來說,也許僅僅是華美袍子上無足輕重的點綴。若是有一天連袍子都腐朽了,這樣的點綴半點價值都沒有,反倒成了傷。

她徐徐嘆息,心頭一直揪着,這時卻看開了,換了個松快的口氣道:“也許咱們都太寂寞了,需要有個伴兒。”

他臉上表情凝重,并不見笑容,垂着眼道:“娘娘說得是,宮掖之中生活寂寞,臣也有晃神的時候。但是娘娘要相信臣,臣……”

似乎以往種種都過去了,翻過巨大的書頁,一切夾帶進了昨天,現在又是一片柳暗花明。他仍舊稱她娘娘,仍舊自稱臣,是想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了。音樓忽然感到酸楚直沖上鼻梁,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眼裏的霧氣吞咽下去。

她曾經猶豫該不該捅破那層窗戶紙,之所以害怕,就是擔心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沒有喜極而泣,兩下裏只有深深的無奈。她微哽了下,“廠臣不必說我也懂得,剛才的事咱們各自都忘了,過去就過去了,就算是個玩笑,以後再別記起。”

他下意識掖了掖唇峰,咬破了他的嘴,讓他以後別記起……記不記起是他的事,但是她能忘記自然最好。想得越多心頭越亂,便點頭道:“全依娘娘的意思辦。我今兒着急上步府,繡樓裏的買賣都擱下了,這會子歇是歇不成了,還是過去看看吧!把事情辦妥了,好上南京去。臨行前皇上有過旨意,南苑王府是唯一的外姓藩王,這些年風頭愈發健,再不轄制恐怕生亂……”他絮絮叨叨,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趿上鞋,轉了兩圈,又發了回呆才想起來束發,整好了衣裳瞧她一眼,匆忙背着手出門去了。

那廂步家着急打發音樓,三天之後就有消息傳來,說六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請廠公做個見證,南苑那頭花船一到就讓人出閣了。肖铎沒有不應的道理,不過放不放人就是後話了。

嫁閨女,不單看日子,還要看吉時。那天一早步府就張羅起來,宇文家接親的人都到了,卻遲遲不見音樓回來,曹夫人在堂屋裏急得團團轉,“明知道今兒要祭祖上路的,這會子還沒動靜,那個肖太監是什麽意思?”她沖步太傅喋喋抱怨,“那天就不該讓音樓跟着他去,哪裏有女孩兒到了家又給帶走的道理?宮裏管事管上了瘾頭,到咱們家做主來了!”見她男人不說話,心裏愈發焦躁,“你還杵着,腳底下這塊地長黃金是怎麽的?這樣的當口還等什麽?還不打發人上行轅裏催去!拿了人錢財就這麽辦事的麽?要不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我倒要去問他,強梁還将三分義氣呢,他這麽翻臉不認人,怪道要斷子絕孫!”

步馭魯被她聒噪得腦仁兒疼,又怕她沒遮攔的一張嘴惹出事來,跺着腳叫她噤聲,“仔細禍從口出!還嫌事兒不夠大麽?他是什麽人,由得你嘴上消遣?已經打發老大請去了,那頭不放人我有什麽法兒?只有等着!”邊說邊仰脖兒長嘆,“原想孩子上了轎就萬事大吉了,誰知道出了這纰漏。南苑的人候得不耐煩了,再等下去只怕捂不住。”

曹氏聽了哼笑,“怨得誰?還不是怨你那好閨女!我瞧她進了回宮,旁的沒長進,心眼子倒變多了。這頭依着你,轉過身來就給你下藥!虧你還有臉在我跟前說她好,好在哪裏?這是要把你這親爹架在火上烤,你背上燙不燙?生受得住麽?還指着她将來升發了孝敬你,瞧好麽,不要了你老命就不錯了!”

女人不講理起來比什麽都可恨,步馭魯自己也沒主張,只管立在門上瞧,煩不勝煩地打斷她,“啰嗦能把人啰嗦回來?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同我嚼舌頭,有這閑工夫上前頭招呼人去,把那幾個嬷嬷安撫好,回了王府說幾句順風話,将來自有你的好處。”

曹夫人罵歸罵,事情總不能攤着不管。想了想實在沒法兒,試探道:“音樓替不了,索性把音閣屋裏的秀屏打扮打扮送上花轎得了。她跟在音閣身邊這些年,府裏的事兒也不用多囑咐。一個丫頭出身的能進王府做庶福晉,她還不對咱們感恩戴德?只要她不說話,咱們認她做義女。至于你那個好閨女,這個家是沒她容身之所了,叫她自走她的陽關道去罷!”

步馭魯叱道:“你瘋魔了不成?進選的事惹得一身騷,這會兒替嫁替到王府去了,這世上別人都是傻子,只有你聰明?你讓一個堂堂的藩王納你府裏的丫頭做庶福晉,你臉可真大呀!成了,別想那些沒用的了,好好琢磨琢磨怎麽搪塞南苑的人吧!”

話音才落,管家從中路上一溜小跑過來,邊跑邊道:“給老爺回話,東廠的肖大人來了,這會兒到了禦街,眼看就進巷子了。”

步馭魯大喜過望,忙整了衣冠到門上迎接,果然一乘金轎停在臺階下。轎裏人打簾出來,錦緞蟒袍一身公服,日光照着白淨的臉,也不言笑,寶相莊嚴恰似廟裏的菩薩。風風火火擡腿進門來,步太傅在後面點頭哈腰他都不管,倒是對院子裏的嫁妝很感興趣,轉過頭吩咐雲尉,“千戶數數,太傅大人給大姑娘的陪嫁有多少。”

雲尉應個是,大聲檢點起來,從一數到八,兩指一比,不無嘲弄道:“回督主的話,太傅大人讨了個好口彩,大小共八擡。”

江南嫁女兒,三十六擡四十二擡是尋常,像這樣八擡的真是連門面都不裝了。肖铎哂笑道:“太傅想得周全,走水路麽,嫁妝太多了運送不便當,還是精簡些的好。咱家出門瞧了時候,到這兒也差不多了,大姑娘還沒準備妥當麽?婚嫁圖喜興,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南苑來的喜娘和主事面面相觑,步太傅家結親的是二姑娘,大姑娘進宮封了才人,東廠提督一口一個大姑娘,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說法?

步馭魯遭肖铎釜底抽薪,登時臉上變了顏色。又不能發作,只得好言敷衍着:“廠公弄錯了,今兒出閣的次女……”

“你是說咱們太妃娘娘?”肖铎登時擡高了聲線,故作驚訝道,“太傅大人竟不知道娘娘受封貞順端妃的事兒?娘娘随咱家來餘杭只是省親,等回京了仍舊要進宮的。太傅大人莫名其妙安排了樁婚事,要将太妃娘娘嫁到南苑王府去……”他沉下臉來,掃了迎親的人一眼,“咱家奉旨一路護娘娘周全,太傅大人這是為難咱家,想害咱家背上個失職的罪名麽?”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場的衆人都傻了眼,步馭魯和曹夫人更是萬沒想到,聽了他的話腿顫身搖幾乎要栽倒。

不是被攆出宮的小才人麽?怎麽一下子成了太妃?原來都是肖铎在裏頭耍花樣,左手要錢,右手作弄他們。可惜了一棵已經栽成的大樹,早知道音樓封了太妃,她回來時斷不會是那個光景。如今後悔來不及了,家底掏空了,南苑王府接人的又等着,這是要把步家逼上絕路了!

肖铎看着那一門殘兵敗将很覺解氣,半晌才掖着手道:“閨女總是要嫁人的,留着也不能開出花兒來。我看太傅大人還是割愛吧,橫豎冒名頂替的事兒辦了不止一回,再來一回也無妨。不過要委屈大姑娘了,好好的正頭嫡女上王府做侍妾,也不知王爺計不計較她原本應該進宮的身份,萬一忌諱朝廷追究,那過了門的日子恐怕要煎熬了。”

步太傅早氣得說不出話來,步家老大攙了他爹道:“肖廠公同這事也不是沒有幹系的,大庭廣衆下說出來,似乎有些欠妥吧!”

以為他拿了錢就同他們一條船了,肖铎用折扇遮住了半邊臉,操着懶洋洋的聲口告訴他們,“天下沒有瞞得住我東廠的事,東廠為皇上效忠,對主子也不會藏着掖着。這件事兒我在京時就透露給當今聖上了,聖上只說‘且看’,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太傅大人滿腹經綸,不會不明白。所以姊妹易嫁是為了步氏好,咱家言盡于此也算盡力了。”他轉過身往門上去,經過嫁妝時略停了下步子,嘆息道,“可憐見的,怎麽說也是個嫡女,八擡嫁妝實在是寒酸了些。千戶給我随十兩銀子的份子錢,甭登帳了,算我給大姑娘添脂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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