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滾!

怔忪只是一瞬間,但這短短數秒卻恍若數載春秋那樣漫長。

杜之瀾心裏設想過這一夜過後的很多種結局,卻萬萬沒料到會這樣,絕情寡義,斬釘截鐵!

他慘白着臉色,緩緩将那兩截斷枝撿起來,就這麽默默凝視,良久不發一言。

光潔的額頭上,隐約浮現起威嚴肅穆的王印,血一樣的眼色同他眼底的怒火交相呼應,脆弱的枝條在手中顫抖着,仿佛随時随地都有可能,被杜之瀾一怒之下捏個粉碎!

“不對!”他臉色一變,顧不得身後一夜縱情的不适,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

“那個許願井!說不定是這東西搞的鬼!”

額上王印痕跡随着他的冷靜而消退下去,杜之瀾強迫自己把最壞的那個想法壓制到底,甚至找了最有可能的借口來安慰自己慌亂的心,斷梅被他塞進懷中,上面還殘存一些法力,劍清必定還沒有走得太遠。

他恨恨地朝井水大喝了一聲:“老子不會善罷甘休的!”

震蕩的音波令井水微微泛起一絲漣漪,很快又消弭無形,就像往昔那樣的一潭死水。

杜之瀾眼皮跳了跳,咬牙轉身往洞外奔去。

誰料一腳踏出洞穴,外界詭異而又危險的氣息瞬間穿體而過,妖獸天生對威脅的敏銳感知叫杜之瀾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震驚地擡頭望着遠方天空,那巨大無比的漆黑漩渦,好似黑洞一般盤踞于九重天之上,層層疊疊的黑雲相互碰撞、征伐,發出震耳欲聾的狂雷。

仿佛整個天地都陷入一片漆黑,毫無光明,毫無希望。

入眼的,恰恰是最壯觀的一幕,無數金光刺眼的閃電如同群龍奔騰,破空直下!

與空氣的摩擦間發出陣陣叫人牙酸的尖銳破裂巨響,速度快得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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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僅僅只是一波而已,之間停頓不過數息功夫,又是無數狂雷閃電滾滾而落……

“這……這是什麽……”杜之瀾緊張而警惕地凝視遠方的天征異象,那股宏大浩瀚、威嚴雄渾的氣息,他只是望上那麽一眼,便自心底深處生起一種完全無法反抗的弱小之感。

那是天的威儀,天的怒火。

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遠離那片是非之地,逃得越遠越好,即便他身有白虎神、火蓮妖皇的精魂護身,恐怕在那樣恐怖到極致的雷霆之下,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

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催促他——劍清很可能就在那裏!

“該死!”杜之瀾怒罵了一聲,也不知究竟罵的是誰。

他摸到懷裏法力漸漸流逝的斷梅,一咬牙,一橫心,看準劫雲的方向便拔腿狂奔而去。

……

劍清已經盡量走遠了,可惜天不等人,幾乎連一盞茶的功夫都不給他,便迫不及待地降下一道雷罰。

金光環繞的閃電裹挾着濃黑近乎粘稠的雷光,争先恐後地打在他身上。

即使有除魔劍這樣的神兵利器,能抵擋一部分雷劫,可只是第一波,就震傷了劍清的內府,嘴角盡是鮮血。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咳咳……”劍清努力地睜開雙眼,仰頭望去,數不盡的電光雷鳴在薄薄一層防禦法陣外不停的攻擊。

“轟轟隆隆——”劇烈的震動在一個時辰之內幾乎沒有消停過,劍清那身飄渺素潔的白衣,此時盡被鮮血所侵染,俨然成了一件血衣。

這已經是他全身法力凝聚的最後一道防線了,若是在雷劫結束之前攻破此陣,修仙者脆弱的肉身壓根禁不住一波天界雷霆之力,恐怕就連灰渣都不會剩下。

“……還是不行嗎?”劍清吐氣若游絲,俊朗的容顏白得不帶半點血色,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心中與除魔劍的感應越來越微弱,明白這柄跟随自己多年的神兵,也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這個級別的法器多半已孕育出靈性,走到這絕望的一刻,劍清能聽到到除魔劍傳來悲鳴。 “要分別了,一柄劍都會傷感,更何況是人……”

情知今日絕無幸理,劍清凝重的神色反而淡漠下來。

人要死的那一刻,總會想起許多前塵往事,許多牽挂故人。

“不知道山上的師兄弟們怎麽樣了,師兄有沒有又悄悄偷走我屋裏的藏酒,亦雙和亦子有沒有想念我老人家……那只笨老虎有沒有乖乖睡覺?”

“……唉……”

劍清最後望了一眼頭頂濃厚的烏雲,緩緩閉上雙眼,喃喃地說出最後的遺憾——“可惜從火蓮宮搜刮出來的美食,還沒吃完呢……”

就在執劍長老即将閉目待死之時,從老遠傳來的一聲爆喝,叫他一瞬之間三魂七魄飛了一半!

劍清驟然睜眼,迎面撞見那個跌跌撞撞闖進雷雲籠罩範圍的家夥。

男子一身杏色衣袍髒得不像話,灰頭土臉,眼睛卻明亮如星,看見他的時候似有些激動,差點被路邊一塊石頭絆一跤,最後笨拙的像頭小豬,歪歪滾滾地跑過來。

“劍清、劍清!”

那家夥一邊跑一邊叫喚,生怕自己沒瞧見,連連揮舞着雙手。

還是那樣呆傻蠢笨。

“杜之瀾……”

劍清怔怔地望着對方,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令他渾身熱血都湧到臉頰,眼眶都有點發熱。

真是——不知死活!

“劍——嗷嗷!”

天劫雷雲可是絲毫不講情面的,無論是誰,哪怕一只小蟲子,只要踏入劫雲籠罩的範圍,便是一道狠狠的電光黑雷“轟隆”一聲劈頭落下!

可憐的杜大公子當頭被劈了個裏嫩外焦,幸而雷雲的絕大部分力量都是沖着劍清去的,那麽一絲外露的電光還傷不到杜之瀾的根本,但是呆的時間久了,一樣要被劈得虎毛都不剩一根。

“劍清!”杜之瀾好不容易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沖進劫雲中心,誰知一道半透明的光罩法陣把他和劍清兩人隔絕了開去。

光罩時隐時現,顏色淺淡無比,在聲勢浩大的雷電之中搖搖欲墜。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也出不去。

他抹了把臉,雖然那只是讓黑乎乎的臉變得更花,不過他毫不在乎,只是憤怒地掏出懷裏的兩截枯萎的梅枝,舉到對方眼前控訴。

“你什麽意思,啊?!昨天那啥了小爺,轉天都不要了嘛?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兒啊!就算是勾欄院的小倌還得給銀子呢!這算什麽?一截破花就想打發小爺?門都沒有!”

話音未落,又是一道雷光打下!

杜之瀾揮掌打出一串蓮焰,可雷點的餘威仍舊讓他疼得渾身一抖。

劍清臉色陰沉如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顯得平穩一些,重重呵斥一聲:“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速離去!”

“不要。”杜之瀾強硬回絕,同樣臉色黑沉,額頭閃現的王印令他雙眸沾染上些許殷紅。

墨發淩亂地在狂風中舞動,他靜靜立在法陣之外,淩厲的目光與劍清對視,渾身騰起灼灼紅蓮之焰抵禦雷電。

這一刻,恍惚之間,竟令他蒙上一層難以言說的威嚴之感。

“你不辭而別,就是為了要渡劫?”杜之瀾盯着劍清的雙眼,灼熱如火的目光幾乎叫人不敢直視。

劍清擡頭望一眼天空,眉宇焦灼地皺起深深“川”痕。

他不由加快了語速,嗓音如冰淩,冷冷地道:“那只是原因之一,面對一個可恨的家夥,我真怕渡劫時忍不住分心一劍捅過去!”

杜之瀾一下子愣住:“可恨的……家夥?”

“是誰壞了我的道行?是誰搶走我多年苦心修煉的功力?是誰三番五次擾我清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今又跑來打擾我渡劫,難道不可恨?”

杜之瀾傻了一樣呆呆地望着劍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氣得渾身發抖,心裏一口郁結沖到喉嚨,恨不得吐出一口血來!

“你——恨我?”

可是回應他的,只是一道冷厲的眼神,一襲決然的背影,還有一個短促的字:“滾!”

這個字像世上最鋒利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地紮進杜之瀾的心窩!

他甚至疼得說不話,疼得不能呼吸,跟雷電劈在身上的痛感,後者只是撓癢癢。

杜之瀾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像對你一般對別人低聲下氣過,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從來沒有幹過比現在更蠢的事情!”

“渡劫什麽的,我才不放在眼裏!只要你一句話,再危險我也願意和你一起拼命!”

“可是……你居然叫我滾?”

劍清垂在身側的袖袍之下,緊握的拳頭微微在發顫,他緊閉雙眼,卻不能連同耳朵一塊兒閉上。

但他始終沒有回頭,不敢回頭,不忍回頭。

靜待片刻,身後響起一些細微摩擦聲,再無人聲。終于……走了嗎?

想必……是傷心欲絕了吧。

劍清緩緩睜眼,光罩已經越來越脆弱,不斷的裂縫如同蜘蛛網一般飛快的蔓延,再有片刻功夫,就到和這個世界說永別的時候了。

他終于忍耐不住,想回頭最後再看一眼,哪怕只是對方離去的背影。

……咦,那是——!

劍清瞪大眼睛,驚愕地望着面前光罩之外,一只被雷劈得發黑的毛絨小老虎,正蹲在原地睜大那雙晶亮亮的黑眼睛看着自己,原來漂亮雪白的皮毛帶了點焦黑,耳朵痛地直打顫,尾巴倒還精神,可也快甩不動了。

“你……”劍清喃喃地發出一個音,就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杜之瀾見他轉過身,立刻艱難地忍受着雷電的灼燒團成一團,在光罩外面圓圓地打個滾,又滾回來。

他最終又蹲會原地,兩只爪子扒拉住光罩,瞪着劍清,翹着尾巴得意地道:“我滾了,你沒說不許滾回來。”

劍清默默無語地望着他,整個人都傻了似的。

任頭頂黑雲壓天,雷光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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