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小木屋外面被箭雨射出了一些凹痕, 遠看不是特別清楚,但近看了就有些狼狽。

陳澄琢磨着,等集市開了之後, 要好好折騰一下。

他讓薄胤洗了手跟自己一起包餃子,對方倒也沒什麽意見。

他性格裏的這一點也是極好的,因為無欲無求,所以對別人的要求都會随手滿足。

或許是真的被陳澄那句話給驚的夠嗆,他坐下來的一刻鐘裏, 都沒有跟陳澄說過一句話。

陳澄時不時便看跟他一眼, 眼波流轉, 笑意盈盈。

薄胤終于擡眼看他:“我是不是中毒了?”

陳澄一愣, 眨眼道:“你說呢?”

“這點小傷,并不足以讓我失去意識。”

“你倒條理清晰。”陳澄似真似假的誇他, 随即道:“沒錯,是中毒了, 不過我已經給你解了。”

“是……春毒麽?”

陳澄覺得好笑:“你真的想知道?”

“想。”

“那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求你。”

“……”陳澄撲哧笑了。沾着面粉的手指捏了一下他的臉,薄胤微愣, 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被捏過的地方, 道:“你不生我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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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生過你氣。”陳澄道:“以前不理你是因為我覺得跟你說話是雞同鴨講, 沒意思。”

“現在呢?”

“你怎麽那麽喜歡刨根問底呢?”

“因為想多了解你, 避免之前出現的一些問題。”

陳澄就沒見過談個戀愛還這麽死板的人,薄胤簡直就像陳珠玑養的那些奇花異草一樣讓他前所未聞。

“我啊……”他垂眸擀皮,輕輕地道:“我現在想好好跟你過上一輩子。”

薄胤的心跳瘋狂地跳躍起來。

他看了陳澄一會兒,見他臉頰微微漫起紅痕, 于是也默默低下頭,輕輕彎了彎嘴角。

木屋的小窗射入了陽光,陳澄下了餃子, 端過來與他一起吃。

薄胤吃着吃着,忽然遞到他嘴邊兒一個,陳澄瞥他一眼,道:“我有。”

“想喂你。”

陳澄張嘴吃掉,擡眼看到他繼續用餐,忽然起了壞心,把餃子咬了一口,餘下一半遞到他嘴邊。

薄胤看他,陳澄對他眨眼睛。

“……不衛生。”

陳澄臉一板:“你再說一句?”

薄胤乖乖吞了。

陳澄高興的偏了偏頭,叉起餃子一口一個。

薄胤的筷子停在白嫩的餃子上,道:“怎麽好像幼稚園的小朋友,還讓人吃你口水。”

他的嗓音輕輕柔柔,透出淡淡的磁性,明明好聽的要命,陳澄卻被弄的懵了一瞬,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叉起來的餃子也掉回了碟子裏。

他看向薄胤,道:“你說什麽?”

薄胤怎麽會知道幼稚園?那不是另一個世界才存在的設施麽?

“阿澄幼時,曾幫助過一個被家暴的小瞎子。”薄胤緩緩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我有一個喝醉了愛打人的父親,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聽說她因為經常被毆打所以逃跑了。”

陳澄一臉不敢置信。

“我遇到一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年紀很小,無法分辨是男是女,只知道他留着一頭長發,穿的衣服與我所見過的沒有任何區別,卻區別于夢裏的其他人。”

“他很好,對我很好,我不理他,他也會扯着我出去到處轉,時時刻刻緊緊牽着我的手,他告訴我,家門口有一個幼稚園,是專門給小孩子上學的,路上那些鳴着笛飛馳而過的叫做汽車……”

夢裏的小薄胤只知道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從小到大,他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世界,因為眼盲,他只能呆在那個狹隘的房間裏,餓了的時候會本能地摸索着出去找吃的,他總是很幸運,可以遇到好心人。

他會禮貌的說謝謝,然後自己回家。

遇到那孩子的時候,是他在路上被倒下來的垃圾桶絆倒,對方扶了他一把,他的聲音軟軟糯糯,問他:“你家在哪兒呀?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薄胤便向他報了自己的家門。

樓道陰涼,但牽着他的那只手總是軟軟暖暖,那個孩子就像是撕裂他生命的一道光,讓他在那個完全陌生的黑暗世界之中,隐隐有了份小小的寄托。

他說的很多東西,他聽都沒有聽過,也很難想象得出那些東西的模樣,包括那孩子送給他的一些吃的喝的,他只知道味道不錯,還可以擋住饑餓,卻始終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樣子。

他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五官長什麽樣。

醒來之後,他唯一能夠記住的,就是他穿的衣服應當與這個世界大體相同,于是他将對方的身影畫了出來。

但那對于他來說,也始終不過只是個夢罷了,不久之後,那幅畫,就被壓在了箱底。

直到有一天,他被挖去眼睛,墜下懸崖,有人拉着他的手在山洞之中來回,對方的身影漸漸與夢中的孩子重疊。

他偶爾會覺得迷惑,也會心生懷疑,但漸漸的,他卻總是不自覺地去留意對方。

于是他忽略了一切可疑,告訴自己他并非陳珠玑。

那是他的阿澄。

盡管後來的事情,似乎讓他們之間鬧的不太愉快,可他最終還是發現,原來那真是他的阿澄。

他認認真真地思考了陳珠玑和陳澄的關系之後,最終選擇追了上來。

他對陳珠玑談不上怨恨,只是在得知那竟然真的是陳澄的時候,稍微有些受傷,可就算是這樣,他最擔心的,卻還是被他丢下。

陳澄懷疑他是編出來的,可是薄胤編的故事不可能那麽詳盡。

餃子漸漸冷掉了,陳澄卻隐隐有些恍惚。

“阿澄剛才說,要跟我一輩子。”薄胤說:“真是太好了。”

他眼睛裏隐隐溢出光來,溫和的不可思議,陳澄也跟着露出笑容,道:“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喜歡我的。”

薄胤不是很确定他這話應該怎麽接,他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又接錯了,惹他不高興。

陳澄忽然挺起上半身,雙手撐在桌子上,在他額頭親了一下:“我也覺得……這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原來薄胤不是因為被他騙了才喜歡他,而是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才喜歡自己。

這邊的雪總是下着薄薄一層,有些很快化掉了,就算殘留下來,也是連幹枯的草地都蓋不住。

陳澄裹着被子坐在爐子前與薄胤一起下棋,不要好好坐在對面,偏偏要與薄胤擠在一起。

某些時候,薄胤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他從容将陳澄擁在懷裏,按照他的要求再拿被子給他蓋到胸口,道:“往日沒見你這般怕過冷。”

“其實是怕的。”陳澄說:“只是以前被凍習慣了,忘了要怕。”

薄胤的拇指蹭着他的臉頰,陳澄在棋盤上落下棋子,轉臉發覺他一直盯着自己,便笑:“怎麽,又聽不懂了?”

“以後都可以怕,我會抱着你的。”

陳澄點頭,催他落子,薄胤專心審視棋盤,陳澄又偷偷來看他,等他落子完畢,才開口:“薄胤。”

“嗯?”

“你是不是真的,特別特別喜歡我,特別特別,離不開我?”

“嗯。”

“那我要是走了你怎麽辦啊?”

“我會找到你的。”

“你這樣不太好,人要學會獨立,不能一直賴着別人。”

薄胤皺眉:“你我兩情相悅,你也答應我要一輩子與我一起了。”

“可是我們兩個之間肯定有一個人會先死掉的。”

薄胤沉默了一會兒,道:“誰會先離開?”

“如果是你的話,我肯定沒問題的,那如果我是,我有問題麽?”

“本來,應該沒有問題。”薄胤說:“可是你,沒有教我……喜歡上你之後,還要怎麽一個人生活。”

陳澄看了他一會兒,又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笑道:“那我現在教你,你好好記住。”

薄胤靜靜望着他。

陳澄道:“到時候你就回去老老實實做你的太子殿下,然後等你父親百年之後,你要做皇帝,你坐擁天下所有榮華……”

“這對我意義不大。”

“那,你可能還會遇到很多個……”

“你是不是快死了?”

“……”

他問的實在太直白,陳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薄胤捏着棋子的手無聲地收緊,他定定道:“什麽毒?”

“醉相思。”陳澄聽到自己開口。

棋盤忽然因為對方的動作而挪動,棋子散亂,滾落在木地板上。

薄胤抱着他霍然站起,陳澄被放在床上,看到他沉默地取過大氅,走回來給他披在身上:“養玉谷在偏南之地,我們最多十日就可到達,乾城距離此地至少要十七天,我會寫信給景高歌,不出意外,他應當可以在一月內趕過來。”

他語氣平靜,如果不是那一行滑落臉龐的淚水,陳澄會覺得他真的沒有絲毫波動。

薄胤似乎不太會控制自己的眼淚,他擡手擦了一下,對陳澄道:“你不會死。”

陳澄又被他抱了起來。

大年初六,集市已經開集,薄胤買了馬車,将他放在裏面。

他沒有慌亂,也沒有把時間留給悲傷,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親自策馬帶着陳澄上路。

陳澄沒說什麽。

不是不想說,而是他感覺自己的肺腑傳來了疼痛。

一開始,這些疼痛很微弱,可漸漸的,疼的越來越厲害。

他清楚這意味着什麽。

他的肺腑正在被毒素腐蝕。

相思入骨,愁腸百結。醉相思的毒會從他的心肺開始腐爛,直到他身上再無任何生命特征。

薄胤應該也知道這一點,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給陳澄的食物漸漸變得綿軟溫熱,似乎擔心會燙壞他。

陳澄的臉色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但他還是會把薄胤給的東西全部吃下去,直到有一日,他發現自己喉頭腥甜,縱使忍着,也仍然未能擋住鮮血自嘴唇滑落。

他取出帕子擦淨了嘴角,耐心地舔去牙齒內的血跡,取出鏡子确認了儀容,然後喊:“薄胤。”

馬車停了下來,薄胤很快推門進來,冷風想要鑽進來,又很快被他關門擋在門外,他鼻頭微微動了動,語氣平靜而溫柔:“怎麽了?”

陳澄朝他湊過去,軟軟道:“你抱我一會兒。”

薄胤聽話地将他摟住,陳澄又道:“你親一親我。”

薄胤從他額頭,一直吻到嘴角,陳澄舌尖一片鹹澀,他忍俊不禁:“我不是說了麽?眼淚是會被嘲笑的,你怎麽越來越像個姑娘了?”

薄胤的嘴唇在他臉頰碰了碰,啞聲道:“為什麽,人要嘲笑傷心的人?”

“因為輕易流露傷心的人,一定是不堅強的人。”

“因為畏懼被嘲笑而不敢流露情緒,不也是脆弱的一種麽?”

陳澄愣了一下,道:“你怎麽總有這般多的歪理?”

“我擔心阿澄,我好傷心……”薄胤很輕地哽咽了一下,嗓音越來越啞:“我希望,阿澄可以,好起來。”

陳澄握住了他的手,與他五指交纏,“我其實不怕死……我只是害怕,像老鼠一樣被殺死。”

“我不會殺你,也不允許任何人殺你。”

陳澄揚了揚唇,道:“說你愛我。”

“我愛你。”

“說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我。”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說,就算我不在了,你也還是會過得很好很好。”

“如果你不在了,我會想你,我會過得很糟很糟。”

“……真的麽?”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唔,咳咳。”

薄胤胸前的白衣被染上血跡,陳澄意識昏沉,喃喃道:“你要永遠記得我……記得我,是個好人。”

他開始頻繁的咳血,偶爾伴随着細碎的肉塊,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

陳澄清楚地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他有時候會突然善良起來,告訴薄胤,你要忘記我,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可很快他又會後悔。

薄胤是讓他畏懼、怨恨、憎惡、愛慕、癡戀、明心的人……他帶給他的情緒實在太複雜了,他割舍不下。他想殺了薄胤,帶他一起走,可他又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怎麽能有這樣的想法。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薄胤,讓他不許忘了自己,然後反反複複在貪欲與僞善之中掙紮不休。

好在,薄胤的回答,每一次都恰恰中了他的下懷。

他很滿意。

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他應該不會因為薄胤做噩夢了吧?

陳澄想着,然後在晃蕩的馬車內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阿澄,我們到了,阿澄?”

是薄胤,他知道,但他的聲音抖得很厲害,都不像是他了。

他忽然又有點心疼。

再次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被薄羲帶着來到太子府,繞過了假山,穿過了回廊,跨過了木橋,他看到那個帶給他那麽多年噩夢的薄胤。

他好喜歡對方身上那股安靜,永遠沒有任何的波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卻活成了神仙般的模樣。

他想着自己暗地裏的那些猙獰,那些貪欲,那些癫狂,還有心頭那個名喚野心的怪獸。

如果,他也能成為薄胤這樣的人多好。

就那麽懶洋洋地靠在亭子裏,任他人靠近也好,疏遠也罷,任雲卷雲舒,日升日落,仍自事不關己,悠閑惬意。

仿佛這世間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而他只是淡淡旁觀的看客,連過客都不是。

看到薄胤,他才明白,原來人還可以活的這樣通透淡然。

原來人來這世上一遭,并不是非要做出些什麽事情來的。

“太子殿下。”見到對方睜眼,陳澄行了個禮,淺笑道:“草民陳珠玑,貿然驚擾殿下小寐,還望恕罪。”

“薄羲讓你來找我的?”

“不是。”陳澄笑容溫軟:“是草民……擅自想見殿下。”

“有事?”

“草民,敬慕殿下,想在太子府謀個一官半職。”

薄胤靜靜望了他一會兒,淡淡道:“你不誠實,我不喜歡。”

“蘭惜花!”那聲音陡然又清晰了起來,他抱着陳澄,道:“蘭惜花在何處,讓他出來,我要救命。”

“原來是胤太子。”蘭惜花的聲音傳出:“這般驚慌,敢問這位是……”

“吾之摯愛。”

陳澄圓滿了。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的消失,他很想再跟薄胤說一聲,你還是忘了我吧,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去,我原本就是不懷好意。

可他說不出來。

他濃墨重彩的人生,被作者細心勾畫的過往,以及他精心設計的一切——

亭子裏安靜的薄胤、他袖中悄然攥緊的五指、白霧嶺争相奪豔的奇花異草、還有他坐在陽光下細心縫制的衣物……

深淵上方被挖出雙目的男人、指尖垂落的血淋淋的眼珠、以及最終太極古道的山洞之中,被五兄弟虎視眈眈盯着的場景……

記憶中所有的畫面,從立體變成平面,無數顏色的顆粒從場景上紛飛脫落,輪廓漸成線條,然後,連線條也消失不見了。

陳珠玑的一生,像被一只大手拿着橡皮擦來回塗抹,最終完全消失。

他沒有掙紮。

學着薄胤的樣子,無波無瀾地接受了所有。

手腕跌落在木色的床頭。

作者有話要說:  橙子:殺青啦!

太子:下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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