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是敵是友
楚耀南來到小廳,拿起電話,剛叫通祖母清修的庵堂,頭頂那只八哥兒叽叽喳喳叫:“老太太壽比南山。”
楚耀南詫異地挂下電話,心想是誰把個鳥又挂回廳裏了?可見十二姨肚子裏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婆婆,孫兒耀南給你請安啦……喔,就要出發回定江啦?好呀,好呀,婆婆一路保重,多穿衣裳,江風勁……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很好呀。婆婆,爹讓請您老一個示項,記得當年您一直說,若有個孫子,一定要洗三朝,大祭宗祠,如今還用準備嗎?哦,好的,好的,不麻煩,婆婆說如何,孫兒去安排就是。”
楚耀南臉上漸漸綻出得意的笑,放下話筒時,頭頂上的八哥兒歡喜地叫:“洗三朝,洗三朝!”
楚耀南側頭打量那只金嘴兒八哥兒,皺起眉頭。
楚耀南在崇義堂聽着各分舵報來的事務,招兵買馬的,壓減開支的,收保護費的,同官府糾纏的,形形色色,各種事情糾纏。他足花了半晌的功夫才總算理出個眉目。雖然他年少,但在幫會滾拼多年,大家都知道他這個“太子爺”深受秦老板賞識,是左膀右臂,代表秦老板的聲音,即便有人吃些虧,也不好太做計較。
楚耀南說:“在座各位有些是耀南的叔伯,有些是兄弟,大家一家人,凡事多見諒吧。今天你吃些虧,他多占點便宜;明日興許就你占便宜別人吃虧呢,西瓜總不能切得瓣瓣均勻的。若是哪位還有異議,下面盡管來找楚耀南商榷,再談不攏,就去和老爺子談吧。”
衆人竊竊私議片刻,都交口稱是。
在地動山搖的一片“恭送南少!”的叫嚷聲中,楚耀南大步走下旗幡招展的崇義堂,甬道兩旁恭敬地叉手送他的弟兄們各個神色肅穆,仿佛皇上退朝時的場面浩大。
他帶着一臉溫然的笑,登車而去,費師爺在他身旁贊道:“南少呀,果然是英果機智,頗有老爺昔日的風範。”
楚耀南謙虛地躬身道:“都是先生教導有方。”
那一本正經的口氣反逗笑了費師爺,笑罵道:“就剩一張嘴乖了。”
楚耀南回到家中,母親迎出來說:“南兒你可是回來了,二少一直在尋你。”
“二少?啊,阿溶呀。”楚耀南恍然大悟,風衣脫下扔給母親問:“他找我做什麽?不是我喊人去請青道堂蔣濤夫婦來看望他了嗎?”
“沒來沒來,聽說蔣先生那邊出了什麽事情,總之沒有過來。”三姨太唉聲嘆氣道。
楚耀南來到葉溶房間,不等葉溶開口就說:“想見蔣濤嗎?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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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溶詫異地望他,鼻子一翕笑了:“不怕我跑?”
“我只負責帶你到青道堂,至于你跑掉,自然有爹同蔣濤算賬!藍幫滅個青道堂,如踩死一只臭蟲般容易。”楚耀南靠在牆上,一身獵裝,手插褲兜,潇灑的樣子。他點一根雪茄,側頭吸兩口,抖滅火柴,忽然問葉溶:“你吸嗎?”
葉溶不理他,只問:“你為什麽肯幫我?”
“幫你?是幫老爺子。你這麽尋死覓活的鬧,不見到蔣濤你也不甘心。”楚耀南眯縫了眼,那笑容中有些超乎年齡的奸詐。
“去不?晚了,你家南少可不伺候了!”楚耀南說。
葉溶起身,整整衣衫就向外走。
“站住!”楚耀南止住他,指指窗口說,“從這裏出去,你是想老爺子發現了打死我呀?”
打開窗,楚耀南身手敏捷的撐身躍下,跳去樓下伸出的露臺,對了葉溶比劃問:“你可以嗎?”
葉溶二話不說,騰身而下,只在月色露臺下望他,淡然一笑。
“走吧,車在路口,我吩咐他們費了老大氣力推出去的。”楚耀南說,葉溶心領神會,他怕發動車的聲音驚動秦老大,果然是背了秦老大做的。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楚耀南肯幫他,但急于見大哥蔣濤的心思令他不顧一切地向前。
楚耀南開車,疾馳在林蔭大道上。秦府坐落在半山,眺望下面暗流洶湧的定江灘。
光影晃在楚耀南俊雅的面頰上,他斜叼根雪茄,卻未點燃,仿佛嬰兒空銜個奶嘴一樣,唇是微翹的。
葉溶問:“煙在哪裏?”
楚耀南邊開車邊呶呶嘴嗚嗚地說:“褲兜,你自己摸。”
葉溶貼近他,伸手去摸那上寬下緊的獵裝褲的兜,卻是很深,一手探下,竟然到了楚耀南的小腹。
猛然一下剎車,葉溶的頭狠狠撞去擋風玻璃,疼得他眩暈後揉頭問:“怎麽開車呢?”
楚耀南卻臊紅個臉羞惱罵:“你做什麽呢?往哪裏摸呢?”
“褲,褲兜……”葉溶一臉窘态,心想那兜如何深不可測?
楚耀南斜眼瞪他,仿佛被調戲一般,微起身從屁股後的兜裏摸出個精致的錫煙盒,上面是西洋天使圖案。
遞給葉溶時,指尖都是淡淡的煙草氣息。
“那不是褲兜,叫‘屁兜’。”葉溶委屈地校正道。楚耀南驚愕地望他,沒有說話,只彈開煙盒,裏面是碼放整齊的香煙。
葉溶劃燃火柴,先為楚耀南點上煙,楚耀南也不推辭,深吸幾口煙繼續開車,一路去到青道堂。
“什麽人!”青道堂的弟兄如臨大敵提槍圍住楚耀南的車。
有人認出楚耀南,驚叫着:“楚耀南,怎麽是你!”
楚耀南悠然點煙,也不看他們,就有人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葉溶,驚呼着:“六爺,六爺回來了。”
楚耀南掃一眼荷槍實彈的幫衆弟子,對葉溶撇撇嘴說:“兩個小時,不能再晚,晚了挨揍你受着。”
青道堂議事廳裏坐滿幾位結義兄長,只是不見二哥賀望遠。
“大哥!”葉溶噗通一聲跪在大哥蔣濤的面前時,蔣濤擺擺手說:“起來吧。”
“呦,秦二少爺回來了?如今青道堂大廈将傾,你不在藍幫享福,跑來看熱鬧嗎?”五哥薛輝總是嘴不饒人,只是他如今看到五哥都格外親近,再不想同他争執,迫不及待地問:“我二哥人呢?”
“不聽勸阻,背地裏販賣煙土,他罪有應得,還連累青道堂!”大哥蔣濤嘆氣,望一眼葉溶說:“阿溶,你怎麽來了?秦老板沒有為難你吧?大哥聽說你被抓去,正要想方設法去救你,卻聽韋爺告知,你是秦老板的親生兒子,這是怎麽一回事?”蔣濤認真地問。
“哎呦,真想不到我青道堂小泥溝裏還卧了條真龍呀!”三哥朱大昌是個大老粗,人義氣實在,随口一句話,葉溶卻是認真地:“大哥,小弟從不知曉此事,大哥是知道的,若是小弟當初……”
“別解釋,別解釋,聽說你當內鬼給秦老大通風報信,一夜拿我們四個碼頭給老爺子當見面禮呀?”薛輝奚落着。
“我沒有!不要冤枉人!”葉溶惱道,有口難辯。
“五弟!”蔣濤責備道,瞪他一眼。
“說得是呢,若是六弟早知自己是藍幫太子,還用憋在我青道堂受罪吃苦?”薛輝怪聲怪氣道。若換在平日,葉溶一定同他針鋒相對唇槍舌劍地一番争鬥,然後被大哥痛斥一頓或打上幾巴掌才肯罷休。可如今,他仿佛理屈詞窮,深咽口氣避開五哥,只對大哥哀哀道:“大哥,葉溶委實不知內情,如今如何進退,葉溶要聽大哥吩咐。”
他知道五哥吃藍幫的虧最多,對秦老大恨之入骨的也是他。
“錯了錯了,那邊是你親爹,怎麽聽大哥吩咐呢?”朱大昌逗他說,葉溶急得青筋暴起,跺腳道:“若我葉溶對青道堂有貳心,天打雷劈!”
朱大昌逗他說:“阿溶,怎麽,被老秦打一頓屁股就忌恨啦?”
“平白的認個富翁老爹當太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打幾下屁股也值得啦?”五哥薛輝奚落道。葉溶的臉騰然變紅,如落入滾湯中的螃蟹,窘然無助。是誰嘴快告訴了青道堂的哥哥們,他被秦老大修理的糗事。
三哥朱大昌是語重心長地說:“秦老大雖然壞,但是虎毒不食子,他不會拿你怎麽樣的。你過去讓藍幫吃了虧,當衆給他難堪,他打幾巴掌就打吧,反正老子打兒子,也沒什麽丢人的。”
“就是呀,從小到大老六就是被大哥打大的。”四哥也符合說,短小精幹的樣子坐在人高馬大的三哥身旁對比懸殊。
蔣濤一身長衫,帶副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道:“血濃勝水,滴血認親那刻,注定你無法回頭。”
“可他不配!”葉溶堅持道,“若是他有兒子,才不稀罕得我。如今斷子絕孫了,來尋我回去。葉溶是大哥養大的,沒有大哥,葉溶早就橫屍街頭。就算我身體裏有秦阿朗的血,可他從未養過我。葉溶心裏只有大哥和青道堂的哥哥們,葉溶不走!”
“大哥不能給你的,他全都能給你。在青道堂,你是山雞;到秦公館,你就是鳳凰。捷徑,江湖中人打打殺殺拼了一生都未必能有你今日認父後的地位,大哥如何能壞你的前程?大哥該為你高興。”
聽罷大哥一番話,葉溶心裏如被一盆冷水澆下,心裏冰冰的,立在原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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