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開箱驗貨

秦溶執着母親的手,目不轉睛的望她的眸子問:“娘,這裏,秦府,大太太的名分,豐衣足食,榮華富貴,都是娘想要的嗎?”

牛氏摸摸他的面頰笑了拍拍說:“傻小子,有好日子過,誰還想過那擔驚受怕的苦日子呢?娘是知足了,就是回到小弄堂受苦也不怕,誰讓娘是貧賤命,當幾日太太都是菩薩恩賜。只是娘不想委屈你們兄弟,溶兒,你爹他眼神裏都是心疼你的。”

“您,不恨他?當年,要不是他禽獸……”秦溶忿忿的話未講完,母親慌的捂住他的嘴搖頭,笑了說:“若沒當年,哪裏有你這小東西讓娘擔驚受怕了十八年。”

秦溶笑了,笑了扶着母親的肩頭說:“兒子明白了,明白了。其實,阿沛一定會孝敬娘的。”

秦溶出了母親的卧室,緩緩帶上房門,那磨砂彩色玻璃窗映了燈影繁華,再看娘對鏡梳妝摘下頭上金飾那幸福的神采,心頭一酸。記事起,他不曾記得娘梳妝打扮過,不曾記得娘如此開心的惬意的笑。如今才發現,其實,娘年少時應該很美。側頭閉目片刻,他毅然離去,再去秦老大的卧房時,屋內光線昏黃。

靜夜裏,他聽到隐隐的啜泣聲,母親的頭貼在她背後,撫弄他身上的舊傷痕,靜靜地抽噎。

一個低低的聲音喝斥:“你怎麽來了?還不快回去?孩子大了,日後不要這麽鼓弄他。”秦溶心頭一驚,不知秦老大如何來了他房裏。

秦溶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卻也聽不到任何聲響,也不知這老頭子是走是留。許久,才覺得一只大手為他提上褲子掖好,再蓋上被子,摸摸他額頭輕聲嘆:“臭小子,這臭脾氣,和爹一樣倔。”

秦溶心裏一陣酸意,但還是堅忍的咬牙堅定自己的決心。他不稀罕這裏,更不在乎有什麽家,有什麽爹。

一個月來秦溶規矩地随了楚耀南出入藍幫,在崇義堂上聽差,一副歸降的樣子,反令秦老大松心不少。

只是他外出甚至去解手時身後都有“尾巴”跟随,他知道秦老大并不十分放心他。

所幸有阿丹在,為他私下去跑青道堂通風報信,搞妥離開定江的船和從廣州去香港的船票。

眼見日期将近,阿沛的傷也痊愈,家裏風平浪靜,那鬼也沒有再出來過。

姨娘們都在竊竊議論,都說或是阿沛換了房間做噩夢,才恍惚中夢游摔下樓梯的。秦溶也漸漸相信,尋思着若秦沛肯安分惜福的住下去,秦府對他來說倒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拂曉,曉星挂在天際時,府裏下人都是鼾聲如雷了。

秦溶推開窗,阿丹在樓下接應,他按照尋好的路徑躍上樹枝,翻過幾棵樹來到後花園,他不再走後門,而是躍身上了一段高牆,蹲在牆頭再回首望秦府庭院重重,樓閣巍峨,心裏一片落寞。心想,娘,別了,在這裏當太太挺好,既是您喜歡,就暫且在這裏,日後兒子混個名堂,就來接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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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溶走出幾步,依依不舍地回頭,仿佛對眼前一切無比留戀。步伐也變得沉重。

阿丹護了秦溶繞小道奔去江邊碼頭。遠遠的汽笛聲,卸貨的挑夫號子聲傳來,時遠時近。

不多時已經是天光大亮,碼頭上熱鬧非凡。

阿丹低聲說:“溶哥去對面的茶樓等,吃些早點,我去安排妥了渡船就來接溶哥。”

阿丹離去,秦溶向茶樓去,忽然身後一聲驚叫:“哎呀,這不是秦二少嗎?”

秦溶慌得一個冷顫,回頭看是方會長,是個買辦,是青道堂的老主顧。如何見他就改稱秦二爺,只得陪笑說:“方會長今日如何得暇來這裏逛?”

“令尊秦老爺可身體康泰?”方會長陪了笑臉,平日去青道堂運貨時,這吝啬鬼都是大呼小叫疾顏令色的。

秦溶溫煦地答:“秦會長尚好。多謝挂念。”

“代我問好,問好。”方會長嘟念着。

秦溶敷衍他離去,心想那日才來洗三宴上看他笑話,見過秦老大,如今這麽趨炎附勢。又怕他嘴快惹來秦氏的人來追拿他,也不見阿丹回來,秦溶只得拉低帽檐直奔碼頭去。

嘀嘀嘀一陣喇叭狂嘯,衆人橫七豎八亂跑如鼠蹿,笑鬧聲驚叫聲傳來:“左邊,右邊,快快,那邊,歪了!哈哈哈哈哈……”

眼見一輛敞篷勞斯萊斯耀眼奪目地沖來,後面跟了一輛賓利和一輛敞篷老爺車。秦溶閃身避躲不及,一個白鹄亮翅跳去一邊,那車嘎然停住。哎喲喲一陣慘叫,車上的男男女女驚得丢了魂兒。

“阿溶,怎麽是你?你,你怎麽在這裏?”

秦溶驚得一看,跳下車的竟然是秦沛,還有府裏的司機老李。

“一大早,你不上學怎麽在這裏玩?”秦溶反問。

“上課太無趣,我們日日來江邊兜風的。”秦沛說,指指一旁飄了旗幟的中學校舍。

秦溶心裏暗罵,如何有這麽巧的事。

“二少爺,早,老爺在四處尋你呢。”司機老李眨巴眼睛上下打量他,滿眼詭異。

“尋我?是楚耀南吩咐我來江邊幫忙盯一批貨,怕青道堂搞手腳,這個碼頭我最熟悉行情。怎麽,南少沒對老爺說嗎?”秦溶靈機一動故作鎮靜。

老李納罕地搖頭說:“南少一早出門去看醫生了。”

秦溶一聽,心裏松口氣,點頭說:“這就是了。”

“二少,您快回去吧,不如,給老爺撥個電話送個信去?”老李提示。

只這時,阿丹匆匆跑來,見秦溶和人搭讪,又看到秦沛,忙閃去一旁不語。秦溶遞他個眼色,示意他不必講話。

秦溶心想不妙,這老李還是鬼滑的,就悠然笑了說:“南少交代的差事我也不敢耽擱。不如這樣,我來教大少爺學開車,你趕回去報個信給老爺,說我送走這批貨,晚上就回來吃飯。”

老李将信将疑,接過秦溶塞給他叫車的錢下了車。秦溶又喊住他說:“那個,老李,你告訴太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吃發物,準備些清淡的粥菜做晚飯就好。”

老李這才“唉!”的應聲走了,秦溶跳上車轟了秦沛去一旁說:“你看我怎麽開。”對阿丹一招手,喊他上來,阿丹會意的開了車就向江邊碼頭沖去。

“唉,前面路不好開。”秦沛在颠簸的車子上嚷。

“江邊風景最羅曼蒂克。”旁邊的女孩子尖叫着起身要吹江風。

秦溶看他陶醉的樣子信口說:“那個美國影片的女星就是穿長裙在江邊吹風。”

“對,鄧支支,和那德國軍官在江風大雨裏擁抱,好迷人。”女孩子雙手合在胸前,眼睛笑做一條線。秦溶認出來,他見過照片,包惜惜,這不是秦沛心儀已久卻對他不理不睬的富家千金包惜惜嗎?

心裏一陣無奈,想人都是勢力的,如何阿沛翻身做了闊少,這女孩子都反貼上來了。

車停在碼頭,女孩子們一陣驚叫下車奔去碼頭,秦沛随後緊追。

阿丹偷聲對秦溶說:“溶哥,你可真聰明,喏,前面那艘駁輪,天星號,去廣州的。溶哥先上去吧,船老大我打好了招呼。開船前我就上去。去香港的船票你收好。”

秦溶感激地握住阿丹的手說:“好!”

“前面碼頭旁的棧橋,風光獨好!”秦溶嚷一句,自己向反方向的天星號小輪奔去。

船上卸貨的兄弟們識得秦溶,見他都驚喜的迎上來說:“六爺回來啦?”

“我們就說六爺才不喜歡秦家的榮華富貴,肯定舍不得青道堂和兄弟們的。”

一陣寒暄後,秦溶摘下氈帽說:“大哥吩咐我去廣州随這批貨跑一趟。”

掃視一周,看到兄弟們有人是他六堂的,有人卻也面生,似是二爺的人。

“新來的?”秦溶随口問那個小頭目,看似押貨的,大步的向艙裏去。

阿丹随來時說:“六爺大概不認識呢,是二爺堂裏的小弟阿蘇,人很靈光的。”

阿蘇忙陪笑臉過來為秦溶點煙,秦溶掃他一眼冷冷問:“押送得是什麽?”

“煙草。”

“能見明火嗎?”秦溶冷冷質問,腳步沒有停留。

阿蘇尴尬的說:“是,明白!”,熄滅洋火。

秦溶平日待兄弟極嚴,規矩不容犯的。但他待兄弟極好,為他拼命盡力的,他都記得。

阿丹拍拍阿蘇的肩頭無語而過。

秦溶的腳步又踏上青道堂的貨船,只踏進貨艙的一刻,那種莫名的神聖感從心底泛起。記得十二歲那年,大哥頭次帶他押貨上船跑天津一線,那日他興奮了一夜沒睡,他記得大哥蔣濤每個動作,每項盤查的細節,謹慎的每個動作,日後他都是循規蹈矩的做。那次,他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小男兒漢,那次,他們在天津港大戰斧頭幫,威名遠揚。

秦溶驕傲的揚起下颌,對阿蘇說:“阿蘇,入行幾年了?”

“回溶哥的話,兩年。之前在草頭混。”

秦溶拍他的肩頭說:“你六哥跑船第一年時,這些規矩就熟記了。大堂主眼裏不容沙子的,若犯了規矩,家法無情的。”

阿蘇冒了冷汗,但看秦溶的面上帶了笑的,言語卻犀利。

走到倉裏,阿丹說:“去吧,快去再查一遍,溶哥這邊不必你照顧了。我陪溶哥去尋個地方卧了就是。”

說着,就走過二艙的門口,秦溶猛的立住足,鼻子猛嗅了幾下,手扶了門框,只摸一把,霧氣在手,濕漉漉一層。

他靜靜的立了片刻,猛回身,情不自禁地望了那高高碼起的木箱子,問:“箱子裏都是煙草?”

“是呀。”阿蘇答。

秦溶伸出手攤開,那一層黑色的潮氣。

“奇怪,放過石灰粉和木炭的。”阿蘇說。

秦溶推開他,來到木箱前看,鼻子在每個箱子上嗅嗅,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指了下面的一排箱子說:“先不發船,開箱,驗貨,喊人來重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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