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禍起青道堂

秦溶出門時,恰見秦沛過來,看到他問:“阿溶,你對雪玉說了些什麽了?她怎麽哭哭啼啼的跑掉,失魂落魄的,還嘀嘀咕咕的說什麽要死要活的,讓你去定江尋她去。”

秦溶猛地轉身,目瞪口呆,反手扣住他腕子問:“雪玉,我不是讓她在下面等我嗎?”

秦沛疑惑地看他,搖搖頭說:“她跑了呀,喊了輛黃包車奔江邊碼頭去了。”

秦溶一把推開秦沛撒腿就跑,秦沛追在他身後不放心的喊:“老二,你回來,你去做什麽?爹不許你出門的,你別傻了,你回來!”

秦溶顧不得許多,沖到樓下推開來來往往的同學們,也不和迎來的包惜惜打招呼,只有意從後門方向跑去。誰知才出來樓門,正和迎面跑來的秦老大的跟班跑腿兒哈達哈撞個滿懷。

“不長眼…… 啊,二少,對,對不住。”哈達哈自嘲的一笑,揉揉頭,秦溶一把抓住他說:“你去替我跟老爺和太太說一聲,我去追蔣小姐,去去就回,不,還要處理點私事,天黑前肯定回府來的。讓他們別擔心也不必去尋我,我肯定回來的。”

說了轉身就跑,哈達哈追了幾步嚷:“唉,二少,不能走,老爺說了,他不點頭二少不許出門的,出去要打斷腿的。”

秦溶哪裏還想這尋多,要了他的命也要先去救雪玉呀。雪玉這傻丫頭,怎麽這麽的任性。可是,他能改變什麽?

秦溶開車橫沖直闖就奔江邊去,開出一段才忽然想,這是誰的車,怎麽就随便停在後院裏,自己不注意就順手開出來了。在仔細看,是父親的車。

車到了碼頭,也沒有雪玉的蹤影,忽然聽到遠處一片嘈雜聲中揚起哭聲,黑壓壓的一群人簇擁在江邊。秦溶将車抛在路邊,拔腿向那邊跑,攔住一個賣水果的老媽媽問:“那邊出什麽事了?”

“哎,這年月,年紀輕輕的姑娘,有什麽想不開的,看上去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呢。”

秦溶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頭腦一空,他只顧分開人群沖上前大喊着:“雪玉,雪玉!”

人群圍着濕漉漉的一具女屍,無數詫異的目光望向他。他張張嘴,看那一頭燙發小羊毛卷別了純金發卡,小水鑽的金項鏈挂在背上,狼狽的樣子也掩飾不住富貴。哪裏是雪玉?

“作孽呀。”

“肯定是貪人家富貴被包養在外面,被大太太發現了不依不饒的。”

“肯定是個黃花閨女被勾搭成奸,身子藏不住了羞憤跳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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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位少爺生得模樣不錯的,哎。”無數目光投向秦溶,秦溶汗顏,如做賊被無數目光審判。尤其是這種令他窘迫的場面,他扭頭推開人群就跑,有人在喊:“這位少爺,怎麽搞的,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秦溶大步的沖開人群逃走,只是不甘心的四處向碼頭望,邊望邊不顧一切都大聲喊:“雪玉,雪玉,你在哪裏?別做傻事……”

他跑跑停停,氣喘籲籲,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的不顧一切,他記得曾經經常帶雪玉來這碼頭吹風。

這片碼頭的水幹淨,後面有一片青山環繞,雪玉最喜歡坐在岸邊吹風,再做些白日夢。有時給他講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認真地告訴他說,小矮人都是可以喜歡公主的;有時候給他講黑天鵝的故事,拉緊他黑色的風衣為他系了扣子說:“你就是那王子被施了魔法變成的黑天鵝。”

雪玉。

秦溶閉眼,他記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大哥蔣濤直白的訓斥,母親和阿沛對他冷嘲熱諷的奚落,他看到大嫂在堂屋裏炫耀董家賀禮的氣派,雪玉動心後羞于見他借口躲避。那日雪玉去董家見未來的婆婆,還特地穿了董家聘禮中那塊玫瑰紅印度綢新裁剪成的旗袍,披了一件雪貂絨小披肩,新燙的卷發打了亮藍色的蝴蝶結在鬓角。出門恰見到他,緊張地垂下頭,緊挽了大嫂的手羞怯的樣子。秦溶的心寒到腳底,就立在那裏,悲怆的望她的身影登車遠去,只在車門旁回頭對他說一句:“小溶哥,別忘記幫我喂啦啦。”

啦啦是雪玉養的一只八哥兒,學人說話很有意思。但是啦啦見他嘴裏說出一句話:“男人沒錢,不如嫁狗。”

秦溶想,那一定是大嫂教它的。大嫂什麽都好,就是見錢眼開。

但眼下他要找雪玉,無論如何要找到雪玉。或許雪玉經過此事幡然醒悟了,或許是老天有意在幫他和雪玉。

跑遍碼頭一無所得,秦溶開車直奔青道堂。

雪玉竟然在房裏,關了房門不肯見他。

他長吐一口氣,貼在後窗,如當年一樣同她隔窗說話:“你怎麽跑啦?不是說好在那裏等嗎?”

“我能等到什麽?等來等去還是這個結果。本想和他們出國去就一了百了了,誰想還是逃不脫這命運。”雪玉抽抽噎噎的哭着。

“雪玉,別幹傻事,大哥是為你好,我去同大哥商量。”

“你要是同他商量帶我私奔,就省了吧?你還管我死活做什麽!”雪玉哭泣着。

秦溶心想,事到如今,他是要和大哥好好談一次。辛苦得來的船票他沒能跑成,這些日子秦公館發生許多意外,秦老大對他盯管得更嚴了,他也不想貿然行動引火燒到青道堂連累大哥。

他大步進青道堂的大堂去,被兄弟們伸手攔住。

“秦二少爺,請留步。”

秦溶呆愕,再看那面孔是五哥手下的人,氣得他牙一咬,眼一瞪揮手給那厮一記響亮的耳光:“瞎了你狗眼!”

“溶,溶哥,別跟他計較,是幫裏的規矩。非青道堂的弟子進堂,是要搜身的。”旁邊人過來搭讪陪笑說。

秦溶這才恍悟自己沒帶槍出來,這樣的險境他都敢去闖。他不想為難兄弟們,舉起手,任他們搜身,任那被他扇了耳光的小弟在他身下洩憤般地亂摸幾把,說:“六爺請吧。”

秦溶進到大哥書房時,樓道裏遇到五哥薛輝,心裏的恨意就多了幾分。

若不是他求情,秦老大一定不會饒過薛輝。他理解五哥恨秦老大和楚耀南,可如何也不原諒他卑劣栽贓的手段。他怒視薛輝,薛輝對他笑笑說:“六弟怎麽這麽瞪我,可惜那出快意恩仇的大戲五哥無緣一睹,反讓六弟你飽了眼福了。小楚生得比娘們都俊,身材也應該不錯吧,你眼福不淺呀。”說罷哈哈大笑,秦溶氣得揮拳狠狠揍向他,薛輝一把抓住他拳頭說:“六弟,別逞強,不怕大哥責你個以下犯上的罪過嗎?”

薛輝一本正經地說:“大哥房裏有客,在心煩呢。”

秦溶甩開他的手,直奔大哥書房,人未到門邊,就聽到大哥聲音:“鄒爺不必擔心,也不必來青道堂說這些話!青道堂的匾額挂一日,就絕不賴賬。既然是青道堂的船沉了你們的貨物,砸鍋賣鐵我們都賠付。”

“蔣爺,我們不是逼你,也是薄本生意,怎麽想到青道堂的船如此沒有用,遇到風浪就觸礁沉了呢?”說話的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哪位老主顧。

“此事,也怨不得青道堂,說好天災人禍損失不負的。你們想想,那邊江上日本人開炮演習,誰想到演習不是打仗呢,船是避戰火才改道觸礁的,不怨青道堂的。都讓我們賠,于理不公呀。”這麽一說,對方更急了,大聲說:“賀二爺這話就沒理了,依你說,我們自認倒黴嗎?”

秦溶在外面站了好一會,聽那人喋喋不休的糾纏就想趕他走,大哥都說賠他了,還這麽不依不饒的。可就聽那人說一句:“早知道青道堂這麽不中用,我就該聽人勸用秦氏的貨輪,貴些錢,可是可靠。難怪六爺都改投了那邊去!”

秦溶的腳本邁出一步,又收回了。

一只手搭在他肩頭,他驚得回頭,見是師爺。

師爺示意他輕聲,引他去樓下的客廳。

秦溶忍不住問:“怎麽就翻了船沉了貨?什麽時候的事?”

師爺搖頭說:“大爺最近心思亂,事情都讓二爺、五爺打理。誰知道天災人禍,就觸礁撞沉了船。”

“那就按規矩賠付就是。”秦溶說。

師爺詫異地看他一眼,冷笑說:“金磚,古董,一宗大買賣,派了最上乘的船和人去押貨。本來是要做一筆歇一年的大買賣,這回,徹底歇了。砸了青道堂也賠不起。”

“這種買賣不是分船去運嗎?不能走單船的。”秦溶急得額頭青筋暴露,質問道。平日他最是嚴格督查這些事,絕不允許類似的事發生。

“大爺最近沒心思查,二爺心存了僥幸,多那麽多船,成本攤得多。青道堂近來生意慘淡,想一條船多派些人押運,就不出事,德國的小鋼炮都配上了,還買通了軍隊的人。誰想到呢?浪頭高,事後派人去打撈也沒撈出多少,瓷器古董是都完蛋了,或許有被沖去下游的,或被水鬼們一猛子下去撈走的。總之,天災人禍。”

秦溶坐在凳子上愕然無言,如此說來,青道堂遇到大禍臨門,他卻無力挽救。

“多少貨?”

“五千萬。”師爺說,搖着頭,難以置信般,“賠不起錢,大爺怕要進班房。”

直到樓上傳來聲音:“阿溶來啦?過來吧。”

秦溶才大步迎去見大哥。

他驚呆了,大哥幾日不見一頭花白的頭發,怕是急出一夜白發。那蒼老的面頰,卻滿臉強扮的笑意對他,秦溶心裏一陣慘噎。

“大哥,我聽說了。”他說,于是雪玉的事就抛在腦後。

秦溶趕回秦府,他想他該求秦老大來出面幫青道堂度過難關,秦老大有錢。

但秦老大憑什麽要幫他呢?他有什麽本錢同秦老大談這樁買賣?

秦溶苦笑,或許是命,他要委屈自己去認爹,條件就是要秦老大出面借錢給青道堂。其實他知道秦老大未必會答應,畢竟是這麽大一筆錢,生意人無利不起早。只是他一定要救青道堂和大哥,他無論如何要說服秦老大。直到此時,他開始鄙視自己,那五千萬,他葉溶的尊嚴只限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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