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舊畫報
秦溶出離憤怒,原本還有些委婉的語氣,立時變得強硬,眼睛也瞪大說:“是!就算是無底洞,也是養大我的青道堂和大哥!有些東西不是錢能衡量價值的,要看它在你心中有多重。金銀滿山,你會視他如糞土;有些東西,瓦礫一塊兒,也會珍藏終生。”滞了滞,秦溶緩緩搖頭,那迷離的目光滿是自嘲的笑:“就像我,窮小子一個進到金碧輝煌的秦公館,但這裏沒有我在青道堂的‘豬圈’睡得舒坦自在。”
他唇角牽牽,露出自豪的笑意,轉身離去,走得不帶走絲毫塵埃的幹淨。那背影在燈光下朦胧出淡淡的金光,反令秦老大情不自禁喊一聲:“站住!”
然後顫抖牙關說:“爹許你退下了嗎?沒規矩!”
長吸一口氣,心頭的震動令他臉上有些動容,秦老大放緩口氣問:“那談談條件吧。若是我不依你小子,你小子怕砸鍋賣鐵賣身也要去給那姓蔣的還債。哎,爹上輩子欠你的。總不能眼看你小子去江湖上丢人露醜,若是被哪個黑心肺的打了歪主意去,你老子我的八輩子老臉就丢盡了。”
秦溶聽出些活話,自然嘴裏還是不服輸地說:“你不借,我自己去籌措。若誰幫我葉溶,我拼了這身骨頭今生今世報答他。”秦溶的聲音提高幾分厲聲道,毫無懼色。
“這身骨頭是你的嗎?”秦老大罵着,指了秦溶的鼻子,聲音驟然提起威嚴道:“再提葉溶這名字,我就讓你好受再好看!”
秦溶止步,聽秦老大在身後說:“江湖規矩,可以!那我要他青道堂接受秦氏收編,各大碼頭歸在秦氏旗下,由你繼續打理。這無異于我藍幫再起一分舵。青道堂的股份,我七他三,你去說!”
秦溶猛回身,想罵他趁火打劫,秦老大卻哈哈大笑說:“你去問問,莫說定江,就是天津衛北平,都沒人敢出手接這個爛攤子。一錢不值的東西,給他三,便宜他。商人,無利不起早,爹是在幫他。蔣濤不是個成大事之人,心慈手軟,看他下面那些弟兄就知道。”
秦溶想,大哥蔣濤一定不能接受秦氏收編的,他是書生,骨子裏有那麽點憨氣傲氣,他不會的。但想起大哥本也打算盤掉青道堂的生意出國,就有了幾分底氣。即便是他遍求各大門派,怕是人家也會如此提議,那條件或許還不如父親開出的好。
“那個,阿溶呀,你呢?爹幫你這個忙,你說了,一身骨頭就歸爹了。”秦老大認真地說。
秦溶開口要辯駁,秦老大笑罵道:“別說你沒講,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給老子記住,你是秦家的兒子,改不了的事實,再胡說八道,爹掄巴掌就打屁股!日後再敢離家私逃,就是違約。人在江湖講信譽的。至于你那個結拜兄長蔣濤,他是個老實人,我分他一個錢莊讓他養老去,反正他妹子要嫁去大戶人家享福了。”
秦溶聽着這些條件,他無法再抵抗,無法……
“什麽時候我能拿錢?”他問。
秦老大深抽一口煙說:“要籌措些日子,五千萬,畢竟不是五千、兩萬舉手可得的。爹跟你耀南哥談談看,怎麽去挪動這一大筆錢妥當。”
秦溶心裏起急,忙說:“那您現在去談可以嗎?”
秦老大詫異的打量他,忽然“噗哧”的笑了,敲他頭罵:“傻小子,還真有點子呆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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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大來到楚耀南的房間,燈光明亮着,已是入夜了。秦老大尋思着,這孩子,怎麽還不休息?
卻見楚耀南趴在羅漢床上整理賬目,那賬目鋪攤了一地。他身子半探出榻邊,嘴裏叼咬着筆杆頭,認真的查閱标記着,絲毫沒留意到有人進來。
當陰暗的影子遮蓋住地上的賬冊,一片光影忽然不見,也不等擡頭,楚耀南就叫了聲:“爹,您來了。”
掙紮了要起身,秦老大責怪道:“這麽大了,這壞毛病還打不改!又不是屬狗的,怎麽總咬東西!”楚耀南慌得掙紮起身,偷眼看看父親咂咂舌,笑笑說:“兒子忙着把手裏的東西整理好,也好交給阿溶。”
還不等他起身,秦老大按住他,掀開他的褲子褪一截,看看那幾道傷痕,動手一摸,疼得楚耀南“啊”的一聲呻吟,嘴裏一連疊的求饒說:“爹,我以後不叼那筆杆了,興許是晚上沒吃飯,餓了。”
秦老大停住手問:“你娘沒給你上藥嗎?”
耀南違心地說:“不疼。”
秦老大坐在榻邊,順手拿起還沒蓋上瓶蓋子的藥膏,為他塗抹了,再拿張馬糞紙給遮蓋住傷口揉揉,提上褲子說:“你說該打不該打,你那點小把戲作弄秦溶,莫當爹不知道。南兒呀,你是秦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姓楚,那是因為爹不能對不起你死去的爹娘。可是,秦家的基業,是要沛兒和秦溶來繼承,你要知道,那是因為他是秦家血脈,改變不了的。爹早年就告訴過你這個道理,若是日後有個小弟弟,還要你将來将家業轉給他。”
楚耀南沉吟片刻,怯怯地望一眼父親耷拉個頭說:“兒子知道的,只是誰成想這個弟弟來得這麽快,還長這麽大了。看了爹那麽疼他,心裏總有點酸酸的。”
秦老大狠狠揉兩把他的頭,又拍拍他的背說:“爹就看得出。阿溶要是有你半分對爹爹無話不說的勁頭,爹就知足了。你是爹爹的兒子,他們兩個是撿來的,你明白嗎?兒子被老子打,不丢人。”
楚耀南一笑,扭轉個身子,卻帶得一本畫報從床上墜地。
秦老大伸手去拾,猛然間,目光接觸到那畫報上的圖片,手卻如觸電一般一松,嘩啦啦畫報墜地,驚得楚耀南問:“爹,怎麽了?”
秦老大一把按住他肩頭,指指地上的畫報,話音帶了驚惶問:“這東西哪裏來的?”
“什麽呀?”楚耀南懵懂地望着那畫報,再不解地望望父親,忽然笑了:“爹,爹,您怎麽了?大驚小怪的,不就是一個過時的窯姐兒嗎?我想稀罕人家,人家也入土了呀。”
楚耀南戲谑的口氣,俯身拾起那畫報撣撣。
畫報上面是發黃的照片,照片上英雄美人,一位風姿綽約的旗袍女子,高高的立領,齊齊發簾,面如鵝卵,皓齒明眸,氤氲着靈秀氣。身後立着一位威風八面的将軍,大禮服,頭上高帽璎珞穗子飄飄,斜披绶帶,腰挎戰刀,英俊年輕,那目光透出奕奕神采。
“幾本國外的舊畫報,爹要喜歡就拿去看。傳說中的風塵奇妓小丹桂,大名鼎鼎的定南大将軍沈焯,聽說風雲叱咤一時呢。當年起義倒戈粉碎複辟帝制,挽救了中國,自己卻被保皇黨害死。”楚耀南說得自然,事不關己一般指點風雲。秦老大眼睛卻直勾勾盯在那畫報上,目光漸漸擰成一線天,猛然望向楚耀南。
楚耀南微開的口,茫然的樣子,小心問:“爹,您怎的啦?”
秦老大才恍悟說:“人要英雄一世真不易。”慨嘆着離去。望着父親遠去的背影,楚耀南泛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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