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龍城之行

“那兩只小崽兒呢?”秦老大四下望,尋找秦沛、秦溶,老太太說:“沛兒上學去了,那個小的,哪裏見得到人影兒。”

“哦,二弟去接手青道堂了吧?我看今天他和費先生對賬呢。”楚耀南答道。

“青道堂那邊,你來負責接收。”秦老大吩咐,楚耀南驚愕道:“爹,二弟更熟悉些吧。青道堂那邊,兒子人生地不熟的。”

秦老大淩厲的目光掃來,楚耀南立刻應聲:“是!”

秦溶随在楚耀南身後第一次踏入“改朝易主”後的青道堂。

門口守候的弟子們依舊是一身皂色短衫,雪白的袖口,格外利落。

只是那塊青道堂金漆墨色大匾落了灰塵無人打理,顯得整個香堂都黯然無光。

楚耀南代表秦氏來接手青道堂,清理外債,重新劃分青道堂資産。

其中,二爺賀望祖要撤資去做生意,三爺回老家另立門戶,五爺薛輝要留下。

楚耀南今天穿一襲青灰色長衫,頭發油光的抿在腦後,顯得一雙眼眸格外明亮銳利,人也顯得分外老成。

他面無笑容,在兄弟們簇擁下在正中一把交椅上落座,身旁是秦老大貼身的四位保镖,各個冷眉立目分腿立在一旁,如金剛一般。

“青道堂如今被秦氏收編,衆所周知是資不抵債的爛攤子。老爺子慈悲,花錢買破磚爛瓦。今天我就奉命來收拾殘局,同大家清算一下。”楚耀南說,眼見青道堂幾位堂主面色大變,秦溶正欲開口,楚耀南一伸手止住他的話說:“耀南接手青道堂賬目,花了五天,整整五個晚上,查賬。要鬧清楚對這財務上的數字,我楚耀南就像玩游戲一樣的喜歡。憑這賬目再複雜,若想玩些貓膩,怕也不易。”

身子向後一仰,翹起二郎腿,态度極為傲慢,銳利的目光掃過衆人的面頰。五爺薛輝忿忿地拍案而起,大罵道:“楚耀南,你不要欺人太甚!”

四大金剛般的保镖警覺地邁前一步,楚耀南喝止。秦溶卻忿然質問:“耀南,你要做什麽?老爺子讓你來清帳安置,沒有讓你來生事。”

楚耀南側身笑道:“我不想生事,不過既然青道堂歸于藍幫旗下,規矩,廢不得。如今這賬目上有內鬼,你們走晚了。若藍幫接手前不貪財的走了,或許我無能為力,既然進了藍幫的門,就要按照藍幫的規矩從事。這吃裏扒外弄私錢的,如何處置呢?”

衆人大驚,都望向楚耀南扔去地上的賬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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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賀望祖驚懼萬分,鐵證如山,他始料未及如此詳盡的做帳竟然沒逃過楚耀南的利眼。

回到秦公館,楚耀南獨自在後園庭樹下一石桌上抱膝呆坐,仰頭看樹枝上一落葉凋零後的鳥巢,燕雀飛來飛去叽叽喳喳。

他低頭看着腕子上那道深深的傷疤,那鼓起的疤痕如一條猙獰的蛇盤在腕子上,是誰說傷口愈合不留痕跡,那道傷痕為什麽還不消失?

費無用師爺搖着折扇過來,勸道:“耀南,你也不必太過認真。青道堂,依我看,遲早是要出去的。這就是老爺子花錢買來哄二少開心的一個玩具罷了。那邊,老爺子也罵了二少不該對你惡語相向了。”

楚耀南只是笑笑,其實他心裏想的早已不在秦公館和藍幫,也不在乎青道堂那些人如何發落了。

秦老大揉着頭,藍幫上下對秦溶怨聲載道,他不由犯了疑心。

改朝換代,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怨言有震動是難免。只是這風潮來得太過,本來有些為自己武斷後悔的他漸漸開始堅定自己對這個決定的信心,長痛不如短痛,他要當機立斷,力挺秦溶。

“南兒,包氏那邊的生意,如何了?”

“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只是新生意必須要我們各大碼頭齊心協力,調派資源,才能應付包氏的貨靠停碼頭,裝運卸貨都是要格外留心的。待單子簽訂,我會囑咐阿溶。”

秦老大聽着聽着,閉目養神,不久鼾聲大作。

楚耀南止住話,蹑手蹑腳近前,脫下外衣搭蓋在父親身上,只離得很近,仔細注視眼前這位撫養他二十年的父親。寵愛,責罰,歡樂,痛苦,都在霎時齊聚眼前。他動動唇,轉身輕輕離去,走到房門,鼾聲止住,秦老大一聲喚:“南兒。”

楚耀南立步轉身應道:“爹,可還有吩咐。”

“人老喽,總是睡不夠。你近來可有你胡老叔那邊的消息?”秦老大坐起身,捶着腿,楚耀南忙湊過去,跪在膝前為秦老大捶腿,應着說:“也沒什麽消息,聽說在北平養病呢,得了咳嗽病不見好了,該不是和兒子一個病根兒吧。”

楚耀南低頭不語,為父親捶着腿。

“看你這小子,提到你胡老叔就歡喜,爹知道你自小稀罕他。”

楚耀南揚起臉,嗫嚅道:“爹,如今二弟回來了,大弟弟也快畢業,日後也能打理家業。爹當初說,書本裏學的,遠不及手裏練出來的管用,不如讓阿沛回家裏幫爹打理事務吧。”

“怎麽,還記恨爹當年讓你從國外辍學歸來幹活?”秦老大拉下臉,楚耀南笑笑道:“哪裏敢。不過,胡老叔提起他身邊那個外國醫生治咳喘的毛病很有本事的,想我去北平走一遭,看能不能把病根兒治了。”

秦老大忽然睜眼打量他,搖着椅子不出聲。

楚耀南說:“爹,兒子也尋思着避開定江一陣子,這邊的兄弟們不見了我,怕死了心,也就跟阿溶幹了。龍城那邊今年那批給‘京城’裏上貢的‘皮肉貨’出籠了嘛,兒子這就去跑一遭。”

秦老大長嘆一口氣。

楚耀南來到他房間,依舊滿臉恭敬,笑意動人地喊聲:“爹。”

他打量楚耀南,自己養大的兒子,二十年,如今都高他一頭了。

“爹,龍城那批貨,兒子安排好了,這就親自去趟龍城辦妥。爹可有其它吩咐嗎?”

秦老大仰頭看他,揣測他每道笑容,忽然說:“龍城的差事,不過是押貨,讓秦溶去替你跑一遭。”

楚耀南失望的神色稍縱即逝,吱唔道:“定江的事務繁雜,二弟剛接手,離不開吧?再者,龍城那邊的貨……”

“跑跑外埠的碼頭也好,他還沒去拜過山頭兒。”秦老大說。楚耀南應聲“是!”仔細揣測父親的意思。

“這個野小子,讓他出去避避風頭也好。”秦老大嘆息道,又吩咐說:“秦溶走後,你去浦江大都會擺酒席,替爹大宴弟兄們,就說,就說……”

“初七是婆婆的小壽日。”楚耀南提醒着。秦老大點頭。

藍幫此批“肉貨”是兩船經定江去南洋打工的包身工,聽說這些包身工是去南洋做割橡膠的買賣,收入可觀。秦溶明白秦老大不過是尋個借口讓他出來避避風頭,随行的更有楚耀南貼身的親信阿彪,也就不十分上心。

阿彪辦事麻利,他很喜歡,幾天的時間就将“肉貨”備齊,便準備返航。他還提醒秦溶說:“龍城人傑地靈,物産豐富,二少若是想買些當地特産就随我一道去,我去給南少買些‘吊瓜子’吃。”

起先秦溶沒大聽清,吃驚地問:“什麽‘吊鴨子’?還真有賣這東西的?”

阿彪微怔,随即道:“是‘吊瓜子’,就是炒絲瓜籽兒,南少和六小姐都喜歡的。”

秦溶抓緊時間在市集為母親買了把檀木梳,又為雪玉買了個精致的純銀鑲嵌綠玉的小梳妝鏡,又為蔣大哥買了包土煙,還沒忘記給阿沛買上些洋貨。拎了東西都要回船離岸,秦溶忽然覺得少了些什麽,踟蹰不前。阿彪問:“可還要買些什麽?不如我幫二少你拎上船去,二少再去買過?”

秦溶轉身回到市集,盲目的四處轉,他不知道該買些什麽,那個家夥什麽都不缺。可是往年他出門在外回家,都是要給娘和阿沛他們買特産的。尤其是阿沛,總是迎上他就翻包裹,尋找自己的禮物,往往遺憾的抱怨他寒酸,卻還是把禮物收去房裏。

不過轉身的空當,他看到一家竹器店賣“老頭樂兒”,就是搔癢的那竹子手,看得有趣,尾部刻成一個笑臉的圖形。他随手就買下,想是他不用,娘也會用。又看到一個精致的銀質煙盒,随手買下,匆匆上了船。

船行江上,江風一吹,滿懷暢意。出了龍城地界,靠岸灤州城外時,午飯時秦溶忍不住吩咐手下沽了一壺好酒,要了一碟醬牛肉,一碟鹽水花生,同阿彪暢飲起來。

阿彪健談,不離口的就是楚耀南那些瑣事。什麽老爺的苛刻管教,南少的乖巧懂事隐忍,對太太的孝順,仿佛是只展翅恨天低的雛鷹。

船離開碼頭時,秦溶覺得有些疲倦,就去艙下睡覺,阿彪勸道:“不如在上面的房間睡,空氣好。”

“太吵。”秦溶說,下了船艙。

他進到艙裏,倒頭就睡,蓋了自己的風衣,想是眯一會兒就好。

半夢半醒時,依約聽到哭泣聲,他懶得起身,想是那些賣去南洋打工的豬仔,好端端為什麽去做豬仔?

秦溶也不想,就想睡覺。睡夢中聽到咿咿呀呀的唱戲聲,音韻典雅。

秦溶就聽一聲低喝:“輕聲,閉口,不許唱,不信你們試試。”

心想是誰如此霸道?

不過翻身,竟然驚醒,定定神,果然聽到一陣聲音,不是關押勞工的地方,似從他睡覺的榻板下傳來。

一個說:“可該怎麽辦是好?”

一個說:“認命吧,誰讓咱們不會投胎呢?”

一個說:“不如我們跑吧,與其掉進火坑被人糟蹋,不如逃了還能尋條出路。”

“那不如投江吧,趁天黑游過岸邊去逃命。總比生不如死的日子好。”

秦溶心想,也曾聽人說起過闖南洋的艱難,這些人既然不願去,為什麽還花了錢去尋秦氏的商會擔保他們出去呢?

翻個身,繼續聽了裏面在講:“好死不如賴活着,熬過去吃好穿好,未必不是什麽好事。不就是陪那些闊老爺闊太太喝酒唱曲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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