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北平的天空

“爹,這是什麽東西呀?”秦溶問。他打開銀盒,裏面是幾粒蠟封的藥丸,比尋常的丸藥要小上兩圈,大珍珠一般。他捏起一粒,秦老大喝一聲,“仔細,放下,劇毒的毒藥,宮廷裏的鶴頂紅制成。”

慌得秦溶手一抖,如捧了火栗子一般心驚,他詫異地望着父親。秦老大卻避開他目光嘆氣,低聲說:“若是他,若是他起了貳心,對你不利……你……你若先發制人下狠手,爹,不怪你。”

秦溶機警,立刻明白那個對自己不利的“他”是指楚耀南。心頭震撼不已,父親将這劇毒交在他手中,讓他提防楚耀南,若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他身懷“尚方寶劍”和“鶴頂紅”,随身可以奪小楚的性命。父親目光的猶豫痛心,已表明了他的取舍,雖然這份父愛奢侈得令他為之動情感激不已,但他心裏莫名的一股悲傷,是替楚耀南傷悲。小楚恨他,卻極力掩飾,他明白,也能覺察得出,只是他想,冤家宜解不宜結,可有什麽深仇大恨呢?

“溶兒,有個事,你心裏有個底。這幾個月,天煌會總派人從東北來見耀南,從不曾聽耀南說起。”

“爹是擔心耀南同天煌會勾結?”秦溶倒吸一口冷氣,難怪父親急于讓他出面,難怪楚耀南拼命請纓帶隊去東北。

他點點頭,深吸口氣,赴戰場前的冷靜。

北平。

灰蒙蒙的天空,仿如定江外灘風平浪靜的江面,壓抑,凝滞,毫無生氣。

初坐飛機飛上藍天的興奮就漸漸淡漠下來,秦溶在機場,仰頭望天,初秋的天空,一群信鴿飛來飛去自由自在。

胡少帥的衛隊派專車來接,兄弟二人登車而去。

“我們這是去哪裏?不是轉車去奉天辦事嗎?”秦溶不解地問。

楚耀南開車,鴨舌帽壓得很低,如他跟班的小弟一般,悠然道:“拜山頭看我老叔去。”

身後的阿彪湊趣道:“胡少帥,我們南少最是佩服他了。次次來北平都是先去拜訪他。”

楚耀南猛一剎車,阿彪身子一傾,咬到舌頭,叫苦不疊,眉眼皺去一處抱怨:“南少,阿彪也沒說錯話呀。這飛機都是胡少帥的專機呢。”

“看他做什麽?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他老子有錢他命好,除去吃喝玩樂還會什麽?”秦溶滿是鄙夷,他曾經去東北辦事,或多或少聽說過昔日胡大帥被日本人炸死,這位少帥十二多歲就子承父業登上萬人仰慕的寶座。人人羨慕少年得志者,但他卻嗤之以鼻,憑老子的基業得江山,算什麽本領?

楚耀南一剎車,開門說:“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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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耀南很少對他如此,自此行來北平,楚耀南對他的厭惡溢于言表。秦溶明白,但他也左右無奈,但他骨子裏也不肯服輸。一來二往,他是誤讓楚耀南遭了屈辱,可是楚耀南報複他已經不擇手段。

沉默片刻,秦溶不語,仰頭而坐,楚耀南只得開車,警告他說:“若見到胡老叔你胡說八道,小心他崩了你。憑你是誰的兒子也沒用!”

白色小樓,士兵把守,上樓進到會客廳坐了一會子,副官進來道:“司令說,是自己人,二位先生請跟我來,司令在打針。”

楚耀南灑脫的起身整整衣衫,側頭遞秦溶一個眼色,随士兵進入一間隔出的書房。

“老叔,侄兒耀南來給老叔請安了。”楚耀南腳才邁進門就笑吟吟地高聲說。

秦溶的目光警覺地停在垂着紫色窗幔,杏色流蘇穗子的落地窗。

一人面窗而立背對門口,灰青色的大衣,正徐徐轉身。

松開的襯衫前胸,露出一段淺麥色肌膚,透出幾分慵懶。

秦溶目光上移,一張清癯俊朗的面頰,肌膚極其細膩,雖然清瘦得顴骨微凸,雙腮微陷,卻不掩飾那風姿俊逸。若非如此,定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一笑,那氣度雍容華貴,如秦府走廊裏肅立的西洋雕像。那微微擡起下颌看人的目光,總有些俯視天下的傲氣,胡子卿,年少執掌三十萬東北大軍舉足重輕的人物,竟然如此年輕,超乎想象。

只是他誇張的披在肩頭的那大衣上暖融融的狐貍翻毛領,毛尖上都漾着陽光的金黃,那狐貍反讓他想入非非,不知如何記起出門前娘提到的“狐貍精”,只想到這裏,一種負罪感令他立刻打散此念。

“耀南,這位是,你爹新尋回的兒子?洗三朝時收服刺客的那小子?”胡子卿問,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秦溶,含笑走來。

“正是我二弟秦溶。”楚耀南将秦溶推在面前,吩咐秦溶,“給老叔見禮。”

秦溶早對這位年少執掌半個中國的年輕統帥的傳奇有所耳聞。胡子卿不到而立之年,卻已手握重兵。三年前胡大帥被日本人炸死,他便不畏日本人強權,毅然決然易幟投入南方政府,實現共和局面。去年裏,眼見幾路軍閥為了各自利益通電反對西京何文厚的政府,眼見一場內戰一觸即發,這位東北乳虎卻下山,一封電文支持中央,發兵火速了斷內戰的局面。昔日青道堂的哥哥們談起胡子卿,都誇他眼光獨特,頭腦清楚。只是,這位胡少帥少年荒唐也是出名得很,大報小報緋聞不斷,更是近兩年抽上鴉片打上嗎啡,玩物喪志。大哥蔣濤曾感慨,這掌舵的要在大風大浪裏偷個懶打盹,一船人的命就怕不知道喪去哪個漩渦裏了。

如今此人就在眼前,平易近人得沒有光環,凡是眉清目秀得如鄰家的大哥哥。

“阿溶有些笨嘴拙舌的,老叔莫怪。”楚耀南圓場道,一張巧嘴就噓寒問暖,張羅着奉上父親囑咐帶來的拜禮,嘴中不停地關切胡少帥的病情。只胡子卿的目光不停打量秦溶,感嘆道:“老秦真是狗屎運,二十年撒網一無所獲,一網上來就得個大寶貝。”

醫生進來打嗎啡針,胡子卿也不避諱,只脫下大衣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小臂,滿是暗紫色針孔,潔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目。

日光下胡子卿的面頰更是慘白的顏色,秦溶恍然大悟,難怪他看胡子卿生得清秀,卻比照片中戎裝的他少了些什麽,卻是少了面頰上的朝氣、血色,那應有的雄姿英發。

秦溶看得漸漸皺眉,見那針劑就沿針管注射進胡子卿的脈搏。此人吸毒,而且毒瘾如此之大。早在青道堂,大哥就明令禁止兄弟們禁止沾“毒”,更是明令禁止做販毒的買賣,暴利多買賣,卻有所為有所不為。

不知為何,寡言少語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話:“這嗎啡,畢竟是毒,還是少沾為妙。”

一句話出口,胡子卿一愣,側目看來,微微一笑,正欲開口,楚耀南搶先叱責秦溶:“放肆!沒大沒小,老叔何等身份,還用你教訓了?這嗎啡針有毒誰不知道,就你長口!”

胡子卿沉吟地望了這對兄弟,終于忍不住笑罵:“南兒,你個鬼東西!這話是說給你老叔聽呢?”

楚耀南一臉的陪笑說:“天地良心,耀南哪裏敢有那個心思。”

注射過嗎啡,胡子卿揉揉眼說:“說罷,你爹大老遠派你們來,不止是給老叔請安這麽簡單吧?”

楚耀南坐在沙發上,略探身向前道:“老叔英明,實不相瞞,侄兒是向老師借兵來了,一個營的兵力。”

“口氣好大呀!”胡子卿道,不由打量楚耀南。

秦溶并不知原委,不過是來學習,也不由有些驚訝,楚耀南調兵做什麽?

“秦氏在東北有座金礦,還是當年先大帥在時投資開采的。”

“這個我知道,出了什麽狀況?”胡子卿斂住笑問。

“天煌會本同秦氏合營,如今查明他們似乎和日本人有勾結。所以,秦氏要撤資,那李老疙瘩在耍賴。”

胡子卿面色微沉。

“老叔有難處嗎?還是怕了那日本人不敢沾染?”楚耀南激他道。

“耀南,是你爹的主意,還是……”

“家父,只把這樁事交代給耀南來做,但要結果,不問如何。這調兵的主意,是侄兒的愚見。”胡子卿手叩幾案思量道:“耀南呀,人在江湖,記得一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怕我胡孝彥的賬,他們這些道上的家夥吃黑的,未必買。”

這話裏的意思,怕是也愛莫能助。

楚耀南應聲說:“老叔的話,侄兒明白。只是,侄兒借得是人,不是兵。一個營的人,脫下軍裝換身衣服就是衛鄉團的團丁,就是土匪。侄兒不要本地的兵,要錦州或北平去的,面生,事成撤去,人不知,鬼不覺。當然,耀南還是想先禮後‘兵’,不得已才會開火。至于這些兄弟,耀南也不會讓各位白辛苦一遭。”

“聰明!”胡子卿爽快道:“拿我的條子,去找臧秘書長安排去吧。耀南呀,耀南,當年老叔沒看錯你,就是那次老虎廳替我除錢參議的狠勁兒,老叔就跟你爹說,你是個做大事的人。”

楚耀南見大功告成,不虛此行,反帶了幾分嗔怪羞澀道:“就莫提那事了,不過是歪打誤撞的。若不是耀南手賤,去摳那老虎廳的真老虎皮上的眼睛,被我爹踢了一腳躲去牆根委屈,哪裏就遇上那倒黴鬼。”

說笑一陣,胡子卿帶了兄弟二人去吃烤鴨,坐飛機。

胡子卿親自開飛機上到北平的天空。

飛機在紫禁城上空低空飛行鳥瞰時,秦溶心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崇敬,那威嚴的層層殿宇,金黃色燦爛的屋頂,陽光下的耀眼。城牆巍峨,圈出那六朝古都京城的輝煌莊嚴。

“小溶,你小叔像你這年紀,做夢都要開飛機。鬧了多少年,才說服先大帥給買飛機辦航空大隊,當人兒子不易呀。”

秦溶興奮地說:“胡司令,能教秦溶開飛機嗎?”他忽然覺得這位花花大少也有許多了不起的地方。

“想自己上天?”

“嗯!”

胡子卿含笑眯眼打量他,看秦溶那劍眉微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虎頭虎腦倒頗是可愛。

“嗯,可以考慮。”胡子卿說。

“真的?”秦溶問,仿佛是個孩子。

飛機一個盤旋掠過紫禁城上空一圈,低低的,寂靜的宮殿老樹昏鴉都依稀可見。

“小皇帝被趕出紫禁城有些年頭了吧?”秦溶大聲嚷,引擎的聲音隆隆,遮蓋話音。

胡子卿爽朗道:“江山,美人,改朝換代,成敗興亡,只剩下宮殿樓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輝煌一遭,上天一次,就夠了!”秦溶随口說。

胡子卿大聲喊:“你說什麽?”

轟隆隆的聲音遮蓋了言語聲,只留下一串笑語。

秦溶想,這個人們口中的中國第一花花大少胡子卿,看來也頗有趣,觀之可親,親在一個真性情上。

飛機駛回跑道,秦溶滿懷興奮還不能平靜。

胡子卿下飛機後摘去飛行眼鏡,拍拍秦溶肩頭說:“小子,花花大少也不是好做的。創業容易,守業難。沒那個命開疆擴土,受住這份基業坐穩這個位置并非人人能夠。”

秦溶一陣面赤,不知胡子卿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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