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逆子
楚耀南本想打聽些消息,驗證自己從三口惠子口中聽來的消息,如今看,娘才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三姨太說:“那一年,你八歲,你爹還沒個兒子,把我們姐妹十八個拉去又打又罵的,人人自危。後來你姨娘們就聽了風言風語,說是你這假兒子命硬,壓了秦氏的根苗,要攆你出去。你正是頑皮惹禍的時候,聽了你五娘一句牢騷話,就捉弄她把西瓜皮扔她腳下,你五釀滑那一跤,掉了肚子裏的孩子,還是個成型的小子呢。娘都怕你爹要活活打死你,誰想到,你爹躲在房裏難過,出來只說這是命,也沒舍得狠打你。”
三姨太落下幾滴淚,反令楚耀南心頭那柄玄冰削成的利劍融化了許多,反令他彷徨難以進退。
夜深時,楚耀南輾轉難眠。他出門,看到父親書房亮着燈光。
他推門進去,父親卻趴在桌案上睡熟了,竟然沒聽到他進來的動靜。
他蹑手蹑腳近前,脫下外衣搭蓋在父親身上,只離得很近,仔細注視眼前這位撫養他二十年的父親。寵愛,責罰,歡樂,痛苦,都在霎時齊聚眼前。他動動唇,轉身輕輕離去,走到房門,鼾聲止住,秦老大一聲喚:“南兒。”
楚耀南立步轉身應道:“爹,可還有吩咐。”
“人老喽,總是睡不夠。可有你胡老叔那邊的消息?”秦老大坐起身,捶着腿,楚耀南忙湊過去,跪在膝前為秦老大捶腿,應着說:“也沒什麽消息,就是東北軍全面潰敗,倒是還擊了,可是失了先手,又是無備之戰,怕也是無力回天了。”
楚耀南低頭不語,為父親捶着腿。
“看你這小子,提到你胡老叔的不是,就像自己挨罵似的,爹知道你自小稀罕他。”
楚耀南揚起臉,嗫嚅道:“爹,如今二弟回來了,大弟弟也快畢業,日後也能打理家業。爹當初說,書本裏學的,遠不及手裏趕出來的管用,不如讓阿沛回家裏幫爹打理事務吧。”
“怎麽,還記恨爹當年讓你從國外辍學歸來幹活?”秦老大拉下臉,楚耀南笑笑道:“哪裏敢。不過,這回去北平,胡老叔又提,說若是耀南喜歡,可以去東北軍。”
“狗屁!”秦老大破口大罵:“你去做什麽去?花拳繡腿,買那麽多樣槍洋炮,還學洋人辦兵工廠,造飛機,不是小鬼子一來就給吓跑啦?你省省心,別想那沒影兒的事。”
看楚耀南灰頭土臉毫不甘心的樣子,秦老大咳嗽幾聲道:“其實,他手下被他處死的那個錢參議是日本留學歸來的,鬼點子一肚子。錯就錯在,老胡沒想到自己死這麽早,手下養個老錢勢力大,不服新主子管,小的呢,又桀骜不馴不知敬重老的,才鬧到這步田地。若是老錢活着,或比小胡更能看清局勢些。”
楚耀南不服地争辯:“哼,錢參議若活着,早鼓動胡少帥認日本人當幹爹,東三省拱手孝敬了,還用費這子彈火藥?”
一句話出口,秦老大手中的癢癢撓狠狠照他屁股抽下,疼得楚耀南嗷嗚慘叫,捂了屁股委屈地望着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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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大佯怒道:“過來,撅起來讓爹再打一下,混小子,頂嘴有你的了!”
楚耀南只當他佯怒,虛張聲勢,就耍賴般躲避着讨饒。
秦老大将個癢癢撓插回脖頸罵:“老錢,就是沒看明白。那東北,是胡家的地盤,分給他的地頭,是讓他替主子打理耕地,說白了還是主子的地,姓胡不姓錢!”
楚耀南望着父親,會意的一笑。
“你此行沒讓爹失望,你晚歸是為了成就溶兒,爹心知肚明,都替你記得。”秦老大唬個臉望着楚耀南認真說,楚耀南有些吃驚,父親從不當面誇贊他,似他的目标永無止境。
“過來,撅起來讓爹再打一下,算是爹賞你。臭小子,走了這麽久,爹的手都癢癢了!”
“爹—”楚耀南一聲誇張的慘叫。
費無用來,秦老大同他談過正事,費無用就問起到楚耀南。
“大爺,總覺得進來對耀南太過不公了。若是耀南有意還秦溶,怕東北一路上他早就下手了,可他開出生入死去救秦溶。按理說,他同秦溶只有舊仇沒有舊恩,此舉,匪夷所思,唯一可能解釋通的道理,就是南少一心為大爺着想,是條忠犬呀。”
“啐,有這麽便宜的狗嗎?老子好吃好喝養大他氣我。我何曾拿他當外人。”
費師爺含笑望着他,秦老大揉着一串佛珠喃喃道:“清楚了,就好,我是怕,我是怕……”
轉了話題說:“那年他回國,才十七歲,倔驢一樣哭了鬧了不肯辍學。那還是他頭一次敢忤逆我的意思。”
秦老大深深吸口氣,陷入回憶。
費無用笑笑說:“可不是,我還記得呢。耀南的哭聲,從樓西傳到樓東,我沒進門就聽到。還當是殺豬了呢。”
秦老大得意的笑,敲敲腿說:“哎呦,年歲不饒人,怕如今在扛他在肩頭打,也打不動了。三年,不算很久,他還年紀輕,就讓他去讀書吧。眼不見,心不煩。”
費無用似乎有些失望,悵然的神色發呆,沒逃過秦老大的眼睛,問:“怎麽,心疼你徒弟?”
費無用這才自嘲的笑笑說:“對大爺您,嫡親的領養的畢竟不同;對無用我,畢竟這麽多年的師徒,舍不得。”
“我不會虧了他,好歹一手養大的崽子。不說別的,鞍前馬後的這些年沒少出力,我脾氣壞,他都忍着,南兒的委屈我知道,只是,誰讓他是兒子呢?我也是從給人家當兒子過來的。你看看老太太,惱了急了,什麽時候我不是陪個笑臉任打任罵的?現在的孩子呀,都成祖宗了。”
費無用也噗哧笑出聲。
“唉,老費,你那小子怎麽樣?在國外讀書,那個,該回國了吧?”
秦老大一問,費無用的笑意頓失,無奈的搖頭說:“莫提那畜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出國不久,就和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妞好上了,搞大了肚子,就要生個雜種出來。我氣得發電報勒令他回來,他不肯,我也不能去捉他回來。我一怒,就斷了他小子的財路,心想,這小畜生沒了錢,總該乖乖回來受降了。嘿!”費無用更是搖頭嘆氣。
秦老大皺緊眉頭,想想問:“這是,不打算回來了?那這孩子吃什麽,花什麽呀?”
“哎呦,甭提了您!”費無用痛心疾首道:“那個,偷偷給他娘寫信,說是什麽勤工儉學,給人家擦鞋洗盤子當門童去掙花費,還說什麽,‘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抛’。我就恨自己不能長翅膀飛去英國,把個臭小子抓回來,打斷腿,然後讓他乖乖給我娶媳婦生孫子,生上個十個八個,他愛死愛活随他去,我看他哪裏自由去!”
一番話逗的秦老大嘿嘿的笑,慚愧的搖頭說:“同病相憐呀。”
猛然恍悟說:“唉,有道理,我得讓南兒生了兒子再走,一個還不夠,多幾個,不然怎麽對他死去的爹娘交代?”
自言自語的尋思片刻,又說:“還有溶兒,這小子,也該先納個妾生幾個兒子再說。這野馬不定哪天就跑了,哪裏有沛兒聽話懂事。我回頭去買幾個身世清白的黃花閨女去,先傳宗接代再說。”
費無用笑得前仰後合,咳喘了說:“秦爺,秦爺,您可真是,不要逗我,我這腸子都笑串氣了。”
秦老大一瞪眼道:“誰逗你,你這計策出得好,不愧是師爺,就這麽辦,我吩咐老樓去物色閨女去,看這些小子不服帖!”
費無用皺皺眉提醒:“大爺,您這就不妥了。南兒,您給他娶媳婦,他心裏不樂意,也得任命。生,估計也就生了。這二少,”費無用搖搖頭說,“未必認頭。若他擰起來,反鬧得沒趣,哪裏有老子逼了兒子去,去這麽配種的呀?”
費無用步出秦老大房門時,五小姐招弟在門口候着他,迎上前輕聲說:“費師爺,我哥請您去呢,說有個什麽《石門頌》的拓片想讨來臨摹。”
“屁!”費無用鼻子裏哼一聲罵:“肯定是交代他看的書沒看完,尋個借口讓我去拿好話搪塞我呢。”轉身看看四周找骷髅管家,也看不到,就對招弟說:“五小姐去問管家,我拿柄紫竹老戒尺呢?給我拿南少房裏去!”
慌得招弟不知出了何事,張大嘴無語了。
費無用見耀南在翻書,法文的《紅與黑》,心頭一動,坐在他榻邊說:“大爺動心,答應讓你出洋讀書了。”
楚耀南有些意外,卻絲毫沒有欣喜,不掩飾失落,唇角一勾,淡出冷笑,只面目依舊迷人,目視前方十分安詳,只說:“是吧?”
“你爹想你生了兒子再出去,好給先人一個交代。”
楚耀南“哦?”了一聲。
費無用難過的目光望着他,傷神的轉身掩飾失态,徐徐說:“耀南呀,你就聽了這安排,好歹生了兒子,不是為別人,也是為你楚氏留後呀。”
楚耀南含淚點點頭,低頭不語,慘然笑了說:“師父,您的心,耀南明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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