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失蹤
冬天清晨涼霧朦胧,遲來的陽光稀薄濕寒的水氣,帶着淺淺轉暖的明媚,昏沉的天空泛起了冷藍,鬼市上的人們陸續散去。韓貝混進古玩市場一個月,裝纨绔子弟裝得爐火純青,眼不眨地花大價錢買了一幅祖宗畫,用報紙囫囵一卷,丢到車後排。天寒地凍,呵出來的氣化成了白霧,他關緊車窗,打開暖氣,搓了搓發冷的手,然後拿出一盒精致的點心,咬了一口。
不遠的地方,一個流浪漢坐在馬路牙子邊,頂着雞窩頭,破棉襖一件套一件,穿着一條抽了線的毛褲,竟然光腳汲一雙人字拖。
那雙可笑的人字拖讓韓貝多看了他一眼,看完這一眼,忍不住再看一眼,目光久久沒有移開。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或者說是個大男孩,二十一、二歲的年紀,一副不應該是流浪漢的長相。
他拿着一個白胖的大肉包子,像是怕弄髒了自己的美食,僅僅用肮髒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包子一點點,他對着一只與他一樣落魄的野狗微笑,嘴裏發出“嘬嘬嘬”的聲音。笑的時候,眯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白得明亮純淨,黑得狡黠淘氣,像一只晨起覓食、毛茸茸的小獸,慵懶懶的,混沌沌的,沒有殺性,卻充滿野性。
在垃圾堆裏一無所獲的野狗對他搖了搖尾巴,帶着戒心慢慢靠近。
流浪漢臉上笑容擴大了些,眼睛更彎了,濃密的睫毛掩住了眼,只露出閃爍沉靜的眼波,牙齒雪白,唇形飽滿紅潤,臉上髒,但看出蜜色肌膚健康而漂亮。他扯下一小塊包子皮,遞向野狗,語重心長:“要早點來啊,剛才收垃圾的把什麽都收走了。”聲音很好聽,低卻不沉,有一些沙啞,顯得輕軟疲憊,語調則帶着玩世不恭的味道。
将車窗拉下寸許,以便能将對方話聽清,韓貝情不自禁地笑了,目不轉睛看着那個陌生人,心裏被輕飄飄地撓了一下,覺得有趣、好奇、同情,或者是心疼。
瘦骨嶙峋的野狗吃掉了那一小撮包子皮,眼巴巴看着流浪漢,“嗚嗚”地叫喚。
流浪漢又掰下一小撮給它,“最後一口哦!我今早買了一面不錯的銅鏡,剩下的錢只夠買這個包子了。”
野狗吃完繼續叫喚,小心搖着尾巴在他腿上蹭啊蹭。
流浪漢揮手:“去去,聽不懂還是怎麽着?不給了。”
野狗求食不成,狗急跳牆,一口叼住他手裏的包子,搶過來轉頭撒丫子狂跑。
流浪漢:“…………”
韓貝:“噗————”
流浪漢“嗷”一聲怒吼,炮彈一般沖出去,爆發力驚人,像一頭兇惡的獵豹,三下兩下趕上野狗,拖住狗的兩條後腿照着狗屁股咬了一口,狗也不甘示弱,扭頭“汪”地咬過來,包子剛一掉出狗嘴,流浪漢眼疾手快,劈手奪回包子……
“汪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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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給我給我……信不信我咬死你?”
韓貝:“…………”
最後,流浪漢把狗咬得慘叫連連,他捏住狗嘴,恨恨地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訓斥道:“造反了啊?給你一點顏色你就開染坊,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對你這種恩将仇報的狗東西,就不能太慈悲!讓你看着我吃!哼!跪下!跪下!”
之後,韓貝在鬼市上常看到這個流浪漢,韓少爺是古玩市場的新人,流浪漢不是,他交際面廣泛,人人都認得他,雖然并非人人都喜歡他,但見到他,都會揶揄地喚一聲“邱道長”。
邱道長有時候穿戴整潔些,會剃個精神清爽的圓毛寸,頭臉也洗幹淨,是個英俊可愛的大男孩,那肯定是幹了小偷小摸的事兒或者倒賣些小玩意,手頭寬裕了。但大多數時候,他又成了流浪漢,衣衫褴褛,在路邊和狗搶吃的,韓貝看在眼裏,亂在心裏,想給他一筆錢,養起來,讓他長久地保持賞心悅目的模樣。
可是,高傲的韓少爺哪能去搭讪流浪漢?
終于有一天,他耐不住了,把一盒點心揣在身上,逛完地攤,坐在街角臺階吃起來——他滿可以坐在車上慢慢地、悠閑地品嘗他家廚子做的上好法國夾餡薄餅。
流浪漢蹲在不遠處,蓬頭垢面地望着他。
一口咬下去,滿口香脆,韓貝嘴角噙着笑,優雅地輕嚼,假裝不經意地看他一眼,仿佛第一次見到他,嫌棄地眉頭一皺,像擔心對方身上的跳蚤跑到自己身上。丢過去一塊薄餅,韓少爺壓抑着躁動紊亂的心跳,捋順呼吸,用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丢出三個字:“喏,來吃。”
以不耐煩的态度和厭惡的口氣,韓貝如願拎回流浪漢,喂飽他,洗幹淨,給他錢,聽着他撒潑耍賴。韓少爺心滿意足地拎起一只貓摸了摸,冰封的英武臉孔上,緩緩地溢出了笑。
多日沒有降雨的天空,像是受到山崩地裂的傷痛而催逼,天靈地靈心心相印,潑潑灑灑地施舍出雨水,雨量不大,淅淅瀝瀝地足以悲涼。
韓貝逃命時從坡面上滾下來,撞得滿頭是包,劉懶和周王言找到他,拖到幹淨安全的地方休息。沒多久,香家師徒找來,與他們會和,檢查了一番傷情,往他額頭的傷口上貼了一塊不幹不淨的紗布。
傍晚時分,韓貝清醒了,食不知味地端着一碗周王言煮的野菜湯,他靠着一棵老樹盤盤結結的樹根,心喪若死地望着遠方發呆。劉懶徒勞地調試對講機呼叫,沒有收到回應,小山丘已蕩然無存,“嘩嘩”響徹不絕的是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地下水,像一位龍王被鎮壓百年,此時正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卷起水流向四面八方噴湧,滿目洪荒過後的猙獰,一眼望不到頭。
剛養出來的精氣神随着淚水一起落進碗裏,韓貝有氣無力地往後一仰,心口疼得沒法呼吸,什麽狗屁任務,什麽狗屁古墓,都沒人命重要,早知今日,不如當初快刀斬亂麻送邱正夏去坐牢!用力抹一把臉,他強迫自己喝下湯,一摔紙碗,操起一把工兵鏟。
周王言摁住他:“韓少爺,天要黑了,你去哪?”
韓貝不說話,牙關咬得死緊,甩開周王言的手臂,他現在滿心都是苦痛,見了誰都恨!
他想把邱正夏挖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沒清醒時劉懶他們也是一頓狠挖,到處都是小面積塌方,很危險,天黑更不能靠近。”香九如斷斷續續地咳着,頹喪道:“再說,你也不知道人在哪,更不知道從哪挖下去,就別去冒險做無用功的事了。”
劉懶抽着鼻子,哭唧唧地說:“那也要把我舅舅的屍體挖出來啊!”
“別說喪氣話,他們不一定死了。”周王言揉了揉虎口的水泡,安撫:“韓少爺,我們挖了一下午,像老鼠打洞,就是加上你,再挖十天半個月都挖不出人來。我建議還是盡快回到寨子尋求支援。”他看了一眼劉懶:“你舅舅不讓我們帶通訊工具,他自己肯定帶了,留在車上,是不是?”衛金鈎與彭鲲聯系密切,還能遙控黃鄧,怎麽可能沒有通訊工具?
劉懶尴尬承認:“呃,對……”
韓貝遙遙望向遠方,睫上墜着碎淚,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略一思考,掂量一下利弊,他面無表情地背起登山包,“那現在就走!只要能通電話,我就調直升機來支援。”
香東潭聽說有直升機,蹲下不動了:“我師父走回去比較困難,我陪他在這等支援吧?我們走得慢,跟着你們拖後腿。”
韓貝不置可否,大步邁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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