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群襲

三個人匆忙急切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的深山雨夜,堅硬的軍靴踏在布滿碎枝葉的土地之上,濺起泥濘,一步一串瑣碎細微的怪聲,是蟄伏遍地的蟲蟊被驚醒了,煩躁且忙碌地亂爬。

韓貝繃着一張如喪考妣的臉,拉開兩條長腿連攀帶爬,一言不發。劉懶與周王言跟在後面緊趕慢趕,勉強不掉隊,時不時搭幾句話。劉懶問了問周王言的肩傷,韓貝聽到了,回頭瞄了一眼,沒張口,憂慮蹙上眉頭,周王言搖搖頭示意不打緊,腳步不停。他肩頭的槍傷沒有傷及要害,但憑空豁出一個血洞可不是被蚊子咬一口那麽簡單,光疼痛就不是誰都能淡然承受的,他卻出奇地堅韌平靜,耐力超群,并不符合外表顯露出的書生樣——儒雅文弱,道骨仙風。

難解的周王言、難解的香家師徒,正如韓貝腦中常飄飄渺渺地冒出的一些念頭一樣難解,例如為什麽阿茂費盡心機,給他們一張地圖兩條路線,皆是假的?為什麽隊長沒有來接應自己?為什麽猞猁人間蒸發了?

真的南越王墓,到底在哪裏?

韓貝收回目光,姑且把疑慮擱下,回頭繼續趕路,他只有一顆心,完完整整挂在生死不明的邱正夏身上,分不出多餘的心去惦記別的人、別的事。

一晚跋涉,天蒙蒙亮時,韓貝看到了昨天紮營的落水洞,正要招呼落在後面的人,就聽到劉懶凄慘慘的哀嚎:“舅舅——救命啊!有蛇——”

那是一條灰褐色的小細蛇,伏在地上不易察覺,劉懶踩到了它,它應是比劉懶更加惶恐,甩起滑膩的腦袋招呼了一口。劉懶吓得魂飛魄散,喪心病狂地操起自動步槍“突突突突”連發了一串子彈,槍聲在山間回音不絕,沒有一發瞄準,小蛇一扭身鑽進草叢裏奪路而逃。

劉懶摔下槍,抱着被咬的右腿滿地打滾,渾身抽搐,黑眼珠子往上戳,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眼看快不行了:“我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韓貝蒼白了臉,俯身壓住他的肩膀,“周大哥,給他放血!”

周王言早已麻利地卷起他的褲腳查看了牙印,氣笑了:“別理他,這蛇沒毒!”

劉懶一個猛子坐起身,又活過來了,恢複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兇相:“沒毒啊?”

韓貝瞎擔心一場,狠狠給了他一記白眼,坐下來捶了捶酸痛的兩腿,“消炎一下,免得破傷風。動作快!”

在山丘塌方時丢了好幾個包,武器還在,藥水和食物卻是找不到了,周王言只好點起火燒了燒劉懶的傷口。劉懶龇牙咧嘴地忍着疼:“老子的腿毛都燒光了!”

周王言手不停着,教訓道:“誰叫你一路欺負香家師徒?做人厚道點,不這麽招人嫌,他給你一粒蛇藥,不就沒有蛇敢咬你了?”

劉懶癟着嘴:“哼!我舅舅說你們全都很陰險,不能對你們太和氣!”

韓貝冷冷說:“誰都沒有你舅舅陰險,又插內奸又偷地圖。”精神一松懈下來就覺出饑餓和困頓,趁着休息的空擋,韓貝搜了搜自己的相機包,搜出了一包壓縮餅幹和半條牛肉棒。把壓縮餅幹分給那兩人,牛肉棒照原樣塞回去,給邱正夏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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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懶毫無邏輯地争辯:“那地圖就是個幌子,偷來也沒用!”

“說起來,韓少爺,那地圖是不是還有什麽玄機我們沒看出來?”周王言問。

韓貝知道他想索要地圖,幹脆直言:“實話和你們說了吧,在百色的時候,我和邱正夏為了避免地圖失竊,記下路線,然後燒掉地圖了。”

周王言一怔:“燒了?”

韓貝攤手:“不信你搜!”

劉懶氣得捶地:“我靠!會不會是你們記錯了啊?”

“不可能兩個人都記錯。不過,如果邱正夏沒有被埋進去,我會懷疑這是你們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周王言的眼神暗了下去,“我算欠那小子一條命。”顯然,邱正夏在最後關頭把他和韓貝送上地面,他抱着十二萬分的感激。

韓貝鼻尖一酸,眼睛又開始發熱,站起身道:“走吧!別耽誤時間了!”

沒人答應,氣氛驀然地凝固了,異常古怪。

韓貝莫名其妙地掃過去一眼,看到周王言捂緊劉懶的嘴,滿臉凝重,劉懶眼神絕望地盯着他的身後,抖得像篩糠。

背後,葉片抖動,地上的枯枝沙沙地響,韓貝身上的汗毛齊刷刷起立,脖子也硬成了石頭,他小幅地扭了一下頭,想看看自己身後出現了什麽東西。

周王言顫悠悠地低喝住他:“韓少爺!別回頭!”

韓貝僵僵地立着,一動也不敢動,森林裏此起彼伏的鳥叫聲都消失了,只剩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靠近的悶響,迫人崩潰!背後,濃重的腥臭味像從四面八方襲來,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周王言緊張地舔了一下毫無血色的嘴唇,用力扳住劉懶的肩膀,控制他抖的頻率小一些,用口型安慰:“別動,別吭聲,別害怕!是緬甸蟒,沒有殺意。”

聽說是緬甸蟒,韓貝松了口氣,梗成木棍的腰杆稍稍松弛下來。緬甸蟒性情溫順,沒有毒,一般不主動襲擊人,韓少爺身邊不乏一些有錢沒處花的富二代,常養些稀奇古怪的寵物,比如豹子老虎蜥蜴什麽的,也有人養緬甸蟒,他見過一次,還摸了摸,惡心是惡心了點,但也不至于有多可怕,怎麽把周王言和劉懶吓成這樣了?

他只輕松了半秒,垂下眼簾,看到腳下的情景,頭皮“嗡”地一下炸了!

周王言把話說得太輕松了,真是坑死人!從韓貝背對的方向,游來了上百條蛇,不僅只有緬甸蟒,眼角餘光所能觸及的地面全被蛇覆蓋了,粗粗細細,細的像筷子,密密麻麻地交纏在一起向前爬行,最粗的是網紋蟒,足有水桶粗,四、五米長,緬甸蟒只有大腿粗細,和它比起來弱爆了,不過也夠恐怖的,只需甩甩尾巴就能震死人!

不知是什麽誘因引出了這麽多蛇,它們像遷徙的候鳥,互不幹擾、目标一致地向同一個方向游行,游到人腳下自動分開,看來是香九如的蛇藥起了一定作用。

劉懶眨巴着眼睛,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眼裏的情緒很複雜,大概聯想到了地獄般可怕的事——比如,如果周王言沒有抱住他,他可能就要被蛇埋沒了。

蛇群不緊不慢地游動,三個人度秒如年,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等這幫祖宗爬走。韓貝也沒完地掉眼淚,他快被臭氣腌成人幹了,蛇群的鱗片反光,紮得眼睛刺痛,不敢抹眼睛,也不敢閉上眼,只聽到自己牙齒“咔咔”地打着顫。

清晨和煦的陽光透過樹葉,光斑萦繞着霧氣,如夢似幻,夢是噩夢,幻是災難片,讓人思維停滞,恐懼也逐漸麻木了。一條巨蟒的腰身憑空炸開了一朵絢麗的血花,像電影特技慢動作,碎鱗片飛濺,血珠四射!

韓貝張口結舌,以為自己當真出現了幻覺。

“啊啊啊啊啊——”劉懶慘絕人寰的怪叫震醒了他,同時震醒整座睡懶覺的森林。

周王言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口型是在喝問:誰?

誰?!!是誰開了冷槍?

沒有聽到槍聲——或者是槍聲太微弱被噪音掩蓋了,巨蟒皮粗肉糙,自然不會被一顆子彈打死,奮力一扭身,它張開血盆大口瞎咬了一氣!與此同時,接連幾條蛇陸續炸開血花,有條不紊的蛇群全亂了,剎那間血腥沖天,一派修羅煉獄!

開槍的人裝了消音器,是那個埋伏在落水洞附近擊傷周王言的狙擊手!

受傷的蟒蛇發了狂,盲目地相互絞殺撕咬,暫時沒有襲擊人,但在這樣血肉橫飛的騷亂中,難免會被誤傷,劉懶扣動自動步槍,繞着着自己和周王言的腳下射殺一圈小蛇,開出路來,趔趄着打橫退出去。周王言貼緊劉懶的背,在轟鳴的槍聲中大喊:“韓少爺,過來!”

無數無辜受牽連的細蛇四散逃生,一些成了蟒蛇纏鬥的犧牲品,被掃到半空中,受驚後遇上什麽咬什麽,雖然沒有毒,但誰也不願意被咬上幾口。韓貝貓下腰緩慢地挪動,兩只手槍沒有自動步槍威力大,卻更精準,一槍一條撲面襲來的細蛇,直擊眼珠,濺了一臉不明粘液,惡心的快吐了!

邱正夏在的話,會吃得很歡快吧?

哭笑不得地将狗玩意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韓貝瞅準了一處空擋,艱難地吼道:“跑——”

尾音未落,頭頂上黑影一沉,一條巨蟒轟隆落下,截住了去路,它翻身掙紮,一尾巴掃掉了劉懶的槍,一顆碩大可怖的頭顱撞向他倆!蛇只有一張嘴,不能咬兩個人,劉懶知道自己沒有吃蛇藥,百分百會被咬,禁不住抱頭慘嚎:“救命啊——”

哪想,巨蟒一口咬在周王言肩上,昂頭一甩,将他甩飛出去四、五米遠,甩進了蛇最密集的中心地帶,不等落地又直撲着追過去,兜頭蓋臉地吞下半個人,揚到半空中左右亂甩。

周王言哼也沒哼一聲,鮮紅的血潑潑灑灑一路。

韓貝救人心切,瞄準左右上下搖擺不停的蛇頭,謹慎地開了兩槍,沒留意腳下被另一條蟒蛇卷住,失去重心摔了個人仰馬翻,兩支槍雙雙脫手,忙連滾帶爬去撿,剛夠着一支,大腿上一陣疼痛,竟被巨蟒吞咬住了腿!

劉懶傻了眼:“怎麽回事?你們的蛇藥沒用?!!”

“呆着幹嘛?還不快救我?!!”韓貝像坐上失事的直升機,在半空中打着旋兒劃了個半弧重新落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打出去的子彈全喂了空氣,更要命的是,很快沒子彈了!

兩條巨蟒頭大如牛,腰身如龍,表演甩飛餅似的亂甩兩個人,周遭的蛇全被它們掃了個七零八落。劉懶撈回槍,不知道先救誰好,繞着兩條蟒蛇打轉,開槍怕傷了人,不開槍又不甘心,帶着哭腔哇哇叫:“怎麽救啊……嘎?”

一道人影以百米沖刺飛奔而來,一腳踩上劉懶的背,助力躍上樹幹,蹭蹭蹭攀到頂端,旋即飛撲而落,不偏不倚騎在了巨蟒頭頂,他雙手各攜一道白光,手起手落,兩支匕首齊齊捅進巨蟒眼中。蟒蛇劇痛之下松了口,狂性大發,尾巴拍在地上震耳欲聾,濺到葉片上的血水紛紛震落,幻化成一場驚心動魄的血雨。

韓貝被撇了出來,恢複自由,猶有餘悸地橫打一個滾躲到樹邊,撐起身看過去。那人滿身黑灰泥土沒個活人樣,一張臉糊滿鮮血認不出是誰,他死握住刀柄任由蟒蛇怎麽甩都甩不下來,不時補幾刀,硬是在蛇頭上戳出兩個大血窟窿,手法兇殘得神懼鬼怯!

劉懶目瞪口呆地旁觀,迎頭吃了一口血水,“呸呸呸”吐個不停。

淅淅瀝瀝的血雨中,蛇頭轟然落地,粗大的長身子奄奄一息地扭動,那泥人爬下蛇快步跑過來,抱起韓貝的上身,探手摁了摁他腿上的傷,再側過臉吻吻他的太陽穴,沉聲說:“我的心肝好貝貝,這蛇沒有毒,你放心吧。”

韓貝何止放心?他這輩子沒有這麽操勞過自己的心,現在這顆瀕臨窒息的心猶如雲朵般柔軟飄忽,緩緩地、暖暖地舒展開來,他歪頭抵在對方的頸窩裏,鼻尖酸澀,眼淚也呼之欲出,他認定是被對方那血味、汗味、泥味、火藥味混合的臭味給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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