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內院

臨睡前,我小心翼翼将那件衣服疊好,瘦猴很無奈地看着我捧着那件衣服在屋子裏轉來轉去。“阿楊,你到底幹啥呢?睡吧!”他打着哈欠。

因為我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裏。我其實很想抱着這件衣服睡,上面有東方的味道,能讓我安心。但我又怕把它弄皺了,綢緞料子太容易皺了。最後我用燒燙的茶壺底把衣服仔仔細細地熨了三遍,熨得一個褶子也看不見了,才心滿意足。

然後我把衣服包進了包袱裏,擱在枕邊,手裏攥着小藥瓶睡着了。

這是我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我第一次沒有做東方死在我面前的噩夢,沒有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但我醒來後就感覺不好了,因為身子很沉重,四肢酸痛無力,太陽穴突突地疼,疼得像是要從中間裂開。

我想我大概是着涼了,剛張張嘴想說話,卻猛烈地咳嗽起來,一下就把其他人吵醒了,瘦猴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馬上清醒了,一摸我額頭就大叫:“阿楊,你的頭怎麽燙成這樣?是不是昨天淋了雨?”

嗯,我知道,你別那麽大聲,我腦子給你吵得嗡嗡響。

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扶着床沿,連手指都摳了進去,咳得眼淚都出來了,甚至開始幹嘔,但我什麽都吐不出來,我想起來我幾乎沒吃東西。

“阿楊,我帶你去方大哥那兒看病!”瘦猴把我扶起來,要讓我趴在他瘦弱的背上。

我頭昏眼花,但還是使勁按住他的肩膀:“教主……送飯……”

“你這樣兒還送什麽飯!讓別人去吧!”

別人?哪兒有別人願意去?就算有人願意去,東方也吃不慣……我扭動着不肯就範,瘦猴不管我,硬是背起我出了門。路過劉管事的屋子,他還進去替我說了一聲,劉管事瞥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這副模樣很晦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快滾。

瘦猴嘴裏的方大哥是賬房先生的親戚,叫方祈。他家以前是開藥館的,是個大夫,上至堂主長老,下至侍衛雜役,有個頭疼腦熱都會找他。畢竟除了他,咱們神教就只有平一指一個大夫,但是除了東方,誰敢使喚平一指?

殺一人醫一人,那老家夥擺明了就不想給人看病。

所幸方祈是個溫和文雅的人,不收診費,有時連藥錢也不收,更不會挑揀病人,算是黑木崖上一頂一的好人了。

瘦猴好像跟他很熟的樣子,一進門就大聲嚷嚷:“方大哥,方大哥!”

方祈從裏面走出來,正用一條布巾擦手,溫聲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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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沒回答他,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憋得通紅,實在撐不住了,手臂一軟,“哐當”就把我撂地上了:“累…累死我了……阿楊你太重了…他娘的……”

老子又沒讓你背,我龇牙咧嘴,屁股差點摔成八瓣。

方祈樂呵呵地看着,然後就說:“染上風寒了?沒事,吃兩貼藥就好了。”

我都爬不起來了,但還是很好奇地打量了方祈一眼,我前世不怎麽生病,并不怎麽認得他,只見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身形羸弱,面容蒼白,看起來身體很不好的樣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與人交談時,眼角眉梢都帶着笑,舉手投足間也沒有半分江湖氣,反倒像個家道中落的貴族子弟。

我看着他清澈幹淨的眼睛,不知道他這樣的人為什麽願意加入外頭人口中的“魔教”,還願意一直待在這裏,他一點也沒有魔教教衆的樣子。這讓我心裏很是複雜,我想他是個好人,可我卻不能對他掉以輕心,如果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能放過他。

因為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得,他是上官雲帶回來的人,與上官雲有着過命的交情,我甚至覺得,方祈之所以願意呆在這裏,就是為了上官雲。

上官雲,是帶着任我行上黑木崖的叛徒。

從方祈那兒回來,已經快午時了。我們屋子裏不好煎藥,因此瘦猴讓我在方祈住的屋子呆着,吃了一貼藥才背我回來。

回了屋子,我也有些挨不住了,蒙頭大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都擦黑了,我蒙出了一身汗,整個人像是水裏撈出來的,很不舒服。

我聽見擦火鐮的聲音,轉頭,瘦猴正要點燈呢。

我張嘴就問:“誰去送的飯?”

“啥?”瘦猴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滿身都是虛汗,喘了幾下才說:“誰去給教主送飯了?”

“朱寒。”瘦猴把油燈點亮了,晃動的光拉出巨大的影子,撇了撇嘴,“他今早去求了劉管事,早上從後山回來可得意了,還偷偷跟牛三他們吹噓說教主長得特別好看,什麽容貌身段無一不絕,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說了好多呢。”

我先是一呆,随後便覺得非常憤怒,因為我完全可以想象朱寒和牛三他們說這些話時那種亢奮的表情,就像在讨論逛青樓裏的頭牌美人一樣,特別惡心。

而且,如果不是我想盡辦法讓教主大人吃好喝好,朱寒那孬種能活着回來?

瘦猴回頭看到了我恨得咬牙切齒的樣子,他手疊放在一起,猶豫了一下,又說:“阿楊…還有一件事……劉管事說,以後送飯的事兒,就讓朱寒去,不用你了……”

“奶奶的,我揍死他!”我吼着就要坐起來。

瘦猴吓得差點把燈打翻了,連忙過來摁住我:“阿楊,你還病着呢!”

我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瘦猴憂慮地抿了抿嘴,小聲說:“阿楊,你別跟他們對着幹了,如今朱寒在教主面前也露了臉,又收買了劉管事,我們惹不起他的……”

一聽瘦猴這話,我整個人都炸了:“操他娘的,我會怕他?”

瘦猴一哆嗦,連忙把我整個人都壓住,結結巴巴地勸我:“不怕不怕,他怕你,他怕你還差不多!那什麽,你、你還病着,手上都沒力氣,就算要找他們麻煩也得等身體好了,你身體好了,才…才能揍得痛快啊!”

在他慌亂的安撫下,我漸漸平靜下來,見我不動了,瘦猴才氣喘籲籲地從我身上爬下來,抹了一把腦門的汗,他就去方大夫那兒借藥吊子給我煎藥了。

逼近年關,黑木崖上也是要過年的,活變多了,其他人還沒回來,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蔫蔫地解開包袱,小心地摸了摸東方賞的衣服,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我本以為可以在他身邊待久一點的。

心情一下跌落谷底,我把自己從頭到尾用被子蒙了起來,發了好久的呆。

……也罷,離開了他,我才能放開手腳去實行那個計劃。任盈盈在隔年六月就将年滿十八,我不能讓她下山。這并不是容易的事,我看了看自己毫無內勁的手,莫說任盈盈身邊還有個向問天,便是任盈盈自己,捏死我也像捏死一只螞蟻。

趁着如今敵明我暗,我必須得有所行動了。

約莫是年輕人身體底子好,只過了兩三天,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半夜還會咳嗽。這幾日的活,都是瘦猴頂着劉管事的怒罵幫我做的,這讓我既意外又感激。前世我很快就擺脫了雜役的身份,也從來沒有真心與誰交好,我總是帶着目的去接近每一個對我有用的人,眼中的貪婪昭然若揭。

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人願為他付出真心的。

忽然又想起東方,心口便酸澀起來。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我最後都把他毀成什麽樣子了呢?

所以瘦猴又一次滿身大汗回來時,我問他:“瘦猴,你的大名叫什麽?”

瘦猴愣了一下,然後暴跳如雷:“他娘的,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不記得我的名字!”

這不能怪我,對我來說,這可算是上輩子的事。

看我茫然的樣子,瘦猴也洩氣了:“我叫黎刃,黎刃,你記好了。”

我點點頭:“我記住了。”

然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偷懶下去,就跟着瘦猴出去,問他今天還剩些什麽沒弄完。他很仗義地把倒竈灰和修籬笆的活計交給了我,自己出去挑水。

我也不多說,拿了火鉗就往夥房走,瘦猴又有點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麽,自從不再給東方送飯後,我就有點沒精打采,板着臉,話也少了許多,他可能怕我會去找朱寒麻煩,然後又惹出什麽事端來。

不過他猜錯了,我非但不會找朱寒的茬,我還打算和他重修舊好。

朱寒還是有用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很快會成為外院侍衛,不久又分到莫長老的院子當差,我想他會是一枚探路的好棋子。

我用火鉗一下一下地扒出竈灰,弄得滿手肮髒,我默默看着自己的手。

我不怕肮髒,我本就是個肮髒的人。

今生,所有的罪,所有的血債,我會一人承擔。

殘陽已西墜,我裝了滿滿一簸箕竈灰後,準備擡出去倒掉。剛推開夥房的門,我忽然發現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院子中間,劉管事和朱寒正滿臉涎笑地湊在她身邊。

紫衫羅裙,面容姣好。

我腳步停了停,然後面目表情地繞過他們。

經過時,我聽見朱寒讨好地問:“素芸姑娘,今兒的飯食……”

素芸的手上卻沒有提食盒,她溫柔道:“教主已提前出關,之後都不必勞煩了。”

這句話讓我驟然停了下來。

朱寒臉色一僵,與劉管事相視一眼,然後忙奉承道:“哪兒的話,能為教主做事,是我們的福分,以後還要素芸姑娘多多提攜才是……”

說着,從袖間滑出一個鼓鼓的錢袋,不動聲色地遞過去。

“劉管事言重了,什麽提攜不提攜的,素芸哪兒有這本事。”她淡淡笑了笑,後退了一步,沒有接,卻問,“不過,素芸今日前來,倒是奉了教主之命,跟劉管事要一個人。”

朱寒和劉管事都一愣:“誰?”

我也有些發愣,但我是為東方不敗提前出關發愣,我記得前世他在石室呆足了一整年,直到任盈盈生辰前才出現在成德殿。今生只不過兩月,他就練成了《葵花寶典》最後一層?

我想起前世他練就神功後,功力大漲,這世間再無一人是他敵手,可是……我的心沉重起來,任我行給他的《葵花寶典》是殘本,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害他,東方明知如此,可他能不練嗎?任我行用《葵花寶典》試探他的忠心,從拿到這本秘籍時,他就回不了頭了。

成了天下第一,可他付出的代價又何其慘重。任盈盈與向問天口口聲聲說東方不敗害了任我行,把他關在西湖下折磨了十二年,可他們怎麽不想想是誰先害得誰?任我行還有個女兒為他複仇、送終,東方不敗又有什麽呢?他什麽也沒有,連個真心對他的人都沒有。他那麽信我,可連我也在騙他。

就在我怔怔出神時,忽然聽見那女人問:“劉管事手下,可有個叫楊蓮亭的人?”

猝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我下意識轉頭,便剛好對上朱寒怨恨的目光。

我與他們隔了幾步遠,劉管事一扭頭也看到了我。他見我一身髒兮兮的,臉色十分不好看,不情不願地指着我:“這便是楊蓮亭。”

素芸深深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緩緩微笑:“你就是楊蓮亭?”

我緊繃着臉點頭。

“教主有命,從此你就随我在內院伺候,”素芸笑容無懈可擊,“以後教主每日的吃食、宵夜、茶水,就由你負責了。”

我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不知為何,我心頭并沒有多少喜悅,反而有點苦澀。前世我費盡心機、千辛萬苦才爬到他身邊,今生明明死了心,卻輕而易舉得到了。

心中千回百轉,可面上我一直沒吭聲。見我滿是黑灰,又一副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傻的樣子,素芸的眼裏飛快閃過一絲鄙夷,但她的聲音卻比誰都親切溫和,“蓮亭,你回屋收拾收拾,就跟我走吧。”

蓮你祖奶奶的亭,我渾身一抖,毫不掩嫌惡地說:“素芸姑娘還是叫我楊蓮亭的好,免得惹人誤會。”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可能從來沒人這麽不客氣跟她說話。這個女人城府極深,前世我被她騙得兜裆布都不剩,今生我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徑自回了屋子。

我沒什麽東西,就一個包袱,幾乎馬上又出來了。本想等瘦猴回來和他道別,但那女人一個勁催促,我只好給他留了一張字條。

一路上她再也沒有跟我說話,而我跟在她身後,只覺得前路茫茫,不知所措。

那個院子有太多回憶,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足夠眷戀。

我怕我一走進,就會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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