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約會
那天,東方一從成德殿回來,我就看出他不大高興。
一進門,便踢了鞋子扔了風裘,斜躺在鋪着狼皮褥子的暖榻上,随便翻了翻一旁的《通書》,沒一會兒就不耐煩了,遠遠丢了出去,随口就問:“三月天該暖了吧?”
我蹲在塌下,正捏着小鐵鉗為東方常用的那只南瓜黃銅袖爐換火炭,見他的雙腿大喇喇地擱在小幾上,臉上的神情頗有些煩不勝煩。
我正想是不是外頭發生了什麽麻煩的事,又想,也可能是成天呆在黑木崖上煩了,趕忙将小袖爐用一塊狐皮圍起來,賠着小心遞到東方不敗手邊:“教主可是悶了?三月還遠着呢。倒是過幾日便是臘月初八,小人聽說那天夜裏沒有宵禁,西市裏的廟會能一直鬧到天亮,楊柳河上還有耍把戲的。到時候吃了臘八粥,小人陪您散散心去?”
東方垂着眼沒搭話,腿後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子。我見了,心裏便有些沒底,他這是想去還是不想去?我偷偷瞅他一眼,又覺得他的臉色比平時蒼白,有些薄的唇,也有些發白。這讓我心頭咯噔一下。
日子真是太好過了,我竟忘了那件事。
瞧他的樣子,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發作了。
從東方開始修煉《葵花寶典》起,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遭功力反噬,全身陰冷,心口發疼,有時凍得連嘴唇都發紫,這件事誰也不知道,東方生性倔強好強,他怎麽肯把弱點暴露在他人眼前?而他修煉完最後一層,反噬也越加厲害,最後不僅性情大變,遭受寒苦的時候也來得更為頻繁。
前世,我經常看見他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覺,蜷縮起來發抖,卻死死咬着牙一聲不吭。直到他把我帶上床,事事順着我,我終于說服他召來平一指給他配藥,教給他抑制的辦法,但他依然常年手腳冰涼,整個人也急劇消瘦。
反噬一旦發作,東方便會對外聲稱閉關,其實是因為他不能夠再随意動手,雖然熬過一次反噬他的武功就會高上一層,但那段時間,他每次運功都會像千刀萬剮般痛不欲生。
難怪他會問我三月是否天暖了,冬天在反噬的時候總是過分難熬。
我嘆了一口氣,這個秘密的重大程度僅次于他身體的秘密,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有機會窺探他的秘密,除非他願意為你付出一切。
現在想來,前世東方對我,實在太過縱容。他把所有的弱點都袒露在我面前,毅然決然,沒有給自己留一點退路。
我垂下眼,心裏很焦躁,因為我并不知曉平一指給他配的到底是什麽藥,而今的我人微言輕,東方也不會像前世那樣兒聽我的話召來平一指,瞧瞧他這麽多年都選擇了一個人死扛過去,就知道他是固執的。
這時,一直不開口的東方忽然問:“你想去嗎?”
我茫然擡頭,心裏還在琢磨東方功力反噬的事,一時沒想起來他在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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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想去,本座便勉為其難陪你逛逛。”東方別過頭去,僵硬的後腦勺和突然變紅的耳朵顯示了教主大人的欲蓋彌彰。
我盯着他的後腦勺看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倒是常在廟會上偷會情郎的,偷偷抛下一方題字的錦帕,約好月上柳梢頭相見,幽會一整晚。東方比我大了近十歲,又俊美多金,沒有當教主以前,想必也有很多女子邀他一同逛廟會吧?
我方才真是随口一說,只覺得他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黑木崖了,沒想到他會聯想到這一層,也沒想到他想了這麽許多,還會答應。
看他這麽別扭地擰着脖子,又豎着耳朵等我回答的樣子,我抿了抿嘴,用力抿了抿嘴,還是控制不住翹起唇角。
“我很想去,”我彎起眼睛,“多謝教主賞臉。”
他聽見我聲音裏的笑意,有些惱怒地咬了咬唇,嘴上越發不饒人:“哼,不過下山湊湊熱鬧就能把你高興成這樣,沒見過世面!”
我很狗腿地拍馬屁:“不是的,教主願意陪我去湊熱鬧,我才高興的。”
剛說完,我就悔青了腸子——這馬屁真拍到狗腿上了,怎麽聽怎麽像在調戲,慘了慘了,我又該被紮了。
沒想到,東方只是耳朵紅紅,又輕輕地“哼”了一聲。
臘八節那天,又下起了小雪。
那天,我一整天都守在小砂鍋前,用了五種米,八方食物,外加桃仁、杏仁、松子、瓜子、白糖、紅糖、曬幹的葡萄,熬了整整一下午,熬得紅豆都成了紅豆沙。我給東方那一碗多加了一勺糖,給他端進去,自己蹲在檐下一邊呵氣,一邊捧碗喝粥。
我三兩下喝完,又趁空回了房,在身上綁了一個褡裢,把我平日裏給東方用蜂蜜和甘草腌的梅子幹、葡萄幹、杏仁、花生、豬肉脯和甜糕各包了一些起來。
東方嘴刁又愛幹淨,肯定不會吃外面小攤小販的零嘴,我們還是自備的好。
一般要出入黑木崖,得過三道鐵門,搜三次身,還要坐竹簍,但東方是教主,他顯然不願坐在竹簍子裏給人拉下去,太沒有一教之主的威嚴了。
我跟他站在神刀闊斧般陡峭的千刃崖壁邊上,正琢磨着他這地兒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可以下山,可還沒琢磨出什麽來,就感覺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子。我吓得一個激靈,耳邊傳來東方的聲音:“別亂動。”
然後他一使勁,我就像一只米袋被他提溜了起來,他的手扣上了我的腰。
即使隔着厚厚棉衣,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手上涼涼的溫度。
我臉一紅,心頭狂跳。
東東東方摸我腰了,他摸我腰了!
摸了好久!
還在摸!
比起我的激動狂喜,東方只是很平淡地說一句:“等會兒你別亂動,要是掉下去摔死了,本座概不負責。”
說完,我還有點茫然,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把我往上一提。
一躍而下!
我:“……”
我吓傻了,我怎麽也沒想到,他直接用輕功飛下去了。
從千百米的高崖一躍而下,狂風劈面而來,耳邊呼呼作響,我那本來蠢蠢欲動的心差點停了,吓得臉色煞白,緊緊閉着眼,像一具僵硬的屍體一動不動。
一落到平地,我雙腿軟得跟棉花似的,差點跪下去。
東方淡淡瞥我一眼,道:“楊大姑娘。”
我:“……”
東方變壞了。
直到走到了西市,我才緩了過來。
趕廟會的人很多,街市巷坊人頭攢動,細雪如塵,掩映于煙火燈市間透出一股清冷朦胧的美意。我與東方并肩走在擁擠人潮中,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肩膀與手臂。
我低下頭,假裝學其他貴公子的小厮下人一般,張開手臂為自家主人護出一小塊兒空地,其實我是故意借着行走時擠擠挨挨,總是往他後背上撞。
有時一踉跄,便仿佛在後面用力擁抱了他一下。
重生以來,我從來沒有和他靠得那麽近過,鼻尖滿是熟悉的松香,我拼命忍耐才沒有埋在他頸窩,深深嗅一口。
東方很不喜歡別人碰他,因此一直皺着眉忍耐,但卻沒有叫我松手。
我便也裝作不知。
樂平縣四處懸挂着漂亮的燈籠,裝扮得流光溢彩,不管是坐在香車肩輿上以扇遮面的貴婦小姐,還是佩劍行走的女俠,手上都提着珠玉鑲串的玲珑燈球,說着笑着,行走間閃動流淌着溫暖的光芒。
我和東方一前一後夾在人流中看着頭頂縱橫交錯的過街燈,卻聽“砰”的一聲,焰火倏然在頭頂炸開,周圍的人大聲叫好着,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童子騎在父親兄長的肩膀上歡欣得手舞足蹈。東方也仰起頭去看,漫天的火花簌簌地落下來,像是星光落進他眼底。
不知為何,那一刻,四周喧鬧的人群好似一瞬間消失了,眼中只剩下他一襲紅衣映在白雪中,襯着漫天流火,美得令人窒息。
我又開始對着他的臉發呆,久久不能回神。
我早就知道了,看着他的臉,我永遠無法控制自己,前世的我極度恐懼這種失控,害怕自己從此無法自拔,于是我哄他畫上濃豔紅妝,哄他绾發做婦人,哄他捏着嗓子說話,哄得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哄得他衆叛親離,一人枯等,等到一死。
我以為這樣就能狠心了,我也的确狠心。
背心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我怔忪間沒能回過神來,一時收不住勢,便往前一跌。
一只涼涼的手迅速地扶住了我。
我擡頭,直直對上了東方幽深的眸子,兩人都沒了動作。
“小心。”默然半響,東方說着,就要松手。
我連忙反手去握他,只抓住了最後的小拇指。我用力地低下頭,聲音控制不住地發啞顫抖:“我能……握你的手嗎?”
不敢看他,很久很久之後,似有一聲無奈的低嘆傳入耳中,只覺得拽住的手臂微微掙動了一下,柔軟的寬大衣袖便遮住了我們交握的手。
我硬生生憋紅了眼睛,緊緊握住他纖細微涼的小指,一路都沒敢擡頭。
能重來太好了,還能牽到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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