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突變

将東方從水裏抱出來時,他依然微微顫抖,忍不住緊緊攀住我的脖子。他赤裸的身體依靠着我,我一手托在他臀下,另一只手護住他的背脊,他下面蹭着我腹部,兩條腿勾在我的後腰上。這本是非常撩人誘惑的姿勢,可此時的我心中一點情欲也沒有,對他滿心的疼惜已快要将我淹沒了。

來到床邊,将他的長發束起來,擦幹身子,裹進被子裏,我也披上衣服,坐在他面前。我摸了摸他有些涼的臉,輕聲道:“你再睡一下,我給你做早飯,好不好?”

他點點頭,臉頰在我掌心蹭了一下。

我心又軟了幾分,溫聲問:“想吃什麽?”

“粥。”

“好。”我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又攏了攏他的被子,系好衣服出門。順手帶上門時,我往裏看了一眼,東方裹着緞面的團花被子,被我包得像一粒胖乎乎的紅泥花生,随意束起的頭發松亂,真是一點教主的派頭都沒有了。不由搖頭笑了笑,正打算走,忽然瞥見他慢慢地擡起手,碰了碰被我親過的唇,然後緩緩垂下眼睛,嘴角勾出一個很淺很淺的笑。

一瞬間,心柔軟地快要化成水。

院子裏,木統領正和賈布過招,見我下來,都停了一下。經過他們時,我聽見賈布一邊揮拳一邊問木統領:“他為什麽笑得這樣……”

我摸了摸臉,發現自己的确有些合不攏嘴,低頭咳了一聲,連忙走進廚房。

廚房裏有一對母女,是賈布從附近請來做飯的,她們見我進來挽袖子淘米切南瓜,有些驚訝,君子遠庖廚,她們沒見過有身份的男人會自己做飯的,在這裏呆的幾天,東方不在,我也沒心思動手做什麽,因此她們還是第一回見我進廚房。

我沒理會她們的眼神,東方還在屋裏餓着肚子呢,我這麽想着,手上動作更快,切開南瓜去瓢去皮,放在上層的籠屜蒸熟,一刻鐘之後,我取下來搗成泥,再過一會兒粥也好了。這期間,那對母女被我擠到了一邊,有點局促不安地看着我。

把南瓜混進粥裏再熬一會兒,按着東方的口味多加一勺糖,撒上黑芝麻,我急匆匆地端上樓。剛走到門口,門就被一道掌風震開了,我挑了挑眉頭,忽然發覺練了武功還真不算壞事,瞧瞧,開門多利索,多方便,都不用挪步子。

東方沒有睡,反而自己洗漱好,穿好了衣服躺在一條大躺椅上看書,我直接端着小瓦鍋上來了,他放下了書,因為聞到了南瓜香甜的氣味,兩只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我一笑,坐到他身邊,用小碗裝了遞到他手邊。他這幾日為了趕路肯定沒有吃好,我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還算有些紅潤,想必這次的反噬已經完全過去了,心裏才放心了一點。

東方見我只是含笑看他吃,打算往嘴裏送的湯匙頓了一下,說:“你怎麽不吃?”

其實我不大喜歡吃甜的,剛剛熬粥那會兒墊了兩個饅頭,已經飽了。但我心裏很願意他這樣的親近,更願意讓他忘了那些沉重的事。眼珠轉了轉,我直接傾身,用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勺子掉了個方向,送進了自己的口中,咽下去了,我還湊過去親他一下,伸出舌頭舔掉他嘴角一粒米,笑道:“嗯,味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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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句話,眼睛卻直勾勾盯着他,聽起來越發意味深長。

大概窮盡兩世,也沒有人敢這麽調戲過他,東方對這樣情人間的肉麻膩歪是生疏的,被我鬧得一呆,眼睛慌亂地撇開了,連耳朵慢慢慢慢紅起來。

我真是愛極了他這幅模樣,手臂一勾就把人摟過來,讓他坐在我懷裏,他喝一口粥我就親他一下,鬧到最後,幹脆用嘴巴喂他。東方原本還掙紮一下,後來被親得也忘了東西南北,稀裏糊塗就回應起來。

等他吃下兩碗,我伸手去摸他的肚子,上腹鼓鼓的,我把人從屋裏拉出來:“今兒天很好,先不忙着動身,我們去外面逛一逛吧,聽說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外面很熱鬧。”

東方似乎也不急,看向我的腳,只問:“已經好了嗎?”

“好了,要不我背你試試看,保準健步如飛。”我說着就半蹲下來。

東方推了我一把,似乎想起了剛才胡來的早飯,又瞪我一眼,一臉嚴肅地下樓去,到了院子裏見到木統領和賈布時,已經又是往常那副冷淡漠然的模樣。

我忍不住笑。

沒有人比我更能感覺到他的變化,經過這個早上,他終于肯在我面前将所有的僞裝與防禦卸下,如今坦誠在我面前的東方,才是真的東方。

深冬的殘寒散盡,前幾日又下過疏疏的春雨,今日放晴,小徑裏處處繁花,漸漸開得紅透,街市上更是熱鬧,除了沿街的鋪子,還有許多推小車、在地上擺攤吆喝的小販,吃的喝的,捏泥人的,編螞蚱的,賣狗皮膏藥的,很多平常裏見不到的小玩意兒,還有用竹環套扇墜玉佩的,耍猴的,撈金魚的,真是看也看不過來。

賈布和木統領也來了,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頭,他們一直瞪着我與東方交握的手,直到被東方冷飕飕的眼刀飛了一眼,才神色凜然地望向別處。我裝作什麽都沒看到,只管牽着東方這邊看看那邊瞧瞧,看中了就拿走,然後賈布和木統領就在別人怪異的眼光中掏銀子。

我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目光,兩個大男人牽着手又如何,總歸是些無關緊要的人,看得慣最好,若是敢污言穢語來找茬,相信東方的繡花針會讓他們服氣的。

這就是讨一個武功天下第一的教主當媳婦的好處了。當然,這句話我是不敢說出口的,我可不想被紮,所以只在心裏得意便罷了,說起來,這也是讨一個武功天下第一的教主當媳婦的壞處了——夫綱難振。

我想,我是一定要與東方成親的,他待我赤誠,我自要回報。

正巧路過一個圍着許多人的空地,便湊前去看,兩個大漢擺了個扔飛镖得東西的攤子,攤子上什麽都有,我的目光落在最遠處那個用五彩絲線結纓的魚形玉佩上。

“你想要那個?”東方轉頭問我。

我看着那個玉佩沒說話,我并不是想要,而是前世時,東方送給我一個類似的。東方送的玉佩,成色自然是比眼前這個好上千倍百倍,但我看的不是那個玉佩,而是玉佩上彩色的長纓,俗話說“著纓,明有系也”,即将嫁入夫家的女子會在頭上佩戴束發的彩纓,表明這個女子已有了親事,直到成婚那天,才有丈夫親手解下,這是夫妻間的信物。

東方曾經親手編了一條彩纓給我,那時的我并不知這條看似普通的絲線深藏着他願與我共度一生的情意,收下後不過幾日,便被我随手丢到一邊去,随後就找不到了。我也沒當回事,他送我的東西太多了,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可是他那失望的表情我一直記得。

而我長久的沉默卻令東方誤會了我的意思,他突然掙開我的手,道:“你等着,我給你贏回來。”我愣愣地回過神來,他已經跟賈布要了十五個銅板,大步走進場子裏,用那些銅板換了一枚飛镖。

老板還在一邊啰嗦:“公子看中哪一個了?什麽!那個玉佩可是好東西,東西雖好,那可不好得,您也瞧見了,要拿下那個彩頭,您得站遠一點,瞧見竹竿頂上那枚銅錢沒?這竹子可與那二層酒樓一般高,您得一下把那銅錢打下來,老漢我在這兒也擺了整五年的攤了,還沒人能贏下來,聽老漢一句勸,您姿勢可不行,這可投不準,不如換個容易的,瞧面前這個簪子就比那容——”

老漢後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裏,就聽“铮”的一聲,銅錢掉在地上,飛镖的尖頭精準地紮進中間的方孔裏,那銅錢直接被劈成了兩半。

東方回身,冷冷地伸出手:“拿來。”

也不去理會周圍人拍掌叫好的起哄聲,東方面無表情,拿了玉佩就走到我面前,一把抓起我的手,往我手裏一塞:“給你。”

然後他挑了挑眉毛,看着我,像是等我說些什麽。

我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連忙豎起一根大拇指:“哎呦,我們家教主真太厲害了!”

東方嘴角一勾,然後又馬上收斂笑容,裝模作樣道:“也沒什麽,不值一提。”

我瞧着他那模樣,心中大樂,把人摟過來,低頭就在他臉上親一口:“多謝,我很喜歡。”

東方臉一點點紅,“嗯”了一聲,在我懷裏一邊幫我系上一邊還說:“這個玉不好,你随便戴着玩吧,以後回了黑木崖,我給你找個更好的,我記得後山有個整塊的玉碑,下回我讓人全部敲下來,就挖中間最好的給你雕一個。”

我失笑,那玉碑可是個古物,要是給我雕成玉佩,教裏的長老能活吞了我。我捏了捏東方泛紅的耳朵,摟着他慢慢往外走,湊在他耳邊說:“我不要那個,我想要別的。”

“你要別的什麽?”

“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我們就這麽旁若無人地走出去,周圍早已經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看傻了,尤其是賈布,他幾乎被晴天霹靂了一般,瞠目結舌地僵在那兒,直到我們走出了一大段,他都沒動彈。木統領倒是十分乖覺,直接把眼睛捂住了。

中午找了家日月神教名下的酒樓吃飯,要了二樓的雅間,關了門我更放肆了,直接黏在東方身邊,替他剝蝦剔魚骨撇油湯,剝一個就往他嘴裏塞一個,東方見我一直為他忙活不停,便也會給我夾幾筷子,我手上髒,就笑眯眯指着嘴讓他喂。

這一頓飯,我吃得十分舒心,東方也多吃了半碗飯,只苦了對面倆個,木統領從頭到尾都閉着眼吃飯,眼不見為淨,我倒真佩服他沒把菜塞進鼻子裏。賈布則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打擊,喝了一口湯就坐那兒發呆。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真心覺得這麽下去他那八個月的肚子至少能減成四個月的。

吃過了,見天色挺早,便打算找個曲館聽戲,這種地方人雜,三教九流都有,順便也能聽聽江湖上有什麽動靜沒有,沒料到剛拐了彎,就瞥見邊上一個小黑巷子裏圍了好幾個人,正對着中間一個瘦小的孩子拳打腳踢。我腳步頓了頓,那個挨打的孩子……

東方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忽然道:“他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我驚訝地轉頭,東方在武學方面向來苛刻,一般人覺得根骨奇佳的,落在他眼裏怕就成了資質平平,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稱贊旁人。

“誰?”

東方向着那小孩擡了擡下巴。

“有多好?”我再次轉頭去看那孩子,他雖然寡不敵衆,卻并不是一味挨打,那雙總是望着夜空的眼睛如今露出了野獸般的狠勁。

東方淡淡道:“若有人指點,他七八年後便能與我一戰。”

我詫異地揚了揚眉毛。

沒想到這個喜歡看星星的孩子竟是這樣好的苗子,對了,他說他叫什麽來着……孟星魂……倒是個好名字。我出神地望着他,心中一動。

“你想留下他?”東方似看透了我。

我一笑,沒有否認。

東方沉默了一下,向木統領瞥了一眼,分明什麽也沒說,木統領卻立即上前一步,躬身拱手,答道:“是。”

話音未落,木統領整個人已經飛掠出去,一腳蹬在牆壁上,黑衣被高高疾風卷起,以橫掃千軍之勢将小孩救了出來。

東方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道:“你先帶他去治傷吧。”

“是。”木統領抱起小孩,足下一蹬就掠上了對面二層高的屋宇,如追風蹑雲一般,三兩下便消失了身影,激起四周一陣驚呼。

我看向東方:“你不問我為什麽?”

他又沉默了一下,搖頭道:“不是什麽大事,你想留,日月神教也不差這一口飯。”

聽他這麽說,我想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與他以後都不會有孩子,當然,我們也不需要孩子,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子,卻需要有個人坐。這個人不應該是神教裏某位長老或者堂主的後人,我需要一個背後沒有任何勢力的幹淨的孩子。

我很希望這個人能早一點出現,如果這個萍水相逢的孩子天分果真如此高,那麽當他能成長到能與東方匹敵的那一刻,我就能帶着東方四處游玩去了。我早就想帶着東方走了,想與他踏遍山河萬裏,看遍人間樂事,一匹好馬,兩個人,歲歲朝朝。等老了,走不動了,我們再找一處風景好的地方,安度晚年,然後相互緊握着對方的手,親吻最後一次,就這麽安靜地死去。

我笑了,拉起他的手,慢慢走進園子。落了座,點了東方喜歡的點心,卻發現他不知為何沒了興致,聽了臺上唱了半個曲子,就恹恹地閉上眼睛。

“怎麽了?”我摸摸他的臉。

他低頭沉默,然後說:“回去吧。”

我自然點頭,回去的路上他都沒有說話,我不知他怎麽了,頻頻轉頭看他,以至于差點撞翻了路邊一個攤子。連忙穩住身形,我一看,覺得很有意思,攤子邊上站了許多帶着圍帽的女子與婦人,聚在一起在紅布上寫着什麽,然後就讓一旁的小和尚幫忙系在一旁的大榕樹上。那棵樹戲滿了紅色的布條,墜下來,被風一吹便微微拂動。

榕樹後面隐隐可見一間寺廟,這就明白了,這是用來向佛祖許願的。我本就想哄東方開心,便拾掇着他:“你也去寫一寫好不好?”

誰知東方瞥了一眼,幽幽道:“都是婦人去寫的,如今你是教主夫人,應該你去。”

我:“……”

好啊!我去就我去!

扔了香油錢,我走到小和尚面前,拿了布和筆,想了想,便低頭寫起來。這下東方倒是有興趣了,踱步過來:“你要求什麽?”

“哎,不許看!”我連忙把身子一側,擋住,“你讓我寫,那就不許看!”

東方哼了一聲,扭頭走了:“不看就不看,本座還不稀罕看!”

刷刷刷寫完,指着裏面的樹枝讓小和尚給系起來,我故意吩咐:“別讓人看見。”

東方耳力好得很,當即又憤憤地哼了一聲。

三人就此打道回府,走到宅子門口,賈布先進去叫廚娘做飯,東方卻停了步子,不說話,就是咬牙切齒地看着我。

我已經快憋出內傷了,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

東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硬邦邦地問:“你…你到底寫了什麽?”

我擡頭看天。

“好!本座自己去看!”東方恨恨地抛下這句話,沒了蹤影。

我大笑。

其實我并沒有寫什麽,我這人貧苦出身,肚子裏沒什麽墨水,不過是覺着方才戲文裏的詞很好,就改了幾個字,然後現學現賣地寫了下去。

女伶柔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願君身強健,青絲白發,長願相随。

我靜靜地站在那兒等着,忽然覺得後面一道風,還沒回頭,後背就一沉,東方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被他壓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幹脆彎腰把人背起來。

他在我耳邊呼呼地喘氣。

“看到了?”

“嗯……”他更加用力地抱住我,聲音有點啞,“看見了……”

我一笑:“如何?”

“……字太醜了。”

我被他氣得磨牙,擡手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楊蓮亭!”他吓一跳。

我洩憤般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就沒別的說了?”

東方微微彎了眼角,正想說什麽,木統領突然從天而降,臉色嚴峻,跪倒在地。

“教主!江南四友傳來的急報!”

東方眼眸一冷,我也連忙将東方放下,心頭漫開一陣不安。

從木統領手中接過竹筒裏裝的帛布條,東方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極為可怕。

聽見“江南四友”後,我就心急如焚,如今看到東方的表情,心一沉再沉,再也忍受不住,上前一步,奪過東方手中的布條。

木統領被我的舉動吓得目瞪口呆,東方只是挑了挑眉毛,沒有說什麽。

而我看着布條上寫的字,幾乎如被重錘擊中。

西湖地牢破,任我行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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