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威脅

下山時,我異常沉默。

東方用自身內力為我緩和了屍毒帶來的劇痛,撤開手以後,他問了我幾句話。

他說:“若非我發現,你是不是打算至死都不說?”

我聽見他越發冰冷的聲音。

“結發與君知,相守以終老,你已經決定孤身赴死,為何還要與我談終老?”

我垂下眼睛,我說:“三屍腦神丹無藥可救,你比我更清楚。”

若非一清二楚,他也不會一眼就看透我方才是屍毒發作前的先兆。

“因此你便什麽都不告訴我!”東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聲音裏壓抑着怒火,“性命攸關的事,你竟然隐瞞于我?你是否認為本座會眼睜睜看着你送死?就算是無藥可解的毒藥又如何!楊蓮亭你記好了,便是你死了,本座也會把你從鬼門關裏拉回來!”

說完,東方就怒氣沖沖地甩袖而去。

他離開時帶起了風,一片竹林搖晃有如濤聲,破碎的樹影好似水波般急速掠過,我站在原地好久,直到黃昏漸漸歸于寂滅,夜風吹過,我才慢慢下山。

走了很久的路,心裏也想了很久。

之前我內心裏不乏黯然的想法,任我行重傷,任盈盈武功盡失,上官雲死了,令狐沖還是個對歪魔邪道并無好感的華山首徒,向問天一人更不能威脅東方分毫,我已改了東方的命盤,即便是以一命換一命的代價,也值得。

重生以後最重要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甚至這個結局,也是我重生後曾經想過的。我曾經想,我要将那些害死東方的人通通鏟除,任我行、任盈盈、上官雲、向問天、令狐沖……最後一個,是我自己。

這條命本就是我欠他的,為他死了,也是應當。

可是東方的憤怒讓我看到了別的,我猛然想起前世,那個從早到晚等着我的東方,我想起了他一個人站在細細雨幕中的單薄身影,他會一直等下去,即使知道不會有回應,什麽也等不到。

我一直走到了二更天才回到小院中,穿過了半個城,天已經黑透了,住的地方偏遠,一路行來四下漆黑,見不着幾個人,只能聽見幾聲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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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摸黑走了一路,走到巷口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門前有一棵石榴樹,開了零星幾朵花,被夜風吹落,留下細微的響動。東方站在樹下,提着一盞孤燈,微黃的燈火照亮着回家的路。

安靜的夜裏,有一個人,提着燈,等候你歸家。

即使他與你剛剛大吵了一架,但他依然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眼底酸澀。

慢慢走近了,将他被夜風吹得涼透的身體抱在懷裏,低頭貼上他的唇。他的唇有些薄,聽說這樣的人性子天生就比別人涼薄,他怎麽就不同呢?

“回去吧,”東方先掙脫了我,頓了頓,低聲道,“我會治好你的。”

我一怔,耳邊似乎有另一個相同的聲音重疊,那人也是這麽說,蓮弟,你別怕,我會治好你的。我低了低頭,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進了院子才發現多了一個人,一個荊釵布衣,依然美麗非常的女人。

桑三娘恭謹下拜:“屬下參見教主。”

東方點點頭,撩起袍子坐在上座,我自覺地站在他身後,微微低下頭沉默。

“教主命屬下查的消息,屬下已查到了眉目。”桑三娘道。

“向問天果真來了衡山?”

“是,一切如教主所料。”桑三娘回答,随後她猶豫了一下,又道,“聽聞任我行與聖姑也跟着一起來了,同行的還有平一指與五仙教的藍鳳凰。”

我一怔,轉頭去看東方,他微微皺了皺眉:“任我行也來了?這倒是蹊跷,我那兩針,一針入了他氣海,一針打入他天靈蓋,他能茍延殘喘到今日已算平一指有本事了,怎麽可能還有餘力舟車勞頓。”

“這件事屬下便不知了。”桑三娘低下頭,“但屬下還聽到了另一種消息……說是……說是任我行已經死了,前幾日黑木崖悄悄擡出了一只棺木,往後山歷代教主的陵墓中去了,便有人猜測……這個任我行是向問天為了穩定人心找他人假扮的,只是這個消息來源不慎可靠,屬下不敢确定是真是假……”

東方聽完沉思了好一會兒,我卻忍不住小聲發問:“教主,向問天來衡山做什麽?”

桑三娘聽見我的聲音,詫異地擡頭看我,似乎對我膽敢随意插嘴十分驚訝,但更令她驚訝的是,教主沒有發怒,還低聲為我解釋道:“向問天為人與任我行不同,任我行一心只想着一統江湖,與正道自然是水火不容,向問天他城府極深,老謀深算,若非如此也不會在我手下忍辱負重,但他卻沒有任我行的野心與專橫,若是他,定然會想着與正道和平相處,為日月神教在江湖中謀求一個立足之地。”

我明白了:“因此他一定會來參加這次的武林大會。”

東方點頭。

我忽然想起在深谷中的事,不由問道:“你早已料到這些了?那麽,即便我那時不提要來衡山,你也會來的,是嗎?”

“是。”

我忍不住笑了,東方不敗,這果真是東方不敗——走了一步棋,整盤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其實前世我的所作所為又如何能瞞得過他呢,他比誰都清醒,看得透,只是不願戳穿,明明知道是假的,還是願意。就是明白到這一點,我才更覺對不住他。

桑三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東方,然後她還是決定暫時壓下心頭的疑惑,小聲問道:“不知教主接下來有何打算,一個時辰前,探子回報,向問天已經投宿在嵩山派之前住過的客棧,後半夜,還上了衡山與左冷禪密談,然後便是一夜未歸,清晨還讓人接走了任盈盈與平一指。屬下猜測,怕是兩人已達成了交易,這向問天恐怕決定幫助左冷禪奪取武林盟主之位。”

“随他們去吧,最終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東方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又問,“前一陣讓你查嵩山派的事,魯長老與莫長老究竟是怎麽死的,你查得怎麽樣了?”

桑三娘道:“回禀教主,莫長老與魯長老似乎不是嵩山派的人下的手,聽聞當時有個年輕人與一個黑發的老頭途徑嵩山,似乎與兩位長老遇見了,這兩人武功奇高,派去的百名教衆也全部死在他們手中,屬下向山下的百姓打聽了,多是那黑發的老人出手,年輕人只是觀望。屬下沒有問出那兩人的名字,只聽說那個老人管年輕人叫‘葉公子’。”

那是葉開!

我大驚,和東方對視了一眼。

東方的眼神也變得幽深了。沒有想到任我行竟是那時便已經破牢而出了,難怪他能逮住東方離開黑木崖的時機控制神教,也難怪莫長老與魯長老會死得那麽容易。任我行的吸星大法足夠令人驚駭,而他的出現更是令人始料未及。這也解釋了為何一個人能沒有活下來,任我行不會讓見過他的人有機會活下來向東方通風報信。

那麽這次,葉開會不會也到了衡山?向問天比任我行更懂得如何擺布人心,前世令狐沖這樣對師門極其忠誠眷戀的人都與他稱兄道弟,那麽葉開會不會也被他蠱惑,成為他的助力?若是這般,那可不妙了。那個葉開不知師承何處,使得是哪門哪派的功夫,飄忽靈逸,從未見過,在武林中更是聞所未聞。

但是葉開性子不定,那時在黑木崖上,他還當着任我行的面出手救了東方,我現在也想不明白他為何會救東方。這個人實在難以令人看透,如同他的武功一般飄忽不定,或許他救東方只是一時興起,那麽他會不會也一時興起幫助向問天?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這個人突然出現在江湖中,就像一個極大的變數,無法料到他會起到怎樣的作用,究竟會站在哪一派。

東方也微微皺起了眉頭,我都能看穿的事情,他不會想不到。

桑三娘看了看東方的臉色,躊躇了一會兒,又接着道:“教主還命屬下去查探向問天此前的行跡,屬下查過了。他此前一直在四處尋找任我行的蹤跡,并且廣交天下英豪為友,似乎在為任我行複位做準備,有一陣他甚至出了關外,因此得到任我行消息時已然晚了。”桑三娘頓了頓,又道,“另外,屬下并沒有發現向問天之前與嵩山派的人有何往來,還有華山的令狐沖,這個人此前似乎犯了什麽過錯,一直被他師父岳不群罰在思過崖思過,也不曾下山,屬下敢保證,他絕不可能有機會見過向問天……”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果然東方立刻就轉頭來看我,我被他盯得冷汗都落了下來。幸而不一會兒後,他便遞給我一個:“日後找你算賬”的眼神,轉過了頭。

東方又沉吟了一會兒,對桑三娘吩咐道:“你去準備一些易容的東西,三日後五岳的掌門便要邀群雄在衡山祝融峰召開武林大會,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準備妥當,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謹遵教主令。”桑三娘行禮退下了。

三日後,我、東方、桑三娘、木統領各自打扮了一番,齊齊現身在衡山。桑三娘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門小派的衣服,又找了幾張人皮面具貼上,我還貼了一把絡腮胡,對着銅鏡照了照,倒是挺像前世的模樣,不由有些楞。

我嫌棄地看着鏡子,沒想到我前世竟醜成這般,真是苦了東方了……

東方扮成了一個富家子,雖然我早已料定他肯定不願意穿那些窮酸人皺巴巴、臭烘烘的衣服,但看到他如此華麗的衣飾也吓了一跳。咱們易容不是為了掩人耳目麽,東方卻好似怕別人不盯着他看似的——金陵雲錦的料子,蘇州缂絲的腰帶,腰間別了一把玉扇,從扇面到扇柄皆是成色極好的翡翠雕成,扇面上還細細琢磨成了芙蓉綻開的紋飾,纖薄得仿佛微微用力就會碎掉。貢緞鞋面上閃着一縷縷淡淡金黃,像一池潋滟的秋水,我使勁眨眨眼,這才發現,那錦花緞的鞋面上,一重重繁複花紋竟是用金色的絲線,嵌着一粒粒稷米大小的珍珠繡成,在陽光中,華光流轉,熠熠生輝,真是奢華至極。

桑三娘扮成了他的侍女,我是仆人打扮,木統領扮成了車夫,小孩留在家裏看家門,木統領給他留了功課,蹲馬步一個時辰,站梅花樁一個時辰,打拳一個時辰,內功心法要背八十頁……我看到木統領一項一項報出來的時候,小孩臉都綠了,這可憐的孩子……

上山的時候我們恰好跟在了華山派與恒山派的後頭,前頭幾位衡山派弟子引路,後面是兩派掌門,接着就是一群青衣的尼姑還有一群灰衣的華山弟子。我忍不住張望了一下,只見華山派掌門岳不群身後還跟着一個穿着粉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被一個中年婦人牽着,想必是他的妻女,再後頭是一個高大的青年,只能看見一個背影,我卻想,那或許就是令狐沖了,心頭瞬間漫出一股恨意,東方瞥了我一眼,目光深沉。

我心裏微微一驚,連忙收斂目光。

若是東方心裏起了疑,我卻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因為我根本無從解釋。

衡山派弟子将衆人一一引入山門,我們也一言不發地進去了,迎賓的只以為我們也是客人,笑臉迎人,只是看到東方這身打扮有些吃驚,但也很快道:“請進,請進,奉茶!”

我們随着人踏進了大廳,裏面人聲喧嘩,幾百人分坐各處,衡山派弟子一一奉上熱茶、點心和各色瓜果。相交深厚的門派便比鄰而坐,我把目光從華山派那裏收回來,四處張望了一下,又看到了泰山、嵩山派的人,左冷禪不愧為正派三大高手之一,坐在那裏便隐隐有一股不可逼視之感,我目光微微錯後,不由大吃一驚,因為我看到了任我行!

他後面還坐着一身白衣的向問天還有笑嘻嘻的葉開!

任我行真的沒有死?不,不對,任我行若是沒死,向問天何必還代理教主之位?任我行更加不會允許向問天與左冷禪結盟!我仔細觀察了“任我行”很久,覺得這個任我行神态有些怯懦,一言一行都似乎看着向問天的眼色,心中不由冷笑,這替身的招數你楊大爺我早八百年就玩剩下了!

不過,還是不可大意。瞧這陣勢,向問天果然和左冷禪勾結在了一起,這實在不妙,他身邊有一個葉開,若是再加上嵩山派的助力,東方要奪回教主之位,重掌日月神教怕是不那麽容易了。我心裏有些不安,轉頭去尋找東方,身邊的座位竟然是空的!

再看,連桑三娘也不見蹤影,只剩下木統領緊緊護在我身邊。我挪到木統領身邊,壓低聲音急道:“教主呢?”

木統領瞥了我一眼,正想說什麽,門口卻傳來一陣騷動,一團人影仿佛皮球一般被人踢進來,撲倒在地吐出一口血,片刻間便氣絕而亡。

廳裏衆人見了,連忙搶前去看,有一人驚訝道:“這不是嵩山派的弟子嗎?”有一個人悲痛地擠上前來,道:“師弟!我師弟好好在後面歇息,怎麽會死得如此凄慘!”

原來武林大會要開好幾日,衡山派便收拾了一座山峰供所有人暫住,有些早到的門派已經在衡山派住了好幾日了,譬如說嵩山派……

“誰這樣大膽,竟敢将嵩山派的親傳弟子殺害?”一時間廳內都議論紛紛,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一聲女人凄厲無比的呼喊:“向伯伯!救救我!救救我!”

向問天聞之色變,猛地站起:“盈盈!”

已經除去易容的東方挾持着一個人慢慢走入大廳之中,他向四周環顧了一圈,冰冷倨傲的目光緩緩地停在臉色瞬間煞白的向問天身上,他冷冷地開口。

“向問天,讓任我行交出三屍腦神丹的解藥,不然我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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