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唯一

東方到頭來也沒說他打算做什麽。

他眼神難得露出點狡黠,捏一下我的手:“等六月初九,再告訴你。”

我心裏驚訝了一下,不由“哎——”了一聲,他淺淺地笑了笑,就去了書房處理教務,離開的那幾個月堆了滿桌需要他批複決定的事情,回來了大半月還忙得腳不沾地。

他的背影依然清瘦,但比起以前,已經算是胖了。我盯着他衣角旋開的一道弧,緩緩屈起手指。掌心裏還癢癢的,心裏喜滋滋感嘆一聲。

不得了,我家教主也會調戲人了。

绮窗挺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把其餘幾個椅子的織錦墊子全摳了出來,擱在自己後背、屁股底下,老神在在地坐着,桌上擺着好看的果盤被她啃得七零八落,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見我瞅過來,還笑:“你在這兒混得不錯嘛。”

我拖過她身邊一張椅子,坐下,把她打量一遍。乍一見她時,還覺得有點恍惚,畢竟我是親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斷氣的,如今忍不住想瞧瞧她是真是假。

不過我馬上就覺得我這心思可笑得很,若她是假的,我與東方又算什麽呢?

“你看我做什麽?認不出了?”绮窗眉頭擰起來,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面小菱花鏡,捧着臉左照右照,“我特意換了新衣裳來的,梳的頭發樣式還是最新的,應當不顯老才是啊。”

我把鏡子從她手裏抽出來,說:“你以後什麽打算?再也不回去了嗎?”

她嗤笑一聲,低頭輕輕撫摸着肚子:“回去做什麽?那人倒是要把我接回府裏去,可他府裏三妻四妾不少,天天鬥得跟烏雞眼似的,家裏的夫人又兇,我這麽進去,非把我吃了不可,我才沒那麽傻!啊對了,阿楊,你得借我點銀子,等肚裏這個落了地,我想去南邊找個地方做點小生意,那邊吃的用的都便宜,想必單靠我一個也能養活孩子。”

“你不去找你的窮書生麽?”我問。

绮窗手猛地一抖,愕然擡頭:“你……你怎麽知道他?”

“我瞧見過他。”我随口編了謊話,勸她,“人是窮了點,但對你沒說的,安頓下來了就去找他吧,”绮窗聽了,嘴角往下一扯,眼底就有點落寞。我看着她,低聲說,“阿绮,我們都錯了,以前總覺着錢得越多越好才能安心,可有時候枕着金山銀山,一輩子都不能跟心裏最愛的那個人在一起,那又有什麽用?臨到頭,還是會悔不當初,可惜錯過了就錯過了,再沒機會了。”

绮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自嘲地搖頭:“我這樣的殘花敗柳,哪裏還敢去找他?何況,他或許已經成親了,何必去打攪人家的小日子。”

“他又不是不曉得你過去,那時都沒有嫌你,如今又怎會?”我說,“你不好意思去,我替你去打聽打聽,他要是孑然一身,不就沒妨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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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老說我了,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绮窗搖搖頭,四下望了望,偏廳裏只剩下我們倆人了,秦長老方才也走了,說是我們小兩口許久未見,定然有許多心裏話要說,他就不打擾了。我聽了這話,白眼差點翻上天靈蓋。

绮窗見沒人打擾,便壓低聲音道:“你也太大膽了!連東方不敗也敢騙!”

我愣了愣,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來的一路上都聽說你和這位教主的事,傳得沸沸揚揚,連我這樣不在江湖中的婦人都聽說了,你說你這名聲大不大?”绮窗撐着下巴,有點佩服地看着我,“你以前不總是盯着女人的胸脯和屁股看的麽?屁點大的時候,來青樓找我就曉得肉麻兮兮地撒嬌往花魁懷裏撲,沒臉沒皮地把臉紮人家胸裏……啧啧。”

我抓了抓臉,被她說得有點郝然。我以前真是這樣的貨色?

绮窗感嘆完,臉上又突然變得一本正經,道:“阿楊,我們是同一種人。都自私自利,薄情寡義,沒心沒肝……當年舉薦你到這裏,我其實也是想把你丢掉,不想再花錢養你。我柳绮窗哪有這麽好心把你養大啊?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可我真沒想到啊……你能這麽狠得下心,我瞧你那位教主倒是被你哄得不錯,對你真是上心。”绮窗笑着拉了拉我的袖子,“瞧瞧你身上穿的,比他自個穿的還好,我聽說他還把教裏的一半財産都讓你處理?你倒是厲害……不過你要小心啊,這位可不是咱們以前合夥騙的那些蠢貨,人家用一根手指也能要你命的。”

我恍然,總算聽明白了。

她以為我裝作喜歡東方,呆在他身邊,以此牟利。

“你倒是把我看透了。”我搖頭一笑,這倒是我上輩子會做的事,不,這就是我曾經的所作所為,而我也已經自食其果。

绮窗淡淡地笑了笑:“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們這樣的人,死了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被抽皮扒骨,拿烈火一遍一遍燒,燒得灰飛煙滅。”

她望出窗外去:“阿楊,你要給自己想一條退路,以後到了抽身的時候,才能随時走得了。你這樣總不是長久之計,難道你要跟在他身邊做一輩子男寵?我聽說你現在是總管了,總管,呵,說得好聽,不也是下人?我們這樣的人,壞事做得多了,更要小心謹慎,你別因為現在一時得意就忘了我們曾經是怎麽活下來的。阿楊,別太過了,我聽說那教主之前也有小妾,可見人家不是天生就斷袖的,你別以為你能哄他一輩子,男人對着千嬌百媚的女人都還會厭煩,別說男人跟男人。”

“我不是責怪你,我哪裏有資格說你?呵,我自己不也是下賤貨色?我幹的出賣良心的事情比你幹得多,我若是你,要真能一輩子錦衣玉食,我也願意把褲子脫了,爬男人床又怎麽樣,大戶人家裏養娈童小倌的還少麽?別人說那是遭天譴的事兒,我可不在乎這個。我現在說這個,只是擔心你引火燒身罷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攤開的手掌,那是一雙歷經風霜的手,幹幹的,瘦瘦的,粗糙而老,真正出身富裕的人是不會有這樣一雙手的。她慢慢說下去。

“時間長了什麽都會變,何況你與他之間有如雲泥之別,他是一教之主,咱們算是什麽東西?一個玩意兒罷了,只有金銀財寶才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我說……”绮窗湊到我跟前來,“等你撈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天南地北哪裏都能去,總有他找不到的地方。你聽我的,帶着錢抽身而退最好,到時候随便開個酒館,或是買幾塊地,租給佃戶坐享其成也行,錢生錢利滾利了,你再娶幾房嬌妻,生幾個孩子,你們家也不至于斷了香火,這樣兒才是咱們這樣的人該有的生活嘛,我們本就不是江湖人,也混不了江湖,你這點武功,留在這裏遲早得被人殺了,還是當個普普通通的人,娶妻生子的好。”

她其實是為我好,字字句句都為我考慮,可是她不知道我心裏已經變了,有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怎麽樣并不重要,只要東方過得好,我便也覺得好。可我無法對她解釋這麽許多,如今她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又怎麽能理解我?

所以我根本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打趣了她一句:“怎麽?你要改行當媒婆了?阿绮,你孩子都還沒生出來,怎麽就婆婆媽媽成這樣兒,得了吧,我的事你別管了。”

“我跟你說正經的!”

“行行行,我聽見了,我記着了。”

绮窗不滿地撇了撇嘴,拍拍我的肩:“你自己再想一想吧,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才爬到這位置,心裏不舍得,可你不能只看着眼前的風光,方才你們這裏什麽長老的眼神你還沒看懂麽?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總會找機會收拾你,你難不成要等到那一天再做打算?那就遲了。”

我無奈了:“你就別管我了。走吧,我帶你去你住的屋子。”

绮窗就這麽在黑木崖上住了下來,我們都沒有再談過那天在偏廳說的話。绮窗性子看着活泛,其實很清冷,她若是勸過一遍,你不聽,她便不會開口第二遍,畢竟是你的路,你要怎麽走,都是你自己的事,她不會管那麽多。

就像她當年要跟着那商人離開,即使她後悔,她也從來不會怨怪別人,因為那就是她自己要選擇的路。

可是東方卻變得有些奇怪。

他時常長久地沉默,看着我看着我就發起呆來,等我察覺到他的眼神回頭看他,他又會猛地把眼睛轉開。我叫他,他也時常不應。雖然沒有對我發脾氣,但我卻能明白地感受到他壓抑的焦躁與不安,于是他就把氣撒在幾位長老身上,那群老骨頭天天上成德殿都驚恐萬分,因為教主的怒氣總是來得不明不白。

到了晚上,他又變得格外別扭,我們總是同床共枕的,他卻總是背對着我,緊緊貼着牆睡,也不允許我靠近,中間留出寬寬的一道,有如鴻溝。等到我睡去,他又會悄悄地蹭過來,拉起我的胳膊,整個人蜷縮進我的臂彎裏,緊緊貼着我,還會偷偷地吻我。

我實在不明白他怎麽了,問他也不說。

可我若是要去見绮窗,本來呆愣愣在神游的他又會一下跳起來,拽住我,不許我去。我不解地捏捏他的面頰:“為什麽?”

……我家醋缸看起來并未泛濫啊。

他垂眼,不說話。

我心裏就有點氣了,把他的手從袖子上撸下去,擡腿就要走。

衣袖被輕輕扯住了。

“楊蓮亭,本座不…不舒服,你留下來。”東方悶悶地說。

“哪兒不舒服?”我連忙回過身。

可這麽一個問題卻好像把東方問住了,他努力想了一會兒:“胃…胃不舒服。”

“……”

他手捂的地方分明是肚臍。

我看着他:“東方,你到底怎麽了?”

他垂下眼睛,嘴唇動了動,但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一會兒後,他慢慢把手從我衣袖上松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随後幾天,他一直對我避而不見,整天派兩個長老守到書房門口,不許我進去,自己晚上也睡在那裏。

到了六月初九,我的生辰。我一邊琢磨着莫長老留下的機關,一邊等他。自從回到黑木崖後,我除了去賬房跟賬房先生一起管賬,便開始研究莫長老留下的機關,既然武功學不會,學會制些暗器機關也不錯,也不知是否老天願意補償我在武學上的天分,我把莫長老的機關拆了又裝,竟然讓我摸到了門路。

可這幾天東方突然的反常,讓我又煩躁了起來,手上這個怎麽接也接不好。

“他娘的!”我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在地上,又踢翻了桌子,無名怒火直竄進大腦,他到底怎麽了?連今日也不願見到我嗎?難道真的像绮窗說的,什麽都會變,除了金錢,什麽都不可靠嗎?可我不相信,唯有東方,我絕不會相信。

氣呼呼地去了廚房,自己下了一碗長壽面給自己吃,然後又一屁股坐到桌邊。燭火搖晃着,把我一個人的影子拖得老長。我心裏犯倔,東方今天要是不回來,明日我就闖到他書房去,就算被守門的一掌拍死也算了,死也要死在他面前。

半夜,三更梆子敲過。

我記得自己一直是清醒的,我沒有睡着,也毫無睡意,但我不知何時被點了睡穴,然後等我睜開眼,我身無寸縷。

兩只手被攏在一起,用鐐铐鎖在了床頭,長長的鐵鏈連着,稍微掙動一下便會嘩嘩響。手腕上并沒有疼痛的感覺,仔細看的話,鐐铐裏面被謹慎地墊上了柔軟的綢布。

有一個人跨坐在我身上,兩只手摟着我的脖子,全身都緊密地貼着我。他長長的黑發垂落,撓在我胸膛,很癢,微涼細膩的皮膚摩擦着我的身體。

他也一樣全身赤裸。

“東方。”即使一片漆黑,我也不會認錯他,我說,“放開我。”

他身上酒氣很濃,呼吸都熱得不得了。他聽見了我說話,卻沒有回答,只是雙手往下滑,按在我胸口上,撐起了身子,在黑暗中俯視着我。

“東方教主。”他這個樣子把我惹怒了,我冷冷地說,“小人不知哪裏得罪了教主,若是教主要殺小人,也讓小人做個明白鬼吧。”

一滴淚落在了我臉上。

我愣住了。

東方撐在我胸口的手微微顫抖,讓我的心也跟着顫抖起來。

“楊蓮亭,你不要聽她的話。”他更加用力抓着我,仿佛害怕我就此離開一般。

“誰?什麽話?”我被他搞懵了。

他卻已經醉了,好像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喃喃道:“我……我要把你鎖起來,這樣誰也別想帶走你了,你就會一直在我身邊了……”

我一下明白了,這幾天他就是為了绮窗說的那些話而不安麽?我眼前忽然掠過在藥先生那兒時,他總是在半夜驚醒,然後害怕地伸手來探我鼻息,然後又松一口氣的樣子。

我以為他不會再不安,其實他只是将那些埋在了心底。

閉上眼睛,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東方又慢慢俯下身來,趴在我身上,頭埋進了我的肩窩裏:“楊蓮亭……”他聲音仿佛一聲輕嘆,“所有人都說你在騙我,說你不懷好心,說你是個心懷叵測的小人,呵,他們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其實……就算是又如何,就算你騙我,我也只有你一個了,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摟住我,越發委屈依戀地在我身上磨蹭。

“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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