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绮窗

绮窗大我五歲。

與她相識很巧合,那年鬧饑荒,又逢戰禍,我跟着爹娘兄妹一路逃亡。

逃荒的第十三日,我最小的妹妹餓死。

十五日,大哥餓死。

十八日,我爹也死了。他把能吃的,甚至是一點點水,都省下來給我和娘了。死前他跟我娘說,把他的手腕割開,喝他的血,還能撐幾天。

我娘那時候臉上已經沒有表情了,眼裏一片空茫,她沉默地照着做了。我爹已經瘦成了一副骨架子,皮包着骨頭,一刀下去甚至流不出什麽血,我娘讓我喝,我喝不下去。

過兩天,逃荒的隊伍裏,越來越多人易子而食。

正準備進定州城時,正巧有一隊瓦刺軍來攻城,守城的官兵立即下令關閉城門,兩只長戟一下就刺穿了幾個堵着門不肯走的難民,往外一挑,扔了出去。

我和娘排得靠前,僥幸在官兵下令前擠了進去,我娘瑟瑟發抖地抱着我擠在牆根,我們眼睜睜看着城門在眼前閉合,無數哭天喊地的難民被關在外面,而揮舞着彎刀的瓦刺人已經策馬沖了過來。

千裏迢迢,漫漫黃沙,忍受着饑餓與痛苦,沿途埋葬着親人的屍骨,走過了多少日夜才到達這裏,以為終于能迎來一線生機,卻只有一場無人生還的屠殺在等着我們。

沒有人為死去的人悲戚,廟堂裏,官兵們在廊房裏喝酒賭骰子,達官貴人依然夜夜笙歌,江湖中,“俠義之士”會為了一言不合而拔劍争鬥,他們有的有權,有的有錢,有的有名望,他們才是這世間的主宰者。

他們站得很高,抱負遠大,我們這樣的人只是他們腳底的塵埃。

逃荒的第六十八日,我娘死了。

我們在路邊向每個過路的人乞讨,這條街上有很多我們這樣的人,幾乎每家鋪子的屋檐下都坐卧着衣衫褴褛的乞丐,我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兩個。

一支馬隊潑風一般沖進了鬧市。當頭那個揮舞着馬鞭,大聲喊着:“滾開!滾開!”馬隊中間護着一輛馬車,馬車裏不時有血跡滴落,後來我聽人說,那人來自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金刀王家,比武時被另一派的高手所傷,受了重傷,趕着送醫。

馬匹一路掀翻了無數攤販,我娘将我推了一把,自己卻躲閃不及,被活活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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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自己殺了人,那為首的人卻連停也沒停,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也沒有人為我們讨公道,我守着我娘的屍體一整天,第二天一早,要迎接京城派來的錦衣指揮使,巡城的老廂軍早早便來了,起來鏟開了雪,又推來幾輛太平車,一路将那些死在店鋪屋檐下的叫花子拿草席裹了,丢到城郊外邊的化人場去了。

我那年不到七歲,死死攥着太平車咚咚咚地磕頭,一遍遍哀求,膝蓋蹭着地,被拖了大半條街,磨得血肉模糊,終究還是搶不過。

那是我第一次失去所有。

之後,一只手将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又黑又髒的绮窗站在我身旁,她和我一樣是逃荒來的,也已經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但她眼裏一點淚水也沒有,她比我大,也比我更機靈狡猾,她只有十二歲,卻早早就明白了,這世間就是個大冰窖,仍你哭瞎了眼也沒有。

頭一兩個月還會在夜裏偷偷掉淚,但時間長了,眼淚也沒了。

我們都沒有親人,便自發地依靠在一起,白天混跡在市井裏,偷,搶,騙,什麽都做,晚上一起蜷縮在門窗都被砸爛的破廟裏,绮窗不知從哪裏撿來一只鏽跡斑斑、缺了口卷了刃的剔骨刀,每天放在枕邊睡。

破廟原本是另一群乞丐的地盤,他們看我們小好欺負,就打算趕我們走,還想對绮窗動手動腳,绮窗抄起剔骨刀就沖上去,一刀砍在其中一個人的胳膊上,她兩眼血紅,揮着滴血的刀,對着那些男人一個個指過去,聲音尖銳:“來啊!你們來啊!”

沒有人敢再靠近她。

就這麽活下來,後來绮窗被青樓的老鸨看中了,她用自己換了二兩銀子,分了一兩給我,對我說:“阿楊,我要走了,聽說進了裏面,每天都能吃一碗肉粥,我覺得挺好的。這個給你,你藏好了,別被人看見,想吃什麽就去買,用完了再來找我,你別怕,我們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那天雪朵子扯絮一樣飄着,迷了人的眼睛,绮窗洗幹淨了臉,穿着老鸨給她的褪了色的紅裙子,靜靜地立在茫茫一片白色中,然後兩手空空跟着胖胖的老鸨走了,我遙遙目送她遠去,她身上穿的褪了色的紅裙仿佛一塊暗色的血,漸漸地化在了雪裏,漸漸地又被雪覆蓋,兩個人拐了個彎,就再也看不見了。

半年了,绮窗在青樓裏學彈琴唱曲,她年紀小,老鸨想等她來了葵水,人也長開了,再讓她接客。我還是在做一些下三濫的勾當,有時绮窗也會和我合起夥來去偷那些喝得爛醉的嫖客的錢袋。直到有一天她終于點上了承恩燈,以二十兩的價格,把自己的第一夜賣給了一個江湖人,那個江湖人快四十歲了,穿綢緞,踩着白底皂靴,腰帶都是金的,走路過來,大圓肚子比腦袋先頂出來。

第二天,她紅着眼睛來找我,告訴我一個消息。

“他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管事,他們那兒正要買人去伺候,每月能得一兩銀子一袋米,我跟他說我有個弟弟,年紀正好,很聽話,他說願意見你,阿楊,你去吧。你不能讨一輩子飯。”绮窗看着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們都要出人頭地,阿楊,好日子在後頭呢。”

那個買了绮窗初夜的嫖客就是劉管事。

他沒有對绮窗說實話,他嘴裏的“大戶人家”,其實就是日月神教。

那家青樓,也是神教名下的。只是那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回事罷了。知道了,也不會在乎,管他什麽教什麽崖,能讓我們都活下來,能吃飽穿暖,就夠了。

後來我們便很久未見了。黑木崖上的生活也不容易,甚至更殘酷,稍有不慎便會丢掉性命,我依然是那一粒黏在別人腳底下的塵埃。我很記得,我與童百熊最小的兒子年紀差不多,他每天因為爹娘更喜愛的兄長而煩惱嫉妒,整天哭鬧不休,我卻還在為了怎麽活下來而絞盡腦汁,我漸漸明白,人生來便是不公平的。

要爬上去,要得到更多的錢財與權力,要将那些人通通肆意踐踏,我要讓他們也怕我,恨我,跪下來求我!

生了這樣的想法,光靠着當雜役賺取的月銀根本不夠,于是會趁着每月一兩次下山的機會,和绮窗聯手設套騙一些外地來的男人。绮窗一有了合适的目标便會通知我,她會背着老鸨裝作良家女,跟那個男人勾連上,再去小客棧要一間上房,然後把男人灌醉,等男人想脫她衣裳,我便趁機沖進來,裝作绮窗的丈夫,大鬧一場,為了顧及名聲,那些男人總會花錢息事寧人。

這些錢,便都用來賄賂管事與侍衛,心慢慢扭曲,再也看不清自己。

從此一步錯,步步錯,有時候也會想,這一路走來,究竟是失去得多,還是得到的多,問了自己很多遍,心裏卻一直沒有答案。前世,我不管做再多的錯事惡事,我都麻木地想,我沒有錯,這不是錯,我只不過,努力活着而已。

直到來到東方身邊,才知道以前我過的竟都是豬狗不如的日子。

于是更加渴望權勢。

前世,在我當上大總管的第二年,绮窗來投奔我。

那時候她早已經不在青樓了,我見到她時,她梳着婦人的發髻,容顏憔悴蒼白,似乎久病纏身。

我與她失去聯系多年,最後得到的關于她的消息,是她被一個富商贖身帶走。

後來她告訴我,那個富商家裏已有妻室,不敢将她帶回家,就在外面置辦了一所宅子,偶爾瞞着妻子過來與她歡好。她說這些時,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想她并不愛那個商人,她說:“我也沒有奢望過別的什麽,有個安身之處已經很好了,本想着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她有了孩子,懷了五個月,富商的妻子突然查出了她的存在,那是個眼裏揉不下沙子,極為潑辣的女人,直接帶着家丁打上門來,绮窗吓得逃走。現在想來,或許她就是這個時候來找過我一次,但前世的這時候,我只不過是東方身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侍衛,長老們根本不知我的存在,她一定是被直接轟走了。

三年後,她再次來找我,她的孩子已經死了。她沒有告訴我那是怎麽一回事,她只是說,她走投無路了,希望我念着小時候的情分,能留下她。

但我能猜得出來,她那個連名分也沒有給她的丈夫一定沒有選擇保護她,她沒能尋求到我的庇護,懷着孩子又無處可去,只有選擇回到商人身邊。她心裏一定想,他是孩子的父親,總會保護她,總會看在孩子的份上,給她一個容身之地。

她終究是想錯了。

我找了一個院子安置她,派婢女仆人照顧她,原本對外面說,她是我的姐姐,但沒有人信。劉管事認出了绮窗,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绮窗曾經是個妓女,這麽一來更加沒人相信了,所有人都當她是我的妾侍,只是怕教主生氣,才不敢明着說罷了。

東方自然是知道的,他對我的所有事都無比關心。我不懂怎樣對他解釋,他一開口就問我,蓮弟,你納妾,是不是因為厭煩我了?

我說不是。

他說,蓮弟,那你別納妾,把她送走,好不好?

我說那不是我的妾,那是我姐姐。

東方擡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拂袖走了,他的眼神很悲涼,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我沒有碰過绮窗,前世沒有,今生更不會有。

前世,绮窗只在黑木崖住了一年便死了,她的身體太糟糕了,請來的大夫說,這是生産時血崩留下的病根,只能慢慢調理,也許會好些。

但她沒能撐下去,也許她的孩子死了以後,她就成了一具空殼了。臨死前她對我說,她在青樓時,有個窮酸書生天天來找她,花那些口糧裏省下來的錢聽她唱曲彈琴,但他付不出渡夜資,只能遠遠地坐在臺下聽她唱曲,聽完就走。後來她要被商人贖去了,書生賣掉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卻還是湊不齊錢能将她買下,于是就半夜跑來,說要與她私奔。

绮窗說到這裏笑了:“你說他傻不傻?竟然跟我這樣的話,我說,你要是能把錢湊齊,我就跟你走。其實我是騙他的,就算他湊齊了錢,我也不會跟他走的。他什麽都沒有,我怎麽會跟他走?可是他說,讓我等他。”

绮窗要被商人帶走的那天,書生也來了,腿是瘸的,他把猶帶鮮血的碎銀兩擺在绮窗面前,要拉她的手,溫柔地說:“我把錢帶來了,我們走吧。”

绮窗兩只無神的眼睛望着床帳:“你說他是怎麽湊齊的呢?他什麽都沒有了,他的腿再也不會好了……”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後來她沉默了很久,虛弱地叫了我一聲:“阿楊……”

“你瞧,人這一輩子,好短,如果不好好珍惜就錯過了,我一直很後悔,如果那時候能不顧一切地答應和他私奔就好了,我與他也許會過得很貧苦,卻可以相互扶持……有時,我做夢夢見我跟他走了,我每日點燈在家中等他回來,滿心都是喜悅,每到那時,我真希望太陽永遠不會升起,夢也不會醒……你瞧,人總是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裏忽然滾出大顆大顆的眼淚,她大哭了起來,“如果那時候跟他走就好了,要是跟他走了就好了,其實我什麽都不想要了,我什麽都不想要了,我想跟他走,我想跟他走……”

我什麽也說不出,只能默默地握着她的手。

最後,她對我說:“阿楊,別像我一樣,等後悔就來不及了。”

我錯愕地瞪大眼,她已經斷了氣。

我跟東方慢慢往偏廳去。我在路上告訴了他關于绮窗的事情,只說了小時與她相依為命的事,我小心地觀察着他的表情,小聲道:“如果沒有她,我也許不會活到現在,東方,我是絕不會對她生出那種心思的……”

東方一直沉默,我心裏越發沒底,有點着急地去握他的手。

“東方,你相信我,你相信我……”這時候我的嘴巴卻笨拙起來,颠來倒去就這麽一句話。

東方瞥我一眼:“我不能只聽你的一面之言。”

說完,他邁過了門檻。

我看到绮窗穿得一身寬大的衣裳站在那裏,然後,眼睛驚喜地亮了起來,激動得一甩手帕,護着肚子就向我飛奔過來,嬌滴滴道:“相公——”

東方臉黑了。

我大驚,連忙閃開:“阿绮,你別亂說話!”

绮窗剎住腳,一屁股坐到邊上的椅子上,拿帕子摁在臉上就嗷了一聲:“相公!你不要奴家了,也不要你的骨肉了嗎,相公,你對奴家說的那些山盟海誓你都忘了麽!我們可是在皇天後土面前立下婚盟了的,你不能抛棄我——”

我趕緊沖過去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咬牙道:“阿绮,你這是唱哪一出啊!你想害死我啊!”

绮窗哭聲停了一下,往秦長老那使了個眼色,也悄聲道:“那老頭給了我五十兩,你要是給的比他多,我就改口,成不?”

“五十兩!”我震驚了,“五十兩你就把我給賣了?!”

绮窗道:“你能值五十兩就不錯了。”

“……”

我看了東方一眼,他臉色緩下來,我心裏得意了,哎呦,我家教主耳力就是好啊。

于是我瞪了绮窗一眼:“好啊你!你別想從我這裏拿一個銅板!”

绮窗怒了,二話不說,嗷嗷又哭了起來:“天啊地啊,有人抛妻棄子啊,楊蓮亭你不是人啊,還有沒有天理啊……現在你有錢有勢了,就不要糟糠之妻了,走了那麽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嗚嗚嗚……”

我:“……”

其實我早早就想去找绮窗,但我重生的時機不對,我重生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富商贖身,離開了定州。我找不到她了,心裏又一直壓着東方的事,後面任我行的出現與接連發生的事更是令我手忙腳亂,竟全然忘了命人去打探她的下落。

但現在也不晚,我想,現在并不晚。

于是我悄悄過去扯了扯東方的袖子,咽了咽唾沫:“東方,能不能……将她留在黑木崖?”

“嗯?”東方側頭看我,烏黑的眼眸凝視了我一會兒,忽然眯了眯:“楊蓮亭,要本座答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應本座一件事。”

我大喜,脫口而出:“別說一件,便是一百件都成!我什麽都願意做!”

東方勾了勾唇,黑漆漆的眸子閃爍着:“是麽……”

我看着東方的笑容,忽然打了個哆嗦。

為什麽我有種不詳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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