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舊燃

小孩站在一群正道人士讓開的一片空地前,用孩童特有的那種好奇與天真,四下看了很久,他這個樣子,就像是被父母第一次帶出門的小孩,對什麽都新鮮,什麽都想看一看,不止是站在他對面的岳靈珊,所有人的臉上表情都很複雜。

日月神教派這麽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來,到底是在做什麽打算?

但戰鼓已起,這比試再可笑,也不能退縮。

何況,左冷禪似乎更滿意現在的情形。我看向嵩山派,左冷禪正盤腿坐在地上運功療傷,運完一個周天,他會往空地看去,神色雖有疑惑,但卻眼睛裏卻又透着慶幸。

所有人都以為岳靈珊會贏,她的對手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罷了。

但小孩微微移了移腳尖,沉下腰的一瞬間,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會輸了。他用的是劍,那是一把不加任何紋飾,連劍格也沒有的古劍,看起來灰撲撲的毫不起眼,但我卻知道,這把劍的歷史一定十分古遠。那如細柳狹長的弧度配着樸實無華的劍身,都透着一股沉澱在漫長歲月裏的凜冽。即便是靜止不動,似乎也能感受到有無形的寒氣在劍鋒缭繞。

我認出了,那是東方年輕時候用的劍。

如今他武功已到了至高處,便是飛葉也能殺人,已不再需要這把劍,于是這劍就送給了小孩。前世,他也将這把劍贈給了我,可是寶劍合該配英雄,配在我這樣的小人身上,只會埋沒了它,我都記不起最後我将這劍扔到哪裏去了,實在可惜。

如今,被小孩拿在手上,比落在我手上,要好多了。

小孩面上還是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左腳卻外旋在沙石地上劃開一道痕跡,不着痕跡地沉下腰,擺出了攻勢。那種左腳向前、沉腰傾身的姿勢,名字叫做“蛇步”。這個姿勢看似簡單到毫無技巧所言,卻能令人極快地行動起來,非常适合作為最後的殺招。

但這個姿勢并不容易保持平衡,火候不到家的人恐怕會東倒西歪,反而給對手可乘之機。而且,一旦發力,人身體的重心将全部轉移到前面那只腿上,若是沒有一擊得中的把握,使用“蛇步”便是死路一條。

因此,“蛇步”在我們神教裏,一般是武功極為精深的長老才敢常用的招數,即便是香主堂主也很少會用,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信能一擊得中,更別說是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岳靈珊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收起了笑容,眼神也變得認真了一些。這是我們神教獨有的一種步法,想必岳靈珊也沒有見過,她之所以認真,恐怕只是因為孩子的眼神變了。

但她還是沒有動,劍尖向下,似乎故意想等小孩,讓他先出招。

算了,只不過是切磋罷了,我想岳靈珊心裏或許在想,讓讓這小孩子便是了。

可一刻鐘後,岳靈珊持劍的右手便越來越緊,不僅僅是手,她整個人都繃緊成了一張欲發的弓。快要入夏的天裏,她額角甚至沁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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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東方所說,小孩的功夫已經遠勝岳靈珊。

岳靈珊已經保持這種緊張的狀态超過了一炷香,這讓她與小孩過招時,腳步有點發沉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又是激烈地對打了十幾招,兩只劍碰撞發出讓人牙根發酸的聲音,岳靈珊挑了個劍花,趁機向後退了幾步,放緩了呼吸,調整着姿勢,慢慢躬起身子,胯部往下沉,做出了有如磐石般的守勢。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孩,一如既往保持着極度的謹慎觀察,腳步緩慢地變換着位置,她變動的每一步都十分微小,試圖讓對手無法洞察她的進攻意圖。

而她對面那個小小的孩子卻顯得松散得多,孩子握着劍,歪着頭,兩只眼睛看着岳靈珊,目光澄淨,面容白皙秀氣,神色也十分平靜。

看起來似乎渾身都是破綻,連握劍的姿勢都還稍顯稚嫩,防備的姿勢也漏洞百出,但岳靈珊似乎就是找不到可以一擊得中的地方。

我想她終于明白她的對手并不簡單。

木統領比小孩還要緊張,他已經不在船頭了,他爬上了桅杆,抓着上面的繩子死死地盯着小孩的動作,小孩和岳靈珊每交手一回合,我就能聽到他倒抽一口冷氣以及桅杆被他用力摳得嘎吱嘎吱搖晃的聲音……

但旁觀者卻很難了解到其中的緊張,女兒和那魔教小子長時間沉默的對峙讓岳不群在一旁看得很着急,小孩內力其實并不深厚,無論他資質如何異于常人,內力還是需要時間的累積,我看着岳不群的表情就明白,他一定想不通女兒為何不一舉拿下那個嚣張的小子,到底在心軟什麽?小孩那種天真中還夾雜茫然的神情,仿佛完全沒将岳靈珊放在眼裏。

自然看得火冒三丈。

“靈兒,切莫心軟!”岳不群終于忍不住出聲提點。

岳靈珊的眼閃爍了一下,朝父親那邊分了分神,雖然只是一瞬間罷了,但已經來不及了。

寒光一閃,劍鋒裹挾着凜然劍氣撲面而來,持劍的人在那短短的一瞬中完成了“蛇步”并以雷霆之勢發起了進攻。這也是最後一招,一記快得看不清的直刺,沒有後招,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岳靈珊甚至連一絲一毫反應的機會也沒有,便被一招鎖住了命脈。

泛着寒氣的劍鋒在她喉頭顫動,居然挑斷了她的鬓發。

鬓角的紅花飄落,一頭青絲如瀑散開。

岳靈珊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麽輕而易舉地敗了。而他的對手只是極為平淡地撤下劍,說:“你輸了。”

正道那邊一片寂靜,倒是恒山派率先反應過來,老尼姑竟大聲嗤笑了一聲,連招呼也不跟左冷禪打,領着門下弟子自行離開了。衡山派的掌門也上前,與黑着臉的左冷禪拱了拱手,說了幾句,第二個離開。

東方剛好看完了那卷話本,輕輕合上,對我道:“餘下的事就交給十長老與幾個堂主處理吧,我們先回黑木崖。”

我點頭。

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卻沒看見木統領的聲音,下意識往對岸搜尋了一下,果然就見木統領已經飛掠到了另一邊,把小孩帶回到這邊,忍不住興奮地将他高高舉了起來,又用力抱在懷裏。

我第一次見到小孩笑,我聽見他纏着木統領問:“木叔,我做得好嗎?”

“好!好極了!”

“我厲害嗎?”

“厲害得了不得!”

小孩大眼一彎,平日裏的那些孤僻沉默一點也沒有了。

木統領把小孩放下,又開始跟他說,方才比試時用的每一招,一招一招拆開了揉碎了分析給小孩聽。

東方瞥了他們一眼,什麽也沒說,只是伸手來拉我的手:“我們先走。”

黑木崖上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夜色已濃,燈火朦胧。

離開了近四五月,出發時還穿着厚厚的冬衣,如今天氣裏已經有了絲絲暑意。走過時,長廊兩邊的花樹草叢裏螢蟲被驚擾了,點點行行地浮了起來,一團團散在風中,像是天上神明散落人間的細碎星光。

前方的路半掩在夜色中,望過去仿佛看不到盡頭,心中忽然有些悸動,我反握住東方的手,與他十指緊扣。

回到了內院,東方先找來了平一指,讓他給我看腹部的傷口。平一指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一樣幹瘦,胡子亂糟糟的。與藥先生不同的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冷,沒有波動,不管看誰,都像看着死人。

他一看我肚子上的傷口,面無表情的臉一下變得錯愕了。

但他很快又收起了臉上多餘的表情,先将我腹部上的敷藥洗幹淨,又讓人拿來烈酒,在我肚子上抹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十分細小的銀針挑出了線頭,将埋在皮肉裏的透明粗線拉扯出來些許,用剪子剪斷,然後将手掌輕輕按在傷口處,我感到一股熱熱的氣從他掌心透出來,随後他突然将手往上一擡,剩餘的縫線便被平一指用內力拽了出來。

他再次給我塗了酒,又敷上藥粉,再裹上幹淨的白布,然後低頭淡淡道:“我藥師兄這一刀割得正好,楊公子年輕力壯,傷口也恢複得不錯,如今再養個十天半月,等傷口徹底結了疤以後就算好了。”

我好奇道:“藥先生是平先生的師兄?”

平一指掀了掀眼皮看我,語氣平平:“是與不是,與楊公子無關。”

我被他那半死不活的表情梗了一下,好奇心一下就散了。不滿地撇了撇嘴,我閉上了嘴。還是藥先生為人好打交道一些,這個老頭簡直是茅坑裏的石頭……

東方替我扣好衣服,對平一指道:“你下去吧,直到楊蓮亭傷好,你都別離開黑木崖,每日過來給他看看,免得傷口化膿發熱。”

“謹遵教主令。”平一指彎了彎腰,拎着藥箱走了。

房裏只剩了我與東方。

我注視着他在燈火之下的容顏,一切塵埃落定了,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我讓他坐在床邊,去打來了熱水,蹲下來将他的鞋子脫掉,緩緩地放進量好溫度的熱水中。

他垂下溫柔眼眸注視我,黑發垂落在肩頭。

暖暖的燈火灑滿了一室,水聲輕響,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剛好就在我身旁,側頭去看,就好像依偎在我懷裏一般。

我揉搓着他的腳趾,腳心,直到水溫漸漸涼下來,我将他的雙腳放在我膝蓋上,然後拿來帕子給他擦幹,他的腳瘦瘦的,原本有些蒼白的皮膚被水燙得紅了,尤其是五根腳趾,我忍不住低頭親吻,伸出舌尖慢慢地沿着指縫舔過去。

“楊蓮亭!”東方吃驚地縮了縮腳。

我把他的雙腳架在肩頭,然後撩起他的褲管,撫摸着他線條漂亮的小腿,從腳踝開始舔上去,我身子也緩緩貼上他,他不得不往後仰,身體彎折了起來。或許是我看他的眼神太明顯了,他的臉紅了,然後伸手攔住我:“楊蓮亭,你的傷還沒好……”

“那就讓小人伺候伺候教主……”我笑了笑,然後扯掉他的腰帶,扒了他的褲子,低頭含住他的腿間。東方整個人都陷在了柔軟的被褥裏,閉着眼喘息起來。

一夜燈火搖曳,春意濃。

一直到半個月後,我的傷口才徹底結了疤。我摸了摸肚子上那一層硬硬厚厚的疤,不由露出了笑容,我瞥了一眼,水缸裏映出我閃爍的雙眼。

這大半個月,東方都不許我跟他做到最後,有時他也會為我用嘴,但我每次看他俯身為我吞吐,我心裏都會泛起酸澀,他這樣會讓我想起前世的他,那時我不懂自己的心,總是拒絕與他親昵,他為了讓我舒服,便總是這麽做,我動作很粗魯,總是頂到他喉嚨,他眼角會難受得淚光閃閃,可仍然卑微地取悅我。

于是今生我見不得他為我做這些,就算抱着他光溜溜的身子起了反應,也是忍着。

所以我真是燒香拜佛地求這個傷早點好。

如今好了,我差點高興得蹦起來,連飯也耐心做了,做了兩道菜弄了一碗湯,就喜滋滋地往東方房裏跑。經過了這麽多事,內院裏的人更少了,一路上安安靜靜,直到我遠遠聽見院牆外邊傳來争吵聲。

我遠遠頓住了步子,沒有往前走。

“教主怎能将神教大半的産業都交給那個楊蓮亭打理?還要讓他當什麽大總管,說他的話便如同教主的命令,這不是胡鬧嘛!這麽一個武功都不會的小子怎能服衆?教主簡直被他迷昏了頭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憤憤道。

另一個聲音嘆道:“秦長老消消氣,教主都已發了話,我等也不敢置喙,唉……”

“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教主這麽錯下去,咱們得想想法子……”

聲音遠去了。

我愣住了,好久都沒回過神。

方才談話的應當是剛剛從成德殿回來的長老,他們說……東方要讓我當大總管?

我心情複雜地來到了東方門前。

“楊蓮亭,你站在門口做什麽?”東方早就聽見我的腳步,疑惑地問。

我推門進去,把飯菜放在桌上,然後看着他。

“你怎麽了?”

“教主,”我低頭說,“我連字都寫不好,大總管這個位置,我幹不好的。”

“你知道了?”東方來到桌前,拿起筷子,他的神情莫名有點不自在,飛快地瞥了我一眼以後,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睛去,“……本座聽說你是六月初九的生辰,便想給你準備一份大禮,不知你喜歡什麽,向你以前在雜役院子裏的管事打聽了,他說你什麽也不喜歡,就喜歡錢,見錢眼開,于是本座便……”

我:“……”

我無力地捂住了臉:都知道我見錢眼開了,你還縱容我!

原來上輩子我就是這麽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的。

“你…你不高興?”他眼裏有幾分緊張,“那你想要什麽?你要什麽都可以——”

我心一顫,他其實和前世一模一樣,總是問我,蓮弟,你要什麽?

只要他有,他就會給,就算是要他的命他的心,他也會毫不猶豫挖出來給我。

我将他按進懷裏,嘆氣說:“我很高興,東方,我很高興,你為我做的所有一切,我都很高興,我都喜歡。我确實喜歡錢,因為我太害怕過苦日子了,有了錢就不會挨餓受凍,也不會被人看不起,錢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可是,我現在發現,有一樣,比錢更好,更讨我歡心。”

東方“噌”地擡起頭,一臉嚴肅:“是什麽,我一定給你弄來!”

我含笑看着他,不說話。

我們對視了好長一會兒,東方終于明白了,眼神躲閃了一下,偏過頭去。

我彎腰,在他耳朵旁邊吹氣:“東方,你方才是不是說,我要什麽都可以?”

東方往後縮了縮,嘟囔:“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樂不可支地看着他笑,他的這些孩子氣只會在我們單獨相處時不自覺地表露出來,那些強硬冷漠從來只是對待外人的面具。

我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擁住他,心裏溫暖。

其實我也知道,他給我總管的職位,還是想給我權利,讓旁人不敢欺負我。回了黑木崖這半個月,雖然教中的人不敢在東方面前給我臉色看,但他們也瞧不起我,背後動的小手腳也不少,說的那些話更加難聽,兩個男子在一塊兒,身份懸殊,他們只會覺得我居心叵測,又一點廉恥也沒有。

沒有人會相信我愛東方,什麽也不求。

他怕那些人欺負我,就放權給我,是想讓所有人知道,他看重我,只要他一息尚存,一定會保護我,而我也絕不是一個他藏匿在後院裏的男寵。

這般用心良苦。

東方猶豫了一下,擡起手臂回抱我。

等他吃完午飯,我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到外梢間的小榻上午睡,而是黏在他身邊,眼裏全是熊熊燃起的欲望。東方推了我一把。

我抓住他的手,撓了他的手心一下,東方瞪我一眼。

我被他一瞪,心裏更癢了。

湊過去親了親他:“把衣服脫了好不好……”

“你的傷……”

“早就好了,不信我脫光了給你摸一摸……”我急不可耐地握着他的手往胯下按。

“你傷的又不是這裏!!”東方怒道。

“你再不安慰安慰它,它就要憋壞了。”我張嘴在他脖子上輕咬了一口。

“……”

一陣沉默後,東方的手指動了動。

我大喜,忙不疊要去脫東方的衣服,忽然就聽木統領慌慌張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教…教主……”

我們兩人都僵了。東方咳了一聲:“何事?”

“有一身懷六甲的女子自稱是楊公子的妻室,在山下求告,說是要見楊…楊公子……”木統領支支吾吾,“今兒輪到朱雀堂當值,上報給了朱雀堂堂主秦長老,秦長老就把人帶上來了,如今正在前院的偏廳裏等着。”

“女子?”東方的聲音有點發冷,他轉頭看我,眼睛危險地眯起來,“身懷六甲?妻室?”

我大驚,連忙道:“東方我們一年多從未分開,我怎會有妻室!”

木統領又猶豫道:“那女子說,她名喚绮窗,說了楊公子聽了,自然會明白。”

我一怔。

绮窗,竟是她?

她怎麽會來?即便要來,也不該是現在。

前世,她三年後才來到我身邊,是我第一個妾……

可是今生,自小時分開,我還未有機會能見到她,她怎麽來了?還……懷了孩子!

那孩子絕不是我的!

我心驚膽戰地看向東方,他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完了,我家醋缸要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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