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水深

君子游拼了大半條命才逃離蕭北城的魔爪,一口氣穿過小樹林,忽然覺着少了什麽東西。

包袱裏幾件破衣爛衫和唯一值錢的玉佩,一個沒少,再從頭到腳把自己摸了個遍,也沒丢什麽,就在他決定打道回府的時候,終于發現少了一直萦繞耳邊的細軟貓叫。

“小黑!小黑!!”

循着來時的路找了回去,就在方才停留的位置,君子游發現地上還殘留幾個梅花腳印,只有前爪能使得上力,一看就是出自小黑。

同時旁邊雜亂的車轍與馬蹄印跡都小心避開了此處,可見蕭北城是刻意為他留下這條線索,光明正大地告訴他:貓在本王手裏,想留它的命,就親自到京城來贖。

君子游沉沉嘆了口氣,想也沒想,便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蕭北城對他一定會到京城這事是拿捏得死死的,回到王府後,沈祠一直沒想明白,“王爺,不過是一只貓罷了,您怎能确認先生一定會來自投羅網。”

彼時的蕭北城抱着黑貓,小心為它後腿的傷口塗了藥膏,細細纏上一層繃帶後洗去手上的血跡,從丫鬟遞來的托盤中取了塊肥肉,喂給眼巴巴看了黑貓半天的白隼,笑道:“你說這君子游也不算家徒四壁,為何匆匆跑路只帶了幾件換洗衣物和這只貓兒?”

“也許是沒打算在外逗留太久,等風頭一過就回去了。”

“現在已經入秋,用不着每天沐浴更衣,可見他還是做了許久不能歸家的準備。民間的貓兒和宮裏的禦貓可是不同,主人不喂就會自己去找吃的,就算君子游不帶着這麽個累贅,它也不會餓死,可見貓兒對他不是一般的重要。”

沈祠盯着貓兒兩條打了夾板而不能動彈的後腿,難以置信,“可這……這是黑貓啊,不祥,會帶來災厄的。再者都傷成了這樣,也不能捕鼠護家了,養它又有何意義?”

“那你可就得親自問它的主人了。”

沒過幾天,一路灰頭土臉的君子游就趕到了帝都長安。

從小城來的他沒見過什麽世面,還沒進城門,就扯着脖子往裏張望,看着人聲鼎沸,軟紅十丈的盛世京華,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守城的兵士見他可疑的很,拎着他塞到角落裏左右盤問,“站住!哪兒來的,叫什麽名字?來京城幹嘛的?暫居還是長住,有沒有關牒?”

一連好幾個問題,把君子游問的有些發懵,看着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人群,就知道自己是被針對了,趕緊迎了個笑臉。

“軍爺,在下姑蘇君子游,來京城是為尋貓。”

“什麽姑蘇君子,老子還長安正人呢。尋貓?尋什麽貓?你這人有點可疑啊……”守衛上下打量君子游一番,果然還是覺得他不像好人。“你,跟老子走一趟!”

連向上通報這一步都省了,君子游直接被上了手铐腳鐐,以疑似細作的罪名給關進了京城大牢。

莫名其妙進了城不假,卻是以這種方式成了階下囚,心有落差事小,見不到蕭北城,救不回小黑才是大事,因此他從城門到大獄的一路都在哭訴自己冤枉。

“軍爺啊,您見哪國的細作能窮成我這樣啊,我真的是為尋貓,我養的貓在缙王手裏,我得把它帶回家啊!”

“放屁!還想壓老子一頭,堂堂缙王怎麽可能挾持你的貓,真當老子好騙了?”

守衛一把将他推進牢房裏鎖上了門,奪去了他僅有的包袱,丢了一堆破爛,拿出唯一值錢的玉佩,在手裏掂了掂分量。

“等等!那個不行,那是我爹……”

“你祖宗現在也救不了你了,怕是你這輩子都要在牢裏過了,這點小東西,爺爺我就收下了。哎!二柱子,今晚有酒喝了!”

“喂!你這人怎麽這樣!喂!!”

任憑他在牢房裏喊到聲嘶力竭,也沒人再理會他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倒是吵醒了熟睡的獄友們。

聽着他熟悉的聲音,隔壁牢房的那位蠢蠢欲動,湊到牆邊與君子游貼近了些,擺手招呼着後者靠上前來。

“這位先生,您難道是姑蘇君子游?”

喲,虎落平陽還能遇故知,稀奇了啊?

君子游好奇着此人的身份,整個身子都抵在牢房的欄杆上也看不到對方的長相,只見幾捋插着幹草的亂發支棱在外面。

“你是……”

“先生這就把我忘了?前些日子我還去姑蘇拜訪過您的啊!”

“哦?你是缙王蕭北城?才這幾天就淪落到如此地步,比我還慘。”

“哎喲喂,先生您在胡說八道什麽啊,我姓菅,名傷啊,您那本《晉王風流事》就是我發行出售的啊!”

“你就是那個奸商!”

“對對對,就是小的,因為這書惹禍上身,觸怒了缙王才會吃這牢獄之苦。您是不知啊,缙王可真是心狠手辣,把小的關在這牢房裏幾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逼得小的不得不說出您在姑蘇這事啊……”

君子游一聽這話不對勁,“我說堂堂缙王怎能一下子找到我的老家,敢情是你出賣了我?”

菅傷意識到這話是把自己給賣了,感到情況不妙,趕緊縮回腦袋。

奈何君子游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步,揪着他亂糟糟的頭發就不撒手了,扯得奸商哀叫連連。

“嗷嗷嗷!先生您放手啊,這不是小的要害您,真的是缙王手段狠辣啊……放放放、快放手,頭皮要被扯下來了!”

“扯你頭皮!小爺還想撕爛你的嘴!!”

君子游恨不得把奸商揪出來痛打一頓,鬧得正厲害的時候,牢房裏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喘息,吓得他背後汗毛直豎,愣是沒敢回頭。

聽說這京城裏死過的人比活着的還多,尤其是在這種陰氣最盛的地方,難保不會有那麽一兩只孤魂野鬼……

他咽了口唾沫,松開了揪着奸商的手,掌心裏滲出一層細汗,哆哆嗦嗦擠在角落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見他這副德行,牢房裏另一位笑了,一掀被子走到君子游身邊,伸出一根手指來,戳了戳他的背。

“不是冤家不聚頭,看來以後這京城大獄裏是不會少了樂子的。”

“樂子……?”

“從方才的對話聽來,你應該就是那位寫了《晉王風流事》的正主。你得感謝這位奸商,下到牢裏都不忘幫你拓寬財路,看看,對面牢房的劉大人,雖是因為貪污受賄才到了這裏,對你卻是仰慕已久,今兒個在這碰面了,就叫做緣分。”

“……”

“喏,還有隔壁的那位張屠戶,聽不得別人說你半句不好啊,有人指責你寫的東西污穢下流,不堪入目,他當晚就提刀把人砍成了重傷,不然現在還在菜市口剁排骨呢。”

聽不懂這話到底是褒是貶,君子游連連後蹭,整個身子都貼在了牆上,可惜牢房就這麽大點兒的地方,逃也是逃不出去的。

他鼓起勇氣擡眼打量了這位,約莫二十出頭的模樣,穿着一身勁裝而非囚服,就說明他在牢裏是有特權的主兒,許是犯了事等着家裏拿錢贖人的公子哥兒,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

不過初來乍到,抱緊了這位的大腿,說不定等他出去了還會想起自己,順帶着連自己也一起救出去。

君子游賠了個笑臉,接着他的話茬說下去,“那你……我是說您,也知道我?”

“當然,早在進來之前就拜讀過你的名作,對文中晉王在牢裏對不聽話的男寵略施懲戒的片段記憶深刻。而且我跟他們都不一樣,他們是垂涎于先生的文采,我……是饞先生您的身子啊……”

君子游趕緊捏緊了領口,心道鳥大了真是什麽林子都有,京城的水,太深了。

他抓緊腰帶,不着痕跡往旁邊蹭了蹭,後悔自己怎就不識好歹寫了這麽本破書,被逼的有家不能回不說,還要流落他鄉被人觊觎,這都什麽事啊。

好在這位獄友并沒有獸性大發,打了個哈欠又躺回到鋪滿幹草的床上,拍拍自己身邊空閑的位置,表示那是給君子游留的地方,後者慌忙搖頭拒絕。

“別那麽緊張,只是說說而已,我還能真對你做些什麽不成?你可是缙王看中的人,我們平頭百姓哪敢觊觎你呢?在下花不識,敢說在這大獄裏,只有我能救你出去,不如做個交易?”

君子游一聽有戲,湊上去眼巴巴盯着花不識看,那渴望的眼神就好似身處滔天巨浪中,終于看見根救命稻草的求生者。

瞧他這反應,花不識也起了興致,故弄玄虛的靠前了些,是要把君子游拉到面前交頭接耳。

哪成想伸出手來,後者曲解了他的意思,立刻連滾帶爬退回到原處,死死抓着腰帶不肯放手。

“不,我不會用這個與你交易的,我是有原則的人!”

果然,不正經的人,腦子裏是不可能有正經事的。

懶得解釋的花不識索性從懷裏掏出串鑰匙,往君子游面前一丢,翻過身去背對着他,繼續睡自己的大頭覺。

君子游理所當然的懷疑,這不過是花不識耍他開心的手段,試問哪個傻子會蠢到手裏拿着鑰匙,還被關在牢裏寸步難行的?

不過京城奇人甚多,難保不會有點意外,君子游抱着那一丁點可憐的希望,把鑰匙一個個插進鎖孔裏轉動,一連試了幾次都是無果。

就在他心灰意冷将要放棄時,随着一聲清響,牢房的門的應聲而開。

“不會吧!還真能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向背後翹着二郎腿,一臉惬意的花不識,禮貌的問了句:“花公子,要不要一起?”

“想走不是早就走了?這兒夥食不錯,本公子還想多待幾天,要走你走。不過我得說好,很快你就會回來這裏,還是自願被關在這兒的。”

“我可不是傻子!那我就不客氣了!”

君子游迫不及待沖出牢房,興奮的甚至忘了還回鑰匙,滿心想的都是怎麽奪回被搶走的玉佩。

隔壁牢房的菅傷一看君子游跑路也眼紅,探出手來抓着他的腳踝絆了他一跤,摔得君子游氣急敗壞,扯着他蓬亂的頭發,直踹他的臉。

“放手!你快放手!小爺我有急事,不要礙手礙腳!!”

“先生!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您可不能抛下我不管。今天您救我出去,改日我事業亨通,絕對不會忘了您的啊!”

“跟你在一起,福沒享到,虧倒是吃了不少,信了你的鬼話!!”

君子游這一腳在菅傷臉上留下了個清晰的鞋印,就在後者吃痛松手的間隙,君子游甩開了這塊粘在腿上的狗皮膏藥,跌跌撞撞才出了幾步,還沒來得及跑出獄門,忽然迎面對上一人。

花不識躺在牢房裏自言自語着:“三……二……”

就在他數到“一”時,君子游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回到牢房裏,極其自覺的關上了門,順帶着把門鎖也一并插好,緊貼着牆根站的筆直。

之後便有腳步聲緩緩接近,一人停在了他與花不識共處的牢房前,帶着些許好笑的意味。

“巧了,先生,咱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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