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親人

第二天一早,君子游才睜開眼睛,柳管家就主動來給他送了銀兩。

還當是自己沒睡醒,君子游瞪眼盯着托盤裏銀光燦燦的元寶,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可柳管家并沒有給他美滋滋的機會,挂着禮貌的笑容把他推回到床邊,又一擺手命人收回了誘人犯罪的身外之物。

“先生別急,這錢是要給您的,跑不了。只是把銀兩帶在身上不安全,要是有人見財起意生了歹心,您的性命堪憂啊。所以……”

“所以,是要給銀票?”

柳管家嘴角上揚的弧度更明顯了,“當然不是,您只要拿着昨日王爺給您的令牌,不論王府還是京城各處,都能随意出入,有了這個,您只要吩咐店家把帳記在缙王府就成了,不過嘛……”

他又上下打量了君子游一番。

讀書人愛幹淨是不錯,可布衣上還打着補丁,總歸不大好看,出去丢的可是缙王府的人,于是大手一揮,當場便有人為他量體裁衣,很快君子游身子各處的尺寸都被人記錄在案,送到了蕭北城那兒。

缙王就看着那三寸之物,笑而不語……

置辦了一身行頭,君子游自然是要到京城好好轉轉,嘴上說是要深入了解缙王府與各方勢力再做打算,實則是要給自己找條後路,不然到時候偷溜出城,連路都不認識豈不是很尴尬?

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才安頓一天的君子游就去了京城鼎鼎有名的煙花柳巷,看着燈紅酒綠,聽着歡聲笑語,顯得格格不入。

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他便站在街口往裏張望。他長得年輕,模樣生得俊俏,又穿了身惹眼的白衣,引得花樓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争相邀約。

“公子,那位好看的公子,快來跟奴家玩呀~”

“嗳呀,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可愛,可是才行了冠禮還不懂規矩?無妨,讓姐姐來教你花樓裏那些樂子吧~”

“公子公子,快來呀,我們這兒可是有最好看的姑娘呢~”

這條街上少說有三五家門庭若市的花樓,彼此為搶生意也都是削尖了腦袋,君子游還沒說什麽,就被人左右拉扯着進退兩難。

他在那些花紅柳綠的姑娘之間,根本沒有半點悸動的心思,倒是見一個龜公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位置,看樣子有點想拉客,又怕冒犯了什麽,故而不敢輕舉妄動。

瞧見此人,君子游便好似見到了救星,趕緊把人招呼到面前,與人勾肩搭背,暗地裏伸出食指給人打着手勢。

龜公見狀有些發懵,茫然的搖搖頭。

君子游嘆了口氣,又緩緩立起中指,兩根手指支棱在外,勾起骨節彎折了一半,這下龜公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欣喜若狂的應道:“公子!這您可就找對了人!”

一看龜公領着君子游便朝巷弄深處走去,沒能招攬到貴客的姑娘們絲毫不掩飾臉上的失落,湊在一起小聲嘟囔。

“居然又是個喜好男風的,可惜了,生的這般好看,要是能與他睡上一夜,哪怕倒搭錢都值了。”

“妹妹可不能說喪氣話,說到底,現在這些喜歡男風的男人還不都是被那本《晉王風流事》帶歪了去?過不了多久,新鮮勁兒一過,也就乖乖回來了。”

“姐姐說的是呀,那我可得去打聽打聽那位公子的來歷,日後再見可得殷勤着點兒。”

君子游心情複雜,想不到京城達官貴人喜好男風這事居然是自己開的頭,難怪蕭北城總想着砍了他的腦袋。

這麽想着,龜公趁機把他領到巷子深處一座裝潢及其素樸的樓閣,一看這門面,匾額上工工整整寫着“南風閣”三字,取名還真是大膽,再看這正門兩側的對子。

“男風又綠長安南,官人不厭入我倌。”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男風綠了人,官人又入了倌,這要換作是個“館”字也就罷了,倌……

果真是受了自己的拙作影響。

君子游還猶豫着是否要進去一探究竟,就被龜公推入了門。好麽,外面看着門可羅雀冷冷清清,經營不下去了似的,裏面倒是熱鬧非常,到處都擠滿了人。

臺上的名伶正唱着霸王別姬的好戲,座下賓客有美人相陪,品茶聽曲兒,說點不為人知的情話。還有的人欲-火焚身,連進屋消遣的耐心都沒有,提-槍上陣就要辦事,吓得君子游趕緊捂住眼睛,揪着龜公的耳朵,把人扭到一邊。

“我要去的是正經地方,正經地方!你讓我看的都是什麽啊

“別別別,公子別着急,咱這兒的魁首還沒到接客的時候,不如您就與人拼個桌,稍等片刻可好?”

一聽能見魁首,君子游的火氣消了大半,不情不願答應着,便到了最靠近戲臺的前排,找了個還有空座的位置,對同桌的貴客拱手致歉。

“抱歉打擾了,場裏客滿,後面又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事物,不知公子可否賞臉,讓在下在此稍坐片刻?”

“好巧,先生,咱們又見面了。”

這聲音有些耳熟,這措辭,這語氣……

君子游猛的擡頭,對上蕭北城那雙沉靜又帶一絲好笑的眼眸,愣在了當場。

……他是不是命格與這人犯沖,怎感覺自己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控之中,被吃的死死的?

知道他沒有膽子聲張,蕭北城一指身邊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君子游不從,他便抱出藏在袖中的黑貓威脅,迫于無奈,那人只得乖乖照做。

“王爺怎知道我會來這兒。”

“本王還想問你,怎知道來這兒找本王。”

眼神一對,就知純屬巧合。

當然,在這裏鬧出亂子對誰都沒有好處,畢竟寄人籬下,君子游總要給這位缙王一些顏面,所以在對方為自己面前的杯盞滿上清茶時,他也十分賞臉的接了過來。

“來了就別走了,好好看看這出大戲。不知先生可曾了解過霸王別姬的故事?”

“西楚霸王項羽遭十面埋伏,兵敗後自知大勢已去,在突圍前夜與愛姬虞氏訣別。為讓項羽斷了後顧之憂,虞姬自刎而死,奈何西楚已是強弩之末,項羽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于是自刎在烏江河畔。是個悲慘而凄涼的愛情故事。”

“說得不錯,但這個故事未免太過圓滿,不排除有後人美化的可能,本王倒覺着虞姬死的蹊跷。”

君子游去拿糕餅的動作一滞,悻悻縮回手來,看了看臺上被淚水弄污了妝面的名角兒。

“先秦是人殉最為興盛的時期,夏商周時的貴族都會讓妻妾奴隸一同陪葬,到了秦時才出現轉折,即使是勞民傷財的秦皇陵也沒有使用活殉,而是燒制了大量陶俑陪葬。楚霸王雖在秦後,是人殉制度的式微時期,但也不排除他懷着死後也要獨占虞姬的自私。”

蕭北城沒有明說他的猜測,從盤中拿了塊桃花酥掰作兩半,遞給君子游半塊,剩下的便入了自己的口。

後者有些遲疑,在吞下糕餅之前悶聲道:“我與你不同,寧可相信浪漫,也不願揣測殘酷的事實,是你把世界想的太陰暗了。”

這下輪到蕭北城驚愕了。

他愣了愣,忽然笑了,把只吃了一口的半塊糕餅也塞給了君子游,十分自然的将小黑抱到了他懷裏。

“喂!你這是什麽意思。”

“本王不喜甜食,你拿去吃,不準浪費吃食。”

“誰要吃沾着你口水的東西啊!”

“昨兒個你也沒少吃。”

蕭北城抽出煙杆來往前一遞,沈祠立刻奉上明火,看着煙絲被點燃升起袅袅青煙,君子游想起了那人煙葉的滋味,慌忙按住了自己的唇。

見他這反應,蕭北城暗笑着叼住煙杆,輕撓着小黑的下巴,看小家夥舒服的躺倒在他懷裏,露出肚皮來直打滾。

“這戲還長着,不如講講你拼死到京城來也要救一只傷貓的原因吧。”

“犯不上說救,我知道王爺不會傷害它,所以大老遠跑來京城,只是想接它回去。”說到這裏,他露出了一種悲傷而惆悵的表情,明明笑着,卻讓人倍感辛酸。“它是我唯一的家人。”

蕭北城撸貓的手停了下來。

“它是我爹撿來的,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老貓生了只渾身黢黑的崽兒,鄉親都把它當作是災星,見了就要毒打一通,差點命都沒了,只有我爹把它帶回家裏,好生治了傷,還下重禮聘了這只貍奴。”

“倒是個有趣的人。”

“起初我也不喜歡它,做什麽都見它躲在角落裏鬼鬼祟祟盯着我看,所以我們關系極差,看看,這都是它幹的好事。”

君子游挽起衣袖,露出傷痕累累的雙臂,一看就是被抓咬慣了。

“後來我爹病入膏肓,臨走前的幾天特別痛苦,夜裏時常做噩夢,被魇住的時候叫都叫不醒。小黑聽見他呻-吟,就會跳到他身上,揣起手來為他捂熱胸口,我爹就不疼了,也不做噩夢了。就是那個時候,我才對它好起來,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着了它,我爹走後,陪着我的也就只有它了。”

其實他和所有讀書人一樣,懷着到京城入仕為官的理想,而不是甘心窩在小城裏,做個一輩子不能出人頭地的教書先生。

可姑蘇有父輩留下的祖業,有三天兩頭就得拔草灑掃的祖墳,還有他在乎的學生,割舍不下也就擱置了理想,到後來自暴自棄,想着就當一輩子平民百姓也沒什麽不好,漸漸忘記了本心。

“前些日子,是我沒看顧好它,一時大意讓它與村外的狼狗打了架,惹得一身傷,可把我心疼壞了,所以知道它被王爺帶走,我才會如此緊張,生怕別人不肯遷就它的惡劣性子,擔心的幾天都沒睡好。到了京城一看才知,是我多慮了。”

“日後在京城,你可以多一個親人。”

蕭北城這話是君子游始料未及的,他擡眼盯着那人的眼神充滿了疑惑,仿佛在問:您真的能對自己說出的話負責嗎?

以對方的性情,是萬萬不會開這種讓人誤解的玩笑的,所以在對上那人真誠的眼神時,君子游有了一瞬間的激動。

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他很快瞥見戲臺上一閃而過的寒光,虞姬自刎的長劍已然出鞘,該是美人命絕之時。

不過這劍,怎麽好似是沖臺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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