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周燼跑了半夜。

剛出結界不久,紅鐵一樣的天空便降下了稀碎的隕石雨。他無處躲,只能以手臂抱住腦袋閃避,如此支撐了一會,白袖便已被摧殘得不像樣子。

形勢越危急周燼越逼迫自己冷靜,他環顧四周,然而在周遭看不到靈力流轉的人為痕跡,只有仿佛遠在天邊的火山噴發着可怖的赤光。

周燼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個推他出來的人恐怕是将他傳送到一個遠離魔界宮殿的地方,鐵了心要讓他死于傾瀉的天之怒火。

夜色深重時,隕石雨暫歇。周燼放慢腳步,夜空殘月如血,他擡起手臂察看情況,傷口密布,卻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周冥在替他承受這些傷口,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了。

周燼繼續走路,他不願停下。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幾何,腳下忽然踢到了重物,他蹲下察看,借着血色月光分辨清了,那是具焦黑的魔修屍體。他忍着低頭觀察,不提防看到了一張幾分熟悉的臉,正是那個之前想侵犯他的路人甲魔修。

周燼頓悟:“這裏就是荒服?”

可惜地上僅有一具屍體,沒有土著能解答。

“荒服,罪人流放之地麽……”

他擡起頭,記得明天還有天災。

明明不到十五,冰咒未發作,周燼還是覺得寒意逼人。

他停下了,安靜地蹲在蒼茫荒野上聽鬼哭狼嚎的風,到得最後一個勁地笑。

沒有人會來的。自被轉移冰咒,被挖去靈核,他便知道遲早有一天會死。然而到今日,滿心的恨與仇累積到頂,卻再無機會返回仙界,更無力向這魔界尋仇。十年來熬油一般地忍冰錐之邢,要白忍了。

周燼越笑越蒼涼,放聲愈廣,連自己都覺得似鬼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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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地上忽然出現一點亮光,周燼低頭看去,竟看見那焦屍心口有一點光亮,在一片黑暗裏如此灼灼。

“你不想死。”

四野響起飄渺蒼茫的低吟,那光亮也從焦屍的心口躍到半空,吸取着荒服稀薄的靈力,越來越奪目。

周燼借着這光亮看清了周遭的景象,目之所及都是焦屍。

“不想死就握住它,和我簽訂契約。”

聲音陰恻恻地蠱惑着,周燼只是看着那光亮:“你是誰?”

“我困在罪淵下一千年,你說呢?”聲音冷笑起來,“我選中你是你的榮幸,告訴你,除了和我簽訂契約之外,你根本活不下去。你沒有靈核,随便一場隕石雨就能砸死你,你體內還有個更了不得的玩意。再告訴你個好消息,再不想辦法解決那個冰錐,你熬不過一年。”

周燼面上不為所動:“你想得到什麽?”

他是不想死,但滿地的焦屍不容他心存僥幸。

“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自由二字。”聲音不甘了,“我他媽在那鬼地方待了一千年,一千年!我想出來自由自在地呼吸口氣吃口飯,很難理解嗎?!”

咆哮了一會它又鎮定了:“總而言之,我保你不死,你以軀體為載體讓我自由,就是這麽簡單。”

周燼還是冷聲:“你沒有說清我為此需要付出的代價。”

聲音極度不耐煩起來:“叫你簽就簽!哪那麽多廢話!”

周燼不再多話,站起轉身繼續走。那光亮不依不饒地跟着他,那個古怪的聲音咆哮不休,始終沒得到回應。

話唠最怕對上啞巴,那聲音從半夜一直磨到天将明,終于忍不住大吼:“行了行了告訴你!這契約就是個鬼輪回,簽訂之後我自由了,但來日你死了靈魂會代替我到罪淵裏去。他媽的該死天道……”

周燼一夜滴水未進,唇齒間幹澀不已,吐字也有氣無力:“你這樣急不可耐,恐怕不止一次找替身了。那滿地的焦屍和你有關,是麽?”

聲音啞火了一會,理直氣壯地吼起來:“反正到了這地方早晚會死,不如放手一試!坦白告訴你,契約要是成了,你不僅能成為擁有無邊神力的大魔頭,還能實現一個願望,這個願望的代價決定你死後在罪淵裏至少待多久。比如你想剔除身體裏那個折磨死人的冰錐,簽訂契約後就成了!怎麽樣,簽不簽?”

周燼咳了兩聲,搖頭。

聲音暴躁了:“媽的我就沒見過你這麽慫蛋的,當廢物當慣了嗎?!”

周燼喉嚨冒火,不住咳嗽起來,自言自語地喃喃:“我讨厭當魔頭。”

力氣似乎漸漸用完了,眼前湧起了過往無數幻影。

仙山瓊閣,鏡海拍打礁石,仙人禦劍其上,父親飄揚的劍穗和母親悠揚的笛聲在風裏傳揚回響。

滄瀾靈臺上,測心石上浮現了他的靈核和靈根,光芒四射,師尊驚愕而撫掌笑嘆:“白淵來日可淩駕于我。”

雲海翻湧,仙人撫我頂,賜劍受長生,不朽山上靈谕響徹:“衛道斬妖邪,萬元歸靈真。一劍鎮山河,萬世立不朽。”

靈根盡失後,十年飲冰,弟子手中無劍,不敢忘先人教誨。

此時日出,魔界的蒼穹被映紅了。

周燼聽見異響,擡頭望去,瞳孔裏倒映出了自遠由近的萬千天火。

魔界的隕石雨砸向大地,他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見過這般壯烈可怖的場面。曾在冰咒發作疼得痛不欲生時萌生過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的念頭,此刻面對這樣碾壓性的毀滅,方知死亡除了悲,亦可壯。

但周燼轉身繼續跑了起來,不接受罪淵魔頭蠱惑的契約,也不站着等死。

誰願意擁抱死亡?

跑,跑啊。

跑下去,多一秒便跑一秒!

他拼盡全力向不知處奔跑,地裂山崩仿佛在身後咫尺。在脫力之際,熟悉的黑色身影忽然出現在他汗濕的視線裏。

“後退。”

那人扯過他的衣領,将他推到背後,惡鬼黑袍灌滿了長風,周燼瞳孔驟縮。

“萬古不滅,烈焰焚天。”

徐八遂在天災下低聲默念,擡手吻了食指上的指環,忽然有清越的寒鐵爆裂聲,仿佛解開了封印一般,火焰從身上炸開。在他舉手之處,龐大的赤焰陣在半空中憑空出現,以攻為守,赤焰焚毀了降下的無數隕石。

周燼陷在魔尊身後望着他的背影,恍然之間聽見了誰人巨大的心跳聲。目之所及的火焰都來自這麽一副身軀,熾熱到不可思議。

他就這麽呆呆地望着,沒有向死而生的悲壯和死裏逃生的狂喜,世間一切皆停滞……直到魔尊化解了一切,轉過身來。

周燼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看着他整個人毫發無傷地籠罩在火焰裏,連随風飄蕩的發梢都纏着閃爍的火焰。

徐八遂一撣衣袖,擡手又啾了下食指,于是碎裂的寒鐵指環再度出現,繼續完好無損地套在他手上。指環一齊全,周身火焰便往內收斂,整個人又清清爽爽。

系統嗷嗷叫:“卧槽崽崽你帥呆了!”

徐八遂內心也大吼:“卧槽吓死老子了!”

心口的靈核滾燙發疼,他喘了一會,假裝鎮定地蹲到周燼面前打量兩下:“沒死啊你。沒死自己站起來,走吧,魔界開飯了。”

周燼茫茫然地看了他許久,徐八遂也等了半晌,系統唏噓不已:“可憐見的,主角受吓壞了吧。”

徐八遂顧不得順毛,隕石雨要是再來一波他怕剛不住,于是站起來吓唬他:“爬不起來嗎?那我不等你了。”

他轉身就走,身後的人果然動了。

周燼忽然跟觸電一樣回神,踉跄着站起來追逐他。但這句“我不等你了”和這個背影,後來還是成了他經久不息的噩夢。

徐八遂等他追上來,二話不說揪住他的衣領,趁着下一波隕石雨還沒降下來,揮手造出個傳送陣,拽着人踏進陣裏。

周燼握住他的手,徐八遂被他冰涼的溫度驚到,百忙之中還要損一句:“你個廢物點心,跟挨了霜的狗尾巴草似的。”

幾個彈指間,他帶着人傳送回老不死廣場上設好的陣法。在結界邊緣落地之後,徐八遂才松了口氣,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此時柱子下聚集了一群急得團團轉的護法,乍然見到徐八遂出現,大家還沒反應過來。

最終還是寒天第一個跑過來:“主上!!你沒事吧?”

徐八遂吐出口濁氣,松開了拽着周燼的手,如釋重負地哈哈笑:“沒事沒事,出門左拐溜了會狗。”

其他護法也都奔了過來,澤厚氣得飙粗口:“溜你姥姥的鳥!跑出去一夜,你心裏沒點逼數嗎!”

微城閃到徐八遂身邊來握住他的手,眼睛通紅:“哥。”

徐八遂頭有點暈,嗓子眼一片鐵鏽味。他慣例地朝澤厚豎了個中指,又撥開微城的手,揮了揮袖子假裝鎮定地笑:“行了行了,都說沒事了,走,開飯去吧。”

誰知剛揮完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徐八遂右手小指的寒鐵指環呲啦一聲碎裂,喉嚨裏頓時湧起了血腥味。

變故來得快,誰也沒預料,只有目光一直追逐着魔尊的周燼看清了。

他扶住魔尊的小臂,魔頭往他懷裏倒,自若的笑意消失殆盡,一低頭,噗的一下,血噴了他一胸膛。

周燼肝膽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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