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十三天,寒天排查結束魔界地面的魔修,将厚厚的名錄遞給澤厚:“全部查完,沒有罪淵龍魂附身的魔修。”

澤厚接過名錄,指尖故意揩過對方的手背:“不在地面,如果龍魂去到地下城,那麻煩可大了,微城他……”

寒天抽手後退,渾身繃緊:“少城主那邊您去費心吧。後天是主上生辰,大後天雨節,我繼續去準備。”

說完他轉身就走,澤厚伸手捉住他手腕:“我幫你。”

寒天滑不溜秋地掙脫開,擡手指向遠方:“那您去補結界吧。”

“我補過了。”

“再補得更結實點。”

澤厚被噎住,眼睜睜看着那人風一樣走了,回頭望向南柯閣,唉聲嘆氣不已。

第十三天,地下城內,十六個魔吏各守衛一面鏡子,察看鏡中浮現的魔修。微城手裏拿着命盤,嘗試了幾次推算罪淵龍魂所在,可惜全部失敗。

膝上的橘貓沒精打采地蜷成一團,忽然沒由來地發抖。

微城攏住它,忽然出神地望向穹頂。

今天……應當到哥哥閉關的尾聲了。

第十三天,南柯閣內,小薩一臉警惕地拄着刀,小吉心驚肉跳地聽着地下傳來的轟炸聲,肩膀不住瑟縮。

南柯閣下,徐八遂到了最後一重易髓,十個指環褪去了六個,大火在整個地下蔓延,怪物一般猛撞冰牆。籠子已經出現了裂痕,器物和人一塊到了強弩之末。

唯有周燼所處的三步之內是幹淨的安全地帶。他煎熬地等了許久,等到一柄疾速飛來的本命劍。

那劍尖濺出四散的火花,持劍的火人看不清眉目,只見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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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躲?”

周燼伸出手,握住了持劍的手:“說過了,不會跑。”

那本命劍哐當一聲砸落地面,束縛的籠子被炸開的火龍毀得四分五裂,周燼眼前一花,身上覆蓋了輕飄飄的火山。

他等着雷霆一擊或一頓暴揍,卻萬萬沒想到,等來了不尋常的走向。

此時魔尊就在他身上,脖頸不時顯現火焰一樣的靈紋,火海在他身體裏沸灼。他周身火焰未熄,一身火花帶閃電,雖傷不到周燼,卻将他按倒在地,然後兇猛地扯起了衣襟。

周燼驚愕,這恐怕是疼到神志不清了,否則何以如此主動且狂野。

他太燙了,周燼很想給他一個安撫的擁抱,但魔尊不肯,壓着他發顫地松了衣襟,松開的鎖骨和肩頭俱是跳動的火焰靈紋。

周燼忽然感到心疼也感到壓制不住的興奮,他不想有那樣惡劣的念頭,可他看着烈火纏身的魔尊,卻怎麽也揮卻不了這念頭:徐八遂的痛苦令人目眩神迷。

極致的強悍和崩潰完美地聚集在一副無暇的軀殼上,天衣無縫地貼合了他那見不得人的帶着自毀傾向的審美。

徐八遂好像是貼着他的骨肉生發出來的罂粟,而他願意做那供給罂粟的葉。

“魔尊,聽得見聲音麽?”周燼卡住他的腰問,想起身減輕他的煎熬。

徐八遂卻不讓他起,扯着緋衣,神色有些許痛苦催發的猙獰:“閉嘴,我自己來。”

周燼頭皮發麻:“……你确定?”

對方不再廢話,輕車熟路把他扒了,然後就怔了又怔,手起手又落。

周燼覺得面上驟然沸灼:“還是、還是我來吧。”

“不。”

這話激起魔尊的勝負欲,他不服輸地撩衣坐好,當即讨不到好。

周燼指尖驟然用力,卡得徐八遂喊痛,也不知是一處兩處還是一發而牽動全身。

他看着徐八遂想,天真。

路要是那麽好走,自己的後背何以被他撓成那德行。果不其然,徐八遂眼眶裏湧起了水汽,亂晃着垂下亦水亦火的淚珠來。周燼在底下看他,只覺一切都過于震撼。

魔尊着急得只顧扒他,自己的惡鬼袍和緋裏衣卻只松松垮垮地收住。然而這造成個更具危獨意味的場景,更讓人湧生将罂粟折得粉碎的強烈念頭。

所以周燼不讓他好過。盛放上來的罂粟,豈有不采撷的道理。

所以拈好了罂粟的花枝,讓這緋紅的火花在上頭搖搖欲墜地怒放,香氣有多濃就沁出多少花露。任其如何想反悔都不許,必須親手折住,在花枝深處一遍遍磨砺。

誰叫天生我們有如花葉,徒煎苦痛?

火海也罷,冰淵也好,二者都太廣袤,我一人抵禦不了世界盡頭的災難。分明背道而馳,分明是天涯和海角,但我們卻仿佛兩道圓弧,最終相遇于世界盡頭,以你之苦,化我之痛。

而我亦然。

這是予你我的試煉,是我們不可逆轉的緣。

我将在這世界盡頭崩塌前,竭我所能地化你濃稠的苦。

徐八遂忽感軀殼經受不住,有即将四分五裂之感。這時周燼再忍不住起身來锢住他,自他耳邊戰栗着說:“我來動,你只管顧好自己。”

他不答應也得答應,即便經受了許多次,這等場面他還是駕馭不住。周白淵如冷鐵如寒杵,之前好似通通不作數,他從沒感受到這樣難言的難受,此時此刻,眼下眼前,又變回若幹年前的哭包。

黑葉勢如破竹地剖開罂粟的花蕊。

徐八遂凝噎,大顆的淚珠滑落,掉在周燼身上的淚因他的溫度而凝成冰花,掉在地面卻還是細微的火花。

“不疼的是不是?”周燼像抱一個小孩那樣抱起他,疊好擁好,還未發汗眼睛已經湧生無邊無際的迷失。

他一邊揩着徐八遂的臉一邊毫不留情,那淚珠順着他指間滑落,周燼便仰首接住,眼淚品在唇齒間。

罂粟倚在黑葉身上,靠着腰間背處一雙有力的手而勉強坐好。他喜歡這個用左手環住腰身、右手掌住他後背的姿态,很穩,像騎着一匹良駒一般,奔狂放野又不失安穩。但他還是噙淚,忽直身忽彎腰地無力罵人:“怎麽不疼,疼死人了。”

周燼托好了,微微仰首,鼻尖蹭着他的下颌:“不至于,莫躲,穩穩來就不疼了。”

徐八遂還是別過臉躲開他,周燼見狀便低頭用鼻尖掠開惡鬼袍和裏衣,須臾,冰冷的犬齒印遂在肌理上成形。

“不許咬。”徐八遂坐着,高了他半個頭,被迫低頭伸手去推他,周燼趁此将右手上移按住他後腦勺,強迫他低頭,将低處聯結之景看得仔細。

那去入與深淺一幀幀慢放在眼中,後勁大得可怕,以至于徐八遂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迷茫詫異着這麽漲是怎麽順利進行的,以及後知後覺地萌生一股“會不會因他這樣操辦而死”的驚悸來。

“魔尊,看清一些。”冰冷且沸灼的氣息落在他臉畔,“別想賴賬了。”

周遭烈火如海,徐八遂閉上眼不住發抖,眩暈與黑暗中聽覺愈發靈敏,聽到了周白淵的執念:“你看,這是我,廢物也能幫你,不是麽?”

翻來覆去,他開始變成個話唠,盡說些“我于他人無用,我于你不可替代”的奇怪話語。

這時兩個人的不同又淋漓盡致顯現。

徐八遂平時聒噪非凡,到這場合上便不愛張嘴,周燼卻反了過來,唠唠叨叨說個不停,好像有一肚子藏了十年的話語,到了此時到了他面前來發酵。

被迫聽了滿耳朵的徐八遂終于忍不住,有氣無力地賞了他一巴掌:“你到底在想什麽?想在這種時候把我吵死了事嗎?”

周燼挨了揍,老實片刻,又變本加厲地瘋癫起來,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你是世間的另一個我,我不要你死,我怎舍得?我要你好好的,飛揚跋扈地踹我打我。”

……這說得都是什麽。

徐八遂又回應不上來,閉上眼全神貫注地引渡。靈流走過周燼靈脈再游走回來,暴虐燃燒的靈核被徹底安撫,易髓後的沸灼靈脈也減輕了痛楚。

而周燼還在喋喋不休。

他似乎感覺到魔尊的閉關要到尾聲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那麽重的傾訴欲,分明填得滿當,心裏卻越發地空茫。

“八遂……你之前說得對,我的心是黑的。”周燼不知疲倦地鑿入這束令人炫目的光明裏,将封印在心房裏的話坦誠而出。

“因為好像如果不黑我就無法繼續茍活一樣。我知道你能明白,只有你能體悟。我們都在茍活,不是麽?我經受了十年冰咒,你又經受了幾次焚燒?總有人力勸休要放棄,生誠可貴,他們既把道傳授給了我,也踐踏着我的道,不僅要我茍活,還要我痛苦地茍活。”

“你也一樣的。他們敬你拜你,力勸你忍受明知無休止的烈焰,美其名曰涅槃,實則将你架上去當一尊茍活的泥塑。所有人都在塑造你和我,我們乖巧地任其擺布,一遍一遍被安排……”

徐八遂閉着眼,随着激顫汗如雨下,眼角自劇烈裏沁出水珠。

周燼品去這淚,彎起腰,額抵着徐八遂的臉,自親密無間的相貼裏沒完沒了地傾訴:“在這世間,我不過是個路人甲。如果人世有主角,我理應是主角擦肩而過就湮滅的路人,一瞬即結局。我有時候真希望主角來葬送……不,是來拯救我的命途,終結我這無聊透頂的平庸茍活,終結我受困于道的被安排。”

“十年了,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可,卻忽然遇到了你。”周燼箍緊了他,語氣裏的愛意濃重異常,“你是我的主角麽?”

徐八遂終于走完最後一周天的靈流,被迫睜開眼凝視他。

周燼也停下了貌似楔身不入魂的、徒有虛表的靈修,一動不動地仰首看他,等待他的判決。

第十三天,他終于用這種撕開僞裝的渴極眼神望向他,仿佛不管徐八遂接下來給他毀滅還是予他死亡都甘之如饴。

什麽樣的情愫才能催生出這樣的眼神?

徐八遂害怕這樣的眼神,他從沒見過這樣深遂的眼睛。可即便害怕,他也還是告訴了他。

“周白淵,少胡思亂想,你不是勞什子路人,我和你就是個意外。但是告訴你一個秘密……因為這個意外,你變成了我的主角之一。”

這話平鋪直敘,可徐八遂感覺到周燼猛然膨脹了。

這讓他難受得要命,也難為情得想鑽進個地洞不出來。

“不許動,我要起開……”徐八遂咬着牙,眼睛通紅,只能拿着借口逃離:“本座要去、去閉關了。”

周燼卻拉住他往下摁,讓魔尊差點歸天去了。

徐八遂淚花飙了出來:“你有病啊!”

“是啊。”周燼嘴唇顫着,緊緊地不肯放手,“一直如此。”

“見你……見你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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