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周冥在魔界的偏殿裏又休養了三天,這期間魔尊真的沒有再來找他。
他安靜地等待着,沉默地回想着徐八遂閉關前來對他說的話。
“周道長快好了吧?”
正冥思着,門口傳來低沉的聲音。周冥擡頭看去,認得是魔界最高等級的護法。
“我們家光頭的回春手厲害得很,我估摸着周道長差不多痊愈了。”澤厚環着手靠在門邊,嘴上微笑着,眼中卻是冷的,“魔界是小廟,容不下道長這裏戳那裏砍的,差不多該回仙界那個大染爐裏去了吧?”
周冥握好凝思劍起身,不對他的陰陽怪氣做任何反應,只平和地合手:“叨擾了。”
“請吧。”
周冥忽然按住了戴在左手上的玉,問:“徐八遂需要閉關多久?”
“總之不短。”澤厚又陰陽怪氣地笑,“放心,他沒功夫折騰你那位寶貝師弟的。”
周冥點過頭,抿了唇,又問:“他眉心沒有心魔印,閉關和這有關麽?”
“這和你有甚幹系。”澤厚敷衍地揮揮袖,和善地微笑,“請滾吧。”
周冥:“……”
此時徐八遂也已經閉關了三天,易髓來到第三重。他借易髓強行拓寬靈脈的極限,接納暴虐靈核運轉産生的龐大靈力,以免承受不住爆體而亡。
打個比方,他的靈核好比一座活力蓬勃的火山,岩漿時常噴發爆出,而靈脈就是容納這岩漿以免傷及其他地方的通道。徐八遂身上最大的矛盾是所有通道加起來都容納不住這火山的岩漿,即便逐年都在百般痛苦下拓寬通道,也堵不了那不停生長的火山的威力。
每年在生辰前,魔界濁氣逐漸變濃的這個特殊時刻,徐八遂順勢閉關,一共需要易八重髓,也就是硬生生地把靈脈撐開八回。
而這一年非常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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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多了一個周燼。
易髓完是最痛苦的時刻,通身仿佛泡在火海裏。這個時候,借由那具身體裏流淌着寒冰的爐鼎來降溫,痛苦果然被大大地減輕了。
雖然此痛苦消停,彼難受再起就是了。
前兩天剛易髓完開始雙修的時候,徐八遂還沒感受到太多異樣,直到痛苦大大消減後,他才在周燼身上發現了異樣。
至于發帶——昨天被扯壞了。
徐八遂不想回想它是怎麽慘烈收場的。
“你身上怎麽會這麽糙?”
徐八遂摸到了他後背的皮膚,反複摩挲了好幾次才确定那磨砂一樣的手感不是錯覺,而是周燼本身肌理的特點。
“傷疤。”周燼放緩了些,仔細觀察着他的神色,“不好摸,讨厭麽?”
“沒什麽區別。”徐八遂嘴硬,“找點樂子轉移注意力而已……嗷!”
“不在意就好。”周燼繼續埋頭了。
徐八遂身體猝不及防地移位,氣不打一處來,咬着唇惡狠狠地(自以為的)瞪他。
“想知道?”周燼笑了,俯下來以唇摩挲他兩下鬓角,語氣輕柔,“是小時候的事,如今已記不清了,不然我一定仔仔細細描述給魔尊聽,講得繪聲繪色,精彩非凡,讓魔尊不覺得太漲太滿。”
徐八遂罵了兩聲:“本座不過是覺得,你真只剩下一張臉了,沒想到連身軀都這樣斑駁。”
“是啊。”周燼喟嘆似地笑,尋勢往深處覓到令人戰栗的點猛力攻打要塞。
“我全身上下都是殘缺的。剩下的,也就這一張臉。如果能迷惑魔尊片刻,那也算是我登峰造極的本事了。”
徐八遂被攻得嗓子一啞,無言以對,随即閉上眼睛不看他那張惑人至極的臉。
“這下連我的臉都不看了。”周燼鼻尖蹭在他頸窩抱怨起來,“魔尊,你好挑剔。”
徐八遂咬牙切齒地想,他好煩啊。
到底是誰服務誰來着?為什麽自己看上去才是最遭罪的?
周燼忽而将他抱起來,徐八遂猛然睜開眼:“幹什麽?”
周燼站起來,将這只挑剔的貓架好,使其脊背抵在籠子的栅欄上。
徐八遂都驚呆了:“⊙△⊙?!”
“這種時候就看着我。”周燼的犬牙一閃而過,“我把住,魔尊抓好,不看着我容易掉下去。”
徐八遂怒吼:“混賬!放我下去!”
然而遲了,體溫冷冷的周白淵站定如松,徒留懷裏的野貓喵嗚喵嗚直嗲毛。籠子仿佛都搖晃起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開拓彼此的下限,在魔尊自以為是的界線上反複橫跳。
徐八遂嗆得順不過氣,成了狂風驟雨裏的孤枝片葉,不想落地就只能攀緊抓緊夾緊圈緊枝桠。這風雨竟不比遭受隕石雨好多少,孤葉勉力支撐了一會,淚水如斷線,與淌到地面上的水漬彙合為水鏡,倒映囚籠裏的荒唐與極縱。
徐八遂哽咽之際,忽然聽見了飄渺的稚氣哭聲。
他茫然地擡眼,周燼眼神與他相彙,湊過來想觸碰讨親,又想起先前規定,便偏首到側頸處,犬牙毫不客氣地叼住了肌理。
而稚氣哭聲還在回蕩,顯然不是他們此刻發出的人聲。
徐八遂急需轉移注意力,努力跟着那哭聲,思緒逐漸成了放線的風筝,飄忽忽随哭聲飛遠了。
識海裏的視野漸漸開闊,放眼一片仙山瓊閣,滄海如鏡,正是他神往羨慕的富裕之地,仙界滄瀾。
哭聲将視野拉去所在,群山之中有一個廣闊的高臺,飛瀑如湧雪,水霧如翻紗,是一處隐蔽的洞天福地。
但這世外桃源上有一祭壇,地上大人三兩,半空孩童一個。
等等,那小孩怎麽懸浮在空中?
徐八遂的視野跟着拉低,忽然在上空看見了是什麽牽引着孩童懸挂。是數之不盡的透明蛛絲釘進他脖頸以下的單薄身軀,将他吊成了空中的一個木偶。
“他年紀太小,受得住麽?”
“無妨,他靈核至強,受得了。”
“其實再操之過急,也該等他長到十歲再說……”
“光兒撐不住,他可以。”
地上面目模糊但不減可憎的大人如此對話着,聲音飄散在飛瀑之間,而從那孩童單薄身軀裏傳出的微弱哭聲卻仿佛回蕩在偌大的天地間,越發昭示他的渺小孤弱。
時光飛速鬥轉,飛瀑忽密忽疏,吊在蛛絲上的孩童身體慢慢抽長,被挂在空中的高度也越來越高,而他的哭聲漸漸消磨,隐沒成顫抖的痛喘與呼出的冷氣。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吧……”
“八十一了。”
“他撐得住麽?”
“但願。”
“白淵今年才六歲……”
徐八遂猛然一愣,努力下墜去看那孩童,真的假的?
千萬蛛絲穿透着、吊着的小小孩童耷拉着腦袋,悄無聲息如空洞的布娃娃。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将這樣悄無聲息地斷氣時,他忽然猛烈地抽搐起來,瘋狂地想掙斷那些蛛絲。
“開始了!”
孩童急喘,聲如吞炭:“好冷,好冷……爹,娘,我好冷……”
天上的太陽慢吞吞地走到中天,萬千陽光毫不吝惜地照到孩童身上,彼時應是正午時分,一天當中最溫暖的時候。他的抽搐和蜷縮卻昭示這是這一生當中最寒冷的時刻。
傾瀉的飛瀑忽然消失,萬千水汽一瞬附着在無數透明蛛絲上,将它們聚現成數量驚人的羅網。
澎湃翻滾的靈流和冰汽如滔天巨浪般湧進了這弱小的身體,而他仰首,從喉嚨中發出非人的一聲嘶鳴,繼而天地失色,萬千蛛絲一瞬斷裂消失。
徐八遂就這樣無力地看着他從半空中摔落下去,跌了個粉身碎骨。
孩童摔落的地面上瞬即蔓延出可怖的冰面,而地上的人為此而狂喜。
“成了……成了!白淵成了!”
“嗯。”
徐八遂飄到他身邊,看着他小時候就精致漂亮的眉眼跌在塵土裏,睜不開的眼睛努力地仰望中天的太陽。
視野就此黯淡。
放飛的風筝回到現實來,昔年的孩童長成了這副讨厭又危險的模樣,犬牙在這裏圈地方,又在那裏畫心形,一副人憎鬼嫌的廢物狗啃樣。
騙子。
這不是記得一清二楚麽。
徐八遂收緊了依靠的環抱,手指碰到那磨砂一般的脊背,蛛絲釘出了數之不盡的細密粗糙傷口,誰人也看不見,唯獨親密無間方能觸碰成形。
周燼擡頭凝望他,徐八遂也凝望他,随即他靠過來接住了他滾落的淚珠:“不舒服?”
徐八遂湊過去,唇瓣輕輕在他額上一磕:“倒黴玩意。”
怎麽辦,中天的太陽也照不熱你了。
周燼臉上滑落了魔尊的眼淚,燙得他情不自禁地戰栗。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生生不息的火?
他緊緊依偎着這烈火,迫切地想被燃燒,燒毀也無妨。他刺探到烈火深處,蓬勃的溫度驅散了如蛆附骨的寒冰。
他萌生想要被燒死的念頭,識海裏便傳起稚氣的啜泣:“我要被燒死了麽?”
周燼茫然地眨眼,啜泣的場景來源剎那間在識海裏架構成世界。
他看見了與那夜在荒服上經歷的隕石雨相似的黑夜,不,是可怖無數倍的天災之夜。
周燼頓悟——他進了太久,次數累積太多次,徐八遂的記憶湧進識海裏來相融了。
徐八遂記憶裏的魔界宮殿似乎比如今要華麗巍峨得多,但周燼還沒來得及回顧,魔界宮殿就在轟隆而至的隕石裏崩塌。那蒼穹盡頭的補天石定然壞了,天外的火雨和巨石才會這樣可怖地猛砸,不然,就是創世神要毀滅這土地上的所有生靈,才傾倒了這毀滅性的災難。
“保護少主!”
周燼循聲而去,看見一群黑袍的魔修團團圍住一個小孩,魔界的結界被砸毀,他們就是新的人盾。
“爹和娘呢?”
“少主別怕,主上他們在外面修補結界,很快就——”
魔修的安撫還沒說完,天降的巨石裹着烈火正向退無可退的他們墜落,周燼被那火光逼得眼睛睜不開,耳邊響起了從遠處傳來的噩耗和近在咫尺的慘叫。
“夫人身隕了!”
周燼再回首時,一個渾身冒着火的小火人跌跌撞撞地穿過他無形的魂魄,向着噩耗的來源奔跑。一步落地灑落身上十處火,周遭天火如暴雨,天石如萬箭。
此夜的魔界宮殿仿佛就是彼夜的荒服,百裏枯屍遍野,一個幸存者脫力奔逃。
只是沒人從天而降,替他擋下任意一寸。
小火人跑不到多遠就被砸中摔在地上,血火裏傳來虛弱的哽咽。
視野忽而又一轉,小火人長大了些許,人在白茫茫的寒冰牢籠裏,身軀叫鎖鏈束縛,神情乖順:“小叔,我感覺現在可以了……”
話音剛落,烈火從他身上壯觀燃起,火裏傳來鬼哭狼嚎。
待停了火,小火人啊啊直哭:“我、我是不是遲早要被燒死啊?”
“不會的。小叔去給你找更好的鎖鏈。”
小火人不信,啜泣得不成樣子:“算了……小叔,你抱下我行不行?我、我會控制住不走火的,你別走,別走了。”
但到最後,他也還是一個人待在寒冰裏頭,歪着嘴,稀裏嘩啦地嗷嗷,從懦弱哭包長到飛揚跋扈的惡鬼袍主人。
“主上,需要留下來護法麽?”
“不用,門口等。”少年魔尊轉過身揮揮手,“有事再喊你們。”
周燼猛然睜開眼,将徐八遂箍住。
“擦……喘不過氣來了。”長大了的魔尊抗議,“有完沒完了還,快松開,我要下去!夠了夠了,我要去易髓了,聽見沒有周白淵?快松開……”
“我不。”周燼發着抖,箍緊了回答,“一點也不。”
“你個王八——”
徐八遂罵罵咧咧,但最終自己也沒有松手。
籠子是真的搖晃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發帶:我沒了
籠子:我沒了
海螺:诶嘿,我還在
阿晉真是卡得感人哈哈哈哈(捂臉)
下午六點還有一更
晚上淩晨再來一更
手:我還在
肝:我還在
腦:诶嘿,我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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