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一更哇

周白淵打過兩千九百個繩結,魔界已經全面恢複生息,當初的重災區已全部推掉廢墟重來。

照着從前微城和寒天準備出的結果,他遵循魔界族人的喜好,順帶用了點昔年曾在滄瀾藏書閣裏看過的微末之道,在新建區試着建了許多新住處,改一改土裏土氣的土胚樣式,鼓搗出一堆新式的防震漂亮房子。

六個護法除了澤厚,其他人後來陸陸續續的,也盡數察覺出了他的身份。包括看似最天真的正太小拉,也在醒來的第三年後察覺出了他和徐八遂最根本的不同。

只有小拉告訴了他察覺出的原因,他手腕上戴着回春手小布、家具小能手澤厚費盡心思打造出的手環,乖巧地一動不動:“主上一直都是主動跑出來喜歡人,所以我也喜歡他。你不是,你是被迫的。”

大約愛與被愛、向前和原地,便是他和徐八遂之間最顯著也最細微的不同。

五個護法都表示自己保密着,俱以為魔尊負重傷休養而去,俱不知道魔尊生來無心,只以為主上将職權暫予他代。他們也都認同——畢竟那是主上認定的媳婦。

前代徐惑在位,夫人無痕便代理了上下魔都,甚而比魔尊還靠譜。

衆護法覺得這一代的“夫人”挺合适。

連微城的貓他也瞞不過,那如今變得骨瘦如柴的橘貓簡直邪門,每次一見面它就要張嘴啼叫。哪怕是當年面對徐八遂,那橘貓也跟啞巴一樣,偏偏一見到周白淵它就要喧嚣。

他對昔日徐八遂喜愛的事物無能為力,只能每次見面都捏緊它的嘴巴,任它胡須抖動,碧綠的貓眼睛霧氣騰騰,可憐又可愛地仰望着他。

他唯一瞞過的只有看不見的微城。

“不要告訴少城主。”寒天私下低聲叮囑,“要是讓他知道……嗳,這怎麽說呢,恐怕受不了。”

寒天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麽把那個意思傳達給他,周白淵點過頭:“知道。”

這群人也只有他對魔尊的感情不同,寧願豁出性命去算他的命盤。要讓他得知自己當初算出的徐八遂覆滅結局成真了不知多少年,只恐錐心太慘烈。這樣的錐心也只有他周白淵配承,不需要旁人替徐八遂痛。

他送來的糖收了七盒,周白淵都收好了放在芥子空間裏,等魔尊醒來再喂給他。

他依然做他的假魔尊,也想找出辦法喚醒真魔尊,可惜上窮碧落下黃泉,竟也不知藥在何方。不過是日複一日給魔尊的軀殼渡入靈力,固着他的魂,等待他心口長出新的血肉。當然,窮途末路的等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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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滄瀾的郭宏依然時不時跑來魔界報複,周冥跑來魔界的次數也多了,前者五大三粗地在門口怒吼,後者悄無聲息地橫行。

南柯閣被周白淵設下了比徐八遂在世時更強的結界,連澤厚都不能穿過,徹底困成了一座冰牢。然而那天周白淵臨時回南柯閣取東西,卻意外發現周曜光站在寒玉榻前默然凝視。

他的逆鱗驟然催生,勃然大怒地化出須臾劍砍去,周冥只好出凝思劍,兩只困獸在寒冰裏撕咬。

“你來幹什麽?徐八遂是我的。”周白淵狠聲宣告主權,眸子裏一股病态的殺氣,“我早就接過這個人了。從今以後,你休想再靠近他半分,徐八遂只能由我染指!”

“……我不是來找殺父仇人的。”周冥深吸一口氣,“師弟,跟我回滄瀾吧。”

周燼只覺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回什麽?回去給你們祭海鏡?”

“海鏡裂痕我和師尊自己補,不會再推你出去。”周冥低聲,“這裏不是你的家,滄瀾和魔界有不共戴天之仇,來日如果再開戰,徐珂将是仙界第一個剿殺對象,到時你要置身何地……”

周燼猛然打斷他:“滄瀾的人是我殺的。”

周冥的聲音戛然而止,神情茫然:“什麽?”

須臾劍和凝思劍近在咫尺,他運起靈力激蕩本命劍,劍身湧出的是刺骨冰錐。周白淵把當年從孤島離開伊始的記憶敞開給他看,什麽都不在乎了的瘋魔。

周冥在冰錐倒映出的血色往事裏回首不願記起的火鐘夜鳴,瞳孔為舊火燒得猩紅。

“知道你為什麽沒死嗎?”周燼寒聲,“因為他在解開指環前用須臾劍護住你,他甘心做我的屠刀,偏偏不屠你。”

“你父親假借海鏡葬送我雙親,我假借魔尊刺殺你父親。床上躺着的不過是把朽破的刀,殺父仇人在這。”周燼森然發笑,“兄弟?不,抛卻那點被背叛的可笑血緣,周冥,我們之間是永恒的仇人。”

“周白淵!!”

周燼依然冷靜,他一貫這麽冷靜:“煎熬嗎周曜光?我利用你喜愛的人殺死了你父親,而你一劍穿透了他的胸膛——”

周冥瞳孔猩紅,猛地扯住他的衣襟怒吼:“周燼!!”

周燼一劍割破衣襟掃開他,神色森冷:“師哥,我再叫你一次師哥,別來摻和我和他的事。你回你的正道滄桑,我就願意在魔界裏腐爛。我不犯人,但你們若再來擾亂我的住處,我見一個殺一個。”

他橫起須臾劍,一劍割裂手腕——那條看不見的轉移傷害的相思引,伴着血肉橫飛,終于從一個句號橫斷為省略號。

“我為魔頭,你為仙修,從今以後,我們不是堂兄弟,也不是師兄弟。”

血滴落在寒冰上。

徐八遂不要他入魔,要他有退路,可他如今什麽都不要。

“滾!”

這天夜裏,他倚在床頭,伸着淌血的手在南柯閣穹頂打下三千個繩結,另一手攏着徐八遂靠在他懷裏。

周白淵仰首看着那穹頂星辰一般的靈結,灰暗和絕望又襲來,他發着抖擡手,掐住了睡容甜美的徐八遂的頸項。

“我恨你,徐八遂,我恨死你了。”

他喃喃着,又抓起徐八遂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互相掐,互相靠近。

“我真想這樣……”

真想這樣徹底讓你醒不來,也讓我和你同眠,我們一起奔赴一場回不了頭的美夢。

手腕上的豁口滴滴答答墜着血珠,點點斑駁在徐八遂敞開的白皙胸膛上暈開,如同白雪開紅梅。

他到底沒入魔,到底叫相識過的縱歡歲月牽絆,最後還是松開了手,緊緊地将他抱回自己的懷裏,兩個人的軀體一起叫血漬弄髒。

“可我不能沒有你。我賤得離不開你。”他瘋魔地親吻他的眉眼,“別讓我再等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安睡的徐八遂任由他病态地擁抱和擺弄,衣物又叫剝去,在滿穹頂靈結的微光照耀下像一捧初雪。

那些曾經駭人可怖的傷口經由時間和周白淵的撫摸,一點點消去了痕跡。周白淵用淚水用血珠用親吻用摩挲抹去他的疤痕,一遍遍說我受不了,卻又鐵了心要等到至死方休。

周冥也一直噩夢纏身。

他知道徐八遂已經不在了,可他還是會夢見他。

火鐘夜鳴後他做過飄渺的夢。夢裏徐八遂完好無損,沒有殺戒,他也沒有刺他一劍,他們把酒言歡。

夢裏的魔界不比仙界差到哪去,俨然一片世外桃源。在那裏他和徐八遂結為了道侶,代表仙魔兩界的聯姻。徐八遂的親朋好友都在,他們什麽也不缺。

雖然徐八遂似乎沒有從前那麽神采飛揚,但他人還在,會笑,會和他說話,會叫他周六。

那夢曾經極度真實,真實到周冥恍惚間感覺真的觸碰到了他溫熱的手、纖細的腰、淚流的臉。

那時他沉浸在徐八遂道侶的身份裏,竭盡所能地只想抱一抱他。

那夢又何其遙遠,何其吝啬,周冥一度春秋夢一回,醒來身邊空空如也,痛苦痛恨翻倍。

直到今日,他從周燼的記憶裏看到過往,錐心刺骨的恨意忽然全部成空,仿佛從九天上被抛向地面。

這天夜裏他再度夢見了徐八遂。他背對着他站在挂起的畫像前發呆,而後似乎下定了決心,收起了畫轉身而來。

“徐八遂。”周冥沙啞地喚他,癡怔地凝望着他生動的眉目。如果就沉溺在這樣的夢裏,又有什麽不好?

徐八遂快步而來,愧疚得直打揖,像一只柔軟的招財貓:“周六,對不起。我要負你了,我想去找到這個人……我沒法和你做道侶了。”

周冥從陰影裏出去,看着他眼淚不住往下掉的愧疚眼神,猛然将他抱進懷裏緊緊鎖住:“這裏不好麽?何必去追尋那飄渺的幻夢?”

留下吧,徐八遂,別回去,就做着一場完美無缺的好夢。

他不安地掙動着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一直在哭,我不能丢下他,我得、我得找到他。”

徐八遂推開他:“這裏很好,但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少了周白淵這三個字……欸欸周六,你你……別哭啊。”

他擡手胡亂地擦過他的臉,周冥想握住他的手,身體卻不能自主行動了。

“周六,是我混賬,是我負你。”徐八遂屈指輕彈他眉心,“你要好好的哦。”

周冥喚不出一聲八遂,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與擦肩而過。

他們之間早就成了流逝而去的不可追之歲。是他愚直,愚妄,愚執。

徐八遂從周曜光的世界裏走了。現世夢境,他再也進不去魔界南柯閣,也再沒有夢見過他。

許久後,滄瀾的弟子們請掌門示範滄瀾劍術,周冥出了劍,滿座嘩然。

他低頭,方發現凝思劍上出現了一道狀若淚痕的裂痕。

不生心魔,心劍生淚。

作者有話要說:布偶:仍舊是撒潑的一天

野貓:嘿咻嘿咻,敢問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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