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蘭赫坐在寝殿,看着帳幔随風飄搖發呆。

“皇上,已寅時了,早些歇息吧,保重龍體啊!”太監總管李起運彎着腰急步走來,将剛沏的熱茶放下,又趕緊去關窗。

“下去罷,沒我的傳喚,不得入內。”蘭赫擺擺手。

“是!”李起運心裏嘆了口氣,又彎着腰出去。他知道皇上心裏煩。天一亮,莫桑就要攻到皇城了,卻抽調不出兵力了。皇宮裏陸陸續續有人以各種名義出宮,都是逃命去了,留在宮裏的,也就是等死而已了。

蘭赫看着虛空,心裏說不出的頹然。樊廈要在他手裏斷送了嗎?蘭煜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生死不明。白蘊翰已在羅那捐軀,白澤芝生死不明,霍庭禮死在羅那,宋允翼死在溱水關。就連剛剛派過去的兩員也損在了鷹栖山。鷹栖山的兵士損失得幹幹淨淨,無一生還。那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那震動連皇城都跟着晃了晃。百姓們吓得收拾了東西要逃出京都,他也默認了。那是他的子民,難不成跟着自己陪葬嗎?

蘭赫深深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向龍床。在龍床內側有個卡扣,蘭赫伸手按了一下。這還是蘭赫第一次按這個卡扣,他也是曾聽先帝提到這個卡扣,從未使用過。随着卡扣陷入,靠着內側的床板向下折去,只容一人的位置。蘭赫摸着床板下地磚的紋路,那是一塊常見的雕刻着花開富貴的地磚。這塊地磚與別處不同支出便是在那牡丹花上的一只蝴蝶,小的一片翅膀是浮雕,大的一片翅膀是沉雕。蘭赫用力将浮雕翅膀推向沉雕處,再摸向那浮雕翅膀移開處,那裏有個圓形小孔。蘭赫拿出頸脖處的一塊玉佩,三兩下将玉佩拆解成幾塊,取出一根圓柱形的玉條,塞入那小孔之中。地磚下沉,露出一人的通道。蘭赫将上面床板合上,随後進入那通道。

蘭赫剛走進通道,那塊地磚又自動移了回去。通道的兩側每隔數丈便有一顆夜明珠。蘭赫走在通道裏,随時留意着岔口處的文字。通道的幾個岔口通向幾位重臣的府邸,另有一條通道出京都。看着到白将軍府邸的岔口,蘭赫心裏舒了口氣。

白将軍府的出口是在主屋書房。在這通道裏要監聽這書房裏說的話,還真是易如反掌。蘭赫聽着外面沒有人,便出去了。趁着夜色,蘭赫熟門熟路地找到白夫人的屋。屋子亮堂堂的,也是一夜未眠。他走進屋子,看向詫異的楚蓮。蘭赫做了噤口的動作。

白夫人道:“皇上不必擔心,我已遣散了仆随,只幾個忠心的婢奴留下。”

蘭赫點了點頭。

白夫人看了看外面,并沒有人通報,便輕聲詢問:“皇上,您怎麽來的?”

蘭赫走上前,看了看她憔悴的面容,未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勸道:“蓮兒,你離開這裏吧。”

白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搖了搖頭:“不,我不會離開的。”

蘭赫略皺了皺眉:“這京都形勢不太好,你先躲避一下。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天一亮,莫桑軍估計就要攻入到京都了,這形勢連百姓都能看出來了。這形勢說出來,也是打他這個樊廈國君的臉。但他還是跟她說了一句,畢竟在這京都裏,他唯一惦念的也只有她了。

白夫人輕念了一下:“躲?”

蘭赫沉了沉眉道:“離開京都,離得越遠越好。”

“不,”白夫人起身,看着屋外搖晃的樹影,道,“我不離開,我在這裏等夫君。他會回來的,若這邊沒人等他,他該去哪裏?”

蘭赫想起捐軀的白蘊翰,心裏頓了一頓。他斟酌了一下,又輕聲說:“那澤芝和芙蕖呢?你若不離開,他們怎麽辦?”

“澤芝?”白夫人淡淡一笑,“他能照顧好自己的,即使我不在,他也能把自己照顧好的。” 白夫人停頓了一下,想起女兒的容顏,道:“芙蕖一個人能逃哪裏去?”

“是啊,你與她一起走,才能照顧好她。”蘭赫道。

“到哪裏不是一樣呢。”白夫人閃過一絲無助,忽而想到什麽似得,又問,“皇上,你離開嗎?”

“不。”蘭赫搖了搖頭,“朕不會離開的。這是朕的國,朕的家。沒有保住祖宗基業,已愧對先祖。若是再逃離,朕如何才能去見先祖。”

白夫人點了點頭。想起女兒如花的年紀,她嘆了口氣,看向蘭赫:“皇上,幫我将芙蕖送出去吧。若是有福,那以後說不得能見着她哥哥。若……若是無福,那也便是她的命了。”

“你……”蘭赫皺緊了眉頭,外面的夜色也退散了些,寅時一過,怕是莫桑軍便要攻城了。

“皇上,臣婦心意已決。堅守樊廈,是皇上的意願。臣婦乃樊廈大将軍夫人,自是不能丢大将軍的臉。”白夫人道。

蘭赫看着她憔悴卻堅決的眼睛,知道自己是勸不動她了。她一直是倔強而柔和的人,下定的主意不會輕易更改的。蘭赫無耐又憐惜地道:“那便去把芙蕖喚到白蘊翰的書房來。”

白夫人疑惑了一下,卻還是起身去找女兒。

蘭赫在書房裏等了一會,白夫人便帶了芙蕖過來了。

“皇上萬福!”白芙蕖帶着婢女幽蘭行禮,兩人身上都已換上了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衫。

蘭赫看着點點頭,這樣打扮很普通,一點都不顯眼。白芙蕖頭上紮了普通的發髻,一件首飾都沒有戴。婢女幽蘭埋着頭,手裏挽着一個小包袱。兩人臉上都塗抹了灰黃的油灰,遮住了容貌。

外面天色已開始泛出些光亮,周圍已不再是寂靜。蘭赫幾乎都能想象到,莫桑軍已行至城門。蘭赫早已傳了口谕給守城門的兵士,若莫桑軍不傷百姓,便打開城門。

“走吧。”蘭赫轉過身打開了通道。

白夫人對這個頗不起眼的地方竟有通道十分驚訝。

“朕……也是第一次走這個通道。”蘭赫道,“走吧。”

芙蕖跟上前走了兩步,回過頭,發現自己母親戀戀不舍地看着自己,便道:“母親,走啊。”

“芙蕖,跟着皇上先走,”母親忍住眼裏的酸澀,道,“母親……等等再走……”

芙蕖想着有些不太對,連忙回過來挽着母親的手,道:“母親在哪,芙蕖也在哪。”

蘭赫看着,又勸了一句:“蓮兒,你看,芙蕖還需要你,一起走吧。”

幽蘭也勸道:“是啊,夫人,一起走吧。”

白夫人看了這書房的一切,她夫君曾在這裏品茶,曾在這裏讀書,曾在這裏說笑。入目的皆是回憶。

“芙蕖,你長大了,哥哥在外面,你以後見着哥哥,兩人要好好的。”白夫人道。

“母親也走……”芙蕖埋在白夫人肩上,“母親,芙蕖害怕……”

“芙蕖,快些走吧,”白夫人知道時間不多了,便催促道,“你父親以後回來了,找不到一個人怎麽辦?母親就在這裏等着你父親。幽蘭,以後芙蕖就交由你照顧了。”

“是!奴一定照顧好小姐!”幽蘭道。

蘭赫知道白夫人是肯定不會走的,而時間是不多了,便使幽蘭拉着芙蕖進去。

芙蕖被拉住,看着母親一點點地消失在眼前,哭的泣不成聲。

蘭赫看着這孩子,心裏軟了幾分,也是只當她是晚輩,便沒有顧男女大防,牽着她的手,在昏暗的通道裏慢慢走着,時不時叮咛了幾句為人處事的話。

芙蕖剛開始為着與親人分離,哭得很傷心。慢慢地,她發覺皇上正牽着她的手,頓時有些害羞。這是她第一個心儀的男子,這是她第一次的牽手,在這帶着淡淡光暈的通道,向着前方逃生。她心裏既喜悅,又憂傷。

“朕說的話,你可都記住了?”蘭赫在一個岔口停下來。

“記得了。”白芙蕖軟軟道。

“以後要自己保護自己了,”蘭赫松開她的手,道,“好好照顧自己。”

“皇上不走嗎?”芙蕖問道。

“朕的祖宗在這裏。”蘭赫淡淡說道。

芙蕖眼角的淚滑了下來,心裏将莫桑怨上了。為什麽自己的地盤不待,非要成天喊打喊殺地搶別人的地盤?再怎麽搶也就睡那麽一張床,吃三餐飯。大家平平安安地多好!面前的人是多好的皇帝啊!長這麽好看,說話這麽溫柔,對百姓這麽好。

“好了,別哭了,”蘭赫指指岔口,“這邊出去就出了京都了,以後萬事小心,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來。”

白芙蕖走了兩步,又看了看蘭赫。

“去吧,一路平安。”蘭赫道。

“謝皇上。”白芙蕖知道,這便是她最後一次見這人了。

蘭赫卻是回頭沒再看她,離開了那個岔口。他的時間不多了。

白芙蕖看着那人離開,眼前一片模糊。她怔怔地站在那好久,才被幽蘭拖着離開。

芙蕖的心思蘭赫不知道,他很快回到自己的寝宮,将一切恢複如初。他喚了李起運進來梳洗了一番,在旭日初升之時,走出寝宮。

“皇上,”李起運彎腰跟在後面道,“剛剛遞來的消息,大将軍夫人将自己關在主屋,燃起了大火,沒能救出來。”

蘭赫腳下一頓,眼裏的一抹哀傷沒人能看到。他還能記得那年,她的翩翩舞姿,她的清新靈動,她的溫婉柔和,她的歡暢愉悅……面紗輕揚,一切仿佛已隔世。

陽光照射在蘭赫的臉上,染上淡淡的金色。蘭赫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向大殿……

莫桑軍在其冽的要求下,沒有進城燒殺搶掠,只在大道上直接行進皇城。當其冽推開大殿的門時,只見蘭赫在龍椅上坐得十分端正,嘴角延下黑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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