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又是一年
場面混亂了一陣, 那句“分手”顯然是竭力壓低了聲音說的, 但也可能過于竭力, 通過氣聲重重吐出,傳入耳朵裏反倒愈加清晰。
連無意旁觀的蔣東霆都別過頭來, 看了他們一眼。
“都喝多了。”一片嘈雜中, 他擡手提起桌上的水壺, 注滿陸冕面前的杯子, “別往心裏去。”
“我知道。”水流聲清脆如擊弦, 陸冕坐着沒動。
他眼睛裏點着空幽的熒火,平淡而消極地燒灼, 徐徐消解在這喧嚣的歲末。
半晌,他朝着蔣東霆擡起了臉:“哥。”
夜深了。
車自蔣宅門前的無人街道駛出,行在冷冽的冬夜裏, 一路少見來往的車輛。
寧市只在這一天,這一刻, 才擁有如此的寂靜。
司機在前方開車,後排的乘客默默無言,過隧道時, 窗玻璃上各自映出兩個人的倒影,蔣東霆視角裏的陸冕閉目靠在椅背上, 面頰被燈火鍍上了一層模糊的光圈,神情沉靜似在安睡。
穿過大半個寧市,便是老城區,車開到一所不起眼的洋房小區前, 放慢了速度。
“三棟、四棟……五棟……”司機一面環繞着小區圍牆,一面探頭辨認着樓面上的數字,費勁地數着。
身後的蔣東霆也跟着開了窗,認真地眯起眼仰望了一陣,忽地皺了眉:“這六棟後面怎麽成了二十棟,七棟呢?”
“可能在另一頭。”司機忙踩了油門,加快速度去求證自己的猜測。
車圍着小區四周環環繞繞,轉悠了數圈,在一側圍牆邊緩緩停下。
“東霆少爺,那裏,七棟在那兒。”終于看到了那個數字,司機高興地伸長了手指道。
“嗯。”一向不茍言笑的蔣家大少,眉宇間顯露出少有的舒展。
這小區樓號分布得複雜,要找到一棟樓,可比審閱項目文件要難得多。
他下了車,陸冕也随之從另一側下來,走到他的身邊,兩個人一起仰臉。
“一、二……”蔣東霆舉目望去,眼神專注地念念有詞。
找到了樓棟,再數樓層。
也不知道助理搜羅來的資料是否準确,數完,他擡手去指:“是那層麽?”
陸冕循着他的目光仰望,漆黑的眸底與頭頂的夜空渾然一色。
“是那層。”
窗戶裏燈光通明,隐約能見到玻璃上新貼的紅色剪紙。
一時間,兩個男人的唇角都無意識地揚起相似的弧度。
蔣東霆笑完方感莫名,從懷裏摸出根煙叼住,點燃,略帶困惑地扭頭看身旁的弟弟。
蔣東霆不曾做過這種無聊的事。
除夕夜不在家守歲,反倒陪着人找來女人的樓下,也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進一步舉動,光是在這裏沒有意義地傻看着。
一縷霧氣缭繞着飄出,打火機揣回了兜,手機随即響起,蔣東霆順手接了電話,是家人打來的。
“大哥,都快過零點了,”已經糊弄不住父親的蔣北霆急急抱怨,“你們人在哪?”
“就來。”蔣東霆簡短答了句便挂了線,腳步卻不動,他慢條斯理地頂着冷風抽煙,任由陸冕在這靜靜的街巷消解情緒。
午夜的腳步漸漸近了。
“咚——咚——”
鐘聲響起,夏晰尚渾然不覺,她本來陪着檀麗在看電視,沒一會兒就倚着母親的肩頭墜入了睡夢,到熒幕裏的主持人齊聲倒數時,仍睡得酣甜。
“夏寶,有電話哦。”還是檀麗拍着她的臉蛋,将她叫醒。
手機窩在沙發的角落響,檀麗幫着女兒拿過來,看屏幕便“咦”了一聲,“是蔣家那個孩子?”
夏晰意識模糊地睜開眼,一度以為檀麗說的是蔣南霆。
“……東霆哥哥?”接了電話才懵懵懂懂地認出那頭的聲線,在這種時刻,接到蔣東霆的電話,不免令她深感訝異,“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蔣東霆說。
語調是夏晰再熟悉不過的寡淡,疏離,包括之後而來的祝福也是如此:“只想跟你說一聲新年快樂。”
男人一手拿着電話,另一手夾了煙,悠然搭在身邊人的肩上。
陸冕半垂了眼睫,側耳聽着電話裏傳來的回答,那聲音輕軟而柔和。
“嗯,新年快樂。”
夏晰的新年很快樂。
一開年,孫雪照導演的新電影《捉影捕風》官方微博正式發布了女主角的定妝照,迅速引起網上一波熱度不低的讨論。
“啊居然要演孫雪照的電影了,這個發型好好康,吹爆造型師!”
“李濤,夏晰要跟孫雪照合作這波是什麽水平?”
“綜藝之後資源大飛升吶,團隊還挺能趁熱打鐵的。”
“孫導真有眼光,別的不說,夏晰這張臉不僅好看,還很有辨識度,只要演技不辣眼,絕對吃得起演員這碗飯!”
“朋友們入股夏晰嗎?包你不虧,本事業粉現在嗑得一本滿足,好上頭!!”
當男主角的定妝照随後公布時,網民們就更加沸騰起來,包括夏晰和賀君怡也都跟着吃了一驚。
對象竟是正當紅的超人氣偶像程宸。
初步與孫導那邊敲定合作時,關于男主角的人選,對方曾提過這個角色已有意屬對象,比較紅,還要看對方有沒有檔期再定。
之後就沒再向她們這邊透露過什麽消息。
沒想到,這一公布,就直接爆出個頂級流量。
說到這位選秀出道的小鮮肉程宸,已經完全不屬于“比較紅”的範疇,他的粉絲群體龐大而且個個死忠,熱衷于打破各種各樣的數據紀錄,創造過連續成功申報五項吉尼斯的壯舉。
定妝照一出,粉絲們聞風而動,在十分短暫的時間內就占領了超話,為自己的偶像瘋狂頂起了數據,熱搜話題#捉影捕風官宣#排名因此迅速飙升,後面緊跟着一個“爆”字。
夏晰也沾光漲了不少粉,她看着滿屏不斷跳着數字的信息提示,一度感到極其夢幻。
然而沒什麽時間細想,賀君怡只略略把手機往她面前晃了一圈,便收起來,催促她快點去換衣服。
夏晰這才收回神,抱着裙子閃入更衣室。
她這日正在影棚拍攝新一期《ONLY》的封面照片,是四月刊的單人封,頗受雜志重視,也特意請來了相當有知名度的攝影師——一提到色彩鮮明華麗,圈內無人不曉的鐘彌。
“低頭,轉身,眼神……對對對!這樣正好,再換一邊,手擡起來,放空放空——”拍攝過程很順利,鐘彌不時露出滿意的笑容,拍完還特意走來,勾住夏晰的肩膀,給她看相機裏未修的小圖,豎起大拇指,“鏡頭感非常好!”
“謝謝鐘老師。”夏晰莞爾,正要與對方進一步再交流幾句,有人在門外叫了她一聲:“夏小姐。”
“有位先生在樓下等你。”
夏晰換下了拍攝服,誇張的頭飾也一并摘下。
濃烈的妝容卻來不及卸,夏晰的五官原本是清麗挂,在着重強調了眉眼後,也變得妩媚妖嬈起來,頗有種攝人心魂,恃靓行兇的味道。
睽違數月,她就以這樣的面容,在雜志社的會客室裏見了父親。
與她不同。
與檀麗也不同。
夏文軒幾乎沒什麽變化,一如既往的衣着光鮮,形象偉岸而正派。
只是坐在她的面前,神情偶爾會流露出一點不安來,他就這樣不安地發問:“媽媽好嗎?”
“好。”夏晰說。
她身上穿着件寬寬大大的針織白毛衣,糯糯的質感将那張小小的臉頰映襯得粉嘟嘟的,一對冶麗的眸子卻透出反差極大的冷豔感來。
夏文軒默了一刻,又問:“那你呢?”
“我也很好。”她說。
“我看了你的節目,表現得很棒,就是看起來太辛苦了。”夏文軒避開了父女之間的對視,望向別處,“如果缺錢的話,你可以找我要的,還有那棟房子……我并沒有打算收回去。”
夏晰靜靜地坐着,未發一言,他猶豫幾秒,又問:“聽說你跟陸冕分手了,是嗎?”
她依舊不回答,看向他擱在膝上的左手。
一只陌生的戒指取代了之前的那枚,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察覺到那陣目光,夏文軒下意識縮了手,另一只握過去,将它擋住。
“夏寶,”他低下頭去,有些艱難地問出這句話,“你在恨爸爸嗎?”
夏晰的視線也從他的手指上收回來。
她看着這個疼愛自己無數年月的男人,眼睛眨動一會兒,輕聲說出來:“我要謝謝爸爸。”
那一刻,夏文軒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他懷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以及微妙的期待,慢慢擡起了頭。
夏晰的眸光很溫暖,是記憶裏久違的親近,觸目即令人分外動容。
她話鋒卻在下一句波瀾不驚地直轉急下。
“如果不是你對媽媽做的事,給了我一個警醒,我可能不會意識到自己有那麽多的問題,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去分手。”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夏晰的語調仍然溫和,但給夏文軒的感覺,完全就像個陌生人,他怔怔消化着,聽到自己的女兒又輕輕說了一遍:“謝謝你,爸爸。”
夏晰起身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呆坐在會客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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