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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站在辦公室的窗戶旁,從十二樓往下看。
碧空萬裏的天氣,路上擠滿了為生活奔忙的人,這個世界看起來似乎十分的平淡美好,卻美好得有些冷漠。
就在一個星期前,有人從這棟樓的樓頂跳了下去。
雖然立刻引來了媒體的關注,卻也僅是那幾天的關注而已。這個城市每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一個尋常百姓的死并不會引來過多的後續故事。
死的人是他公司裏的員工韓岳峰。外界猜測是因為公司以怠工的理由辭退了他,他威脅不成,便從樓頂跳了下去。
他身為公司負責人,在第一時間接受了媒體的采訪,用簡短冷漠的語氣說韓岳峰已經在數日前就被公司辭退,他的事情與公司一概無關,其他問題概不做回應。
而此時,他是在等一個人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秘書唐宇的聲音響起:“沈總,韓小姐來找您。”
他并未露出詫異之色,背着光,目光依舊停留在樓下的那些車水馬龍上,淡然應道:“請她進來。”
片刻之後,門再次被開啓的聲音,動作很輕,腳步聲也很輕。
他沒有立刻回頭,也沒有先開口說話。身後的人也與他一樣,維持着安靜的姿态,未出聲。
他神情平淡地轉過身來。
眼前的人,一身素色衣裙,紮着簡單的馬尾,臉色憔悴,神情卻維持着從容和平靜。
“找我什麽事?”
她擡起眼來,看着他,表情仍舊平靜,平靜地說:“讓我到你的身邊來吧。”
他只是微微揚了一下眉梢,臉上絲毫也未露出詫異的神色。
“說說理由。”
“我需要生存。”其實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淡淡蹙了下眉,問:“你都想清楚了?”
她點頭,堅定地回道:“是。”
他朝她跟前走近了幾步,隔着辦公桌站定,挑眉道:“無論我提出什麽樣的要求,你都無所謂嗎?”
她仍是平靜地回道:“現在對我來說,什麽都無所謂。”
他唇角微微一勾,眼中掠過一抹松緩的神色,只是掩藏得太好,所以外人并不會看到。
點點頭,他用聽似随意的語氣說道:“很好。收拾你的行李,明天就搬到我的公寓去。”
她怔了一下,目光與他對上,胸口微微一悸,腦子裏下意識閃過了一絲退避的念頭。
他的态度看起來仍是一副随意模樣,淡然一笑問:“不是說什麽都無所謂嗎?”
她又是一怔,随即露出嘲然的笑容。不錯,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能會被他疏遠地擋在門外。至少眼前看來,這樣的結果不是最壞的。
“好,我明天就過去。”
他“嗯”了一聲,回道:“明天我開車去接你。”
她搖頭,“不用,我自己打車就可以了,也沒有多少東西。”
他揚起了眉梢,冷眼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只好解釋道:“你那麽忙……”
之前的平靜其實只是假象,眼見目的已經達成,她松了一口氣之餘,想着日後就要時時面對他,總是覺得有些不安。
還好,對面的人看了她一眼,大約是看出了她的局促,點了點頭,也沒有再繼續堅持。
不過,聽到他在說:“把手機給我。”
她一時也未反應過來他要手機做什麽,但還是順從地遞了過去。
他伸手接過,将自己的手機號碼輸了進去,吩咐道:“明天出門前給我打電話。”
她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
他看在眼裏,簡單解釋一句:“備用鑰匙在家裏,明天我回去給你開門。”
見她半天沒有回話,他蹙眉追了一句:“聽到了嗎?”
她也淡然蹙了一下眉,簡單回道:“知道了。”
他點了下頭算作回應,轉過身看向窗外。
聽到門拉開的聲音,知道是她離開了。
他才轉過身來,看着她漸漸離遠的背影,眼中浮現一抹深沉之色。
敲門聲響起,唐宇走了進來。工作上,他是沈放的秘書,私底下也是他關系很好的朋友。
沈放坐在辦公桌後面,擡眼看了他一下,低頭繼續辦公,随口問:“有事?”
唐宇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凝重,在辦公桌前站了片刻才低聲道:“你就這樣答應了她嗎?我覺得,你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沈放眉心微蹙,回道:“也許吧,不過随便她抱着怎樣的心思,我都無所謂。”
唐宇看着他神色堅定的樣子,嘆氣搖了搖頭。
沈放見他目露擔憂之色,笑了笑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唐宇卻不敢茍同他的這句話。再理智的人,嘴上說得再厲害,也逃不過有心軟的時候,尤其當對面站着的那個人,還是你放在心上的。
“感情面前,沒有幾個人還能從容地保有理智,即使冷靜如你,也一樣。”
沈放聽着他的話,沒有再反駁,眉心下意識蹙深了幾分。
嘉然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東西很少,只有一個小行李箱而已。
住的地方是租來的,許多家具什麽的也都帶不走,于是全都留給了房東。
房東是位十分和善的老太太,此刻就站在門外,看着嘉然收拾東西,嘴裏唠叨着她的不舍和擔心。
“嘉然,你住下也快兩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我還真舍不得呢!”
嘉然回頭,溫然笑道:“您放心,我有空還會回來看您的。”
老太太嘆了聲氣,說道:“當然,有了好的去處自然要去。不過你一個單身的姑娘家,以後遇事待人都要留個心眼啊,別在外面吃了虧……”
嘉然平時對老太太很尊重,房東老太太也早已經把她當自己家的人看待。
“我知道。”
老太太朝房間裏打量了一眼,勸道:“你就算搬了地方,這些家具什麽的也應該還用得着,還是找個搬家公司都帶上吧,回頭再花錢買太不劃算了。”
嘉然無法跟她解釋自己要去的地方什麽都不缺,只好笑着回道:“我住單位宿舍,暫時也用不上這些。如果以後需要了,我再回來拿好了。”
老太太點點頭,忍不住問道:“姑娘,那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呀?”
嘉然的臉上閃過一抹怔色。
見對方還在等她的回答,她便笑了笑道:“是在我一個認識的人那裏。”
“哦,有熟人照顧着,那挺好的。”
只有嘉然自己心裏清楚,那其實是一個無法預期的未來。
出了門,很順利在路邊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坐上之後司機問:“去哪裏?”
她頓了一下,緩緩報出了地址。
昨天沈放并沒有告訴她,而她會如此清楚,是因為父親生前曾無意中提起過。
沈放住的地方是一處十分高檔的小區,位于風景幽僻的沿河路上,臨河而居。
車子一路開到小區門口停下,她提了箱子走下來,站在路邊,下意識翻出了口袋裏的手機來看。
連號碼也翻出來了,她卻盯着看了片刻之後,随手又合上了。
這個時候,他應當還在上班。盡管他昨天的态度十分強勢,可是她抱着不打擾他工作的心思,總覺得自己是理直氣壯的。
拎起箱子朝大門裏走去,卻被保安室的門衛叫住了:“你找誰?”
小區規格高檔,所以連保全也比尋常地方要嚴格。
她停下腳步,回道:“找個朋友。”
保安見她答得模糊,便追問道:“住哪一棟哪一間的?”
嘉然語結了一下,她第一次來,自然不知道。
“他在電話裏跟我說過,不過我忘了……”有些心虛。
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她一個單單細細的女孩子,也不像是想混進去推銷業務的人,于是退讓了一步道:“那你過來登個記,寫下身份證或是聯系號碼。”
隔着窗子,把本子和筆放在了窗臺上。
嘉然走過去,猶豫了一下,寫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保安看了一眼,對她點點頭道:“嗯,進去吧。”
嘉然提着箱子往小區裏走,心裏有些後悔。沒有打電話向沈放求助,是因為他昨天的态度太過強勢,讓她潛意識裏就産生了抵觸的心理。
如今一看,她倔強的脾氣也只是給自己帶來了不便而已,暗自生悶氣毫無意義,他根本就不知道。今天的這個小教訓給了她警示,以後不該再做這種孩子氣的事。
走到花壇邊坐下,再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四點半,他應該快要回來了。
沈放關了電腦,取了一旁的外套搭在手上,朝門外走去,卻被唐宇攔在了門口。
“沈總,晚上有個宴會要出席。”
沈放蹙了下眉,問:“什麽宴會?”
“是政府的一個慈善宴會。”
沈放蹙了一下眉,嘴角掠過一抹嘲然之色。無非又是個打着公益的幌子,要他們這些商人做些沽名釣譽的無聊聚會。
“替我推掉。”
他說完,繞過唐宇面前,大步朝門外走去。
唐宇在他身後放棄地喊了一聲:“沈總,這個宴會很重要啊!”
前面的人卻是走得頭也不回,早已經邁出公司大門去了。
唐宇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忍不住連連搖頭。之前說得好像有多無所謂似的,韓嘉然才剛出現而已,他分明就已經失去了那份素來都維持得很好的理智和從容。
他沒有談過正式的戀愛,所以無法理解那種心情。這種情況就是所謂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嗎?
不知道韓嘉然的出現對沈放來說,究竟會是一場美滿的繼續,還會是一場無從預期的災難?
沈放開着車一路往回趕。
手機就放在擋風玻璃後面,途中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又一眼。時間已經快到六點了,還是沒有電話打來。
他心裏下意識冒出了各種的猜想。也許是她反悔了,不願意來。又或是,她來了,卻在途中出了什麽事?
昨天真應該順便把她的號碼要來。
越想心裏越煩躁,于是将油門又踩下去一點,加快速度朝家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到小區門口,伸縮門閃着燈緩緩拉開,他一個加速開進去,拐了個彎駛向車庫方向。
卻在拐彎的前一秒,看到了那個安靜坐在花壇邊的身影。
提在胸口的那股擔憂剛松了下去,心裏的怒氣便開始冒了出來。
“吱”的一聲銳響,車子停在了花壇邊。他下了車,甩上車門,大步朝着她走過去。
剎車的聲音很刺耳,嘉然也聽到了,擡起頭一看,就見沈放沉着臉色站在了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她。
“什麽時候來的?”他雖然臉色沉沉,卻并未立刻出言質責。
嘉然坐在這裏快兩個小時了,坐得口幹舌燥頭暈眼花,可是看他神情嚴厲的樣子,她還是不要告訴他好了,回頭只會被訓得更狠。
“沒一會。”
“為什麽沒打我電話?”果然,這一句已經有了質責的意思。
她看了他一眼,淡然回道:“不想打擾你工作。”
沈放看着她态度冷淡的樣子,感覺自己一腔的怒火像是砸在了一團棉花上,丢出去的力道再重,也抵不過人家雲淡風輕的一句回答。
罷了,的确不必為了這一點小事情鬧脾氣,她人好好地坐在這裏就行了。
“走吧。”他伸手提起了她的行李箱,領先朝前走去。
嘉然跟着起了身,沉默地站了片刻,才緩緩跟了上去。
沈放住在頂樓,頂樓的房屋結構是那種複式樓,上面還有一層堡頂屋。
住房很大,裏面的東西卻很少,布置得十分幹淨利落。家具冷色調為主,黑白灰,的确像一個單身男人的居所。
嘉然站在門口,看着前面的人走進客廳,放下她的箱子,然後進廚房倒水。
等他再走回客廳時,她還是站在玄關的地方遲遲不動。
他将杯子放下,轉身看了她一眼,“不進來嗎?”
嘉然其實也想從容地走進去,可是這是個令她感到陌生的地方,偌大的房間,每個角落都充斥着讓她想退避的氣息。
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那個人此時就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眉目冷淡,看她的眼神卻分明充滿了讓她不安的光芒。
如果她踏進了這裏,就意味着她曾經的那份平靜生活将被徹底颠覆了吧。
沈放見她不願意進來,已然能從她防備的表情裏看出她想退避的意思。
揚了下眉,他站了起來,“暫時不想進來,那就去吃飯好了。”撂下話,走過她身邊,換回了鞋子,領先一步出門去了。
嘉然下意識捏緊背包的袋子,低頭跟上。
去了離小區不遠的一家有名的土菜館。
嘉然站在臺階下,看着招牌上那個熟悉的地名,暗自蹙了眉。
是她老家的名字,那裏的土菜的确是全省聞名的。
沈放鎖了車,走到她身邊,“不進去嗎?”
她看了他一眼,并不掩飾自己臉上的抵觸之意。
“不如去吃路邊的排檔好了。”既省錢還能吃得開心一些。
他眉梢微揚,看着她,淡然撇了下嘴角,“小姐,如今城管管得那麽嚴,路上哪還能看到大排檔的影子?”
嘉然還是站着不肯動。
他便手一伸扣在了她的手腕上,“別磨蹭了,這附近只有這裏最近。”
說罷便不容分說地拉着她朝臺階上走去。
嘉然很細微地掙紮了一下,卻發現根本掙不開。他的手扣得很緊,緊到讓她的手心開始微微冒出了汗。
不是緊張也不是那種異性牽手時的悸動,應當只是不習慣而已。
不習慣自己的生活裏,從此多了一個人的存在。
可能,還要加上一份親密的關系。
服務員将菜譜遞上,笑着詢問:“兩位想吃點什麽?”
嘉然直接将菜譜推開了。
看到沈放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臉上,她從容說道:“你點,我對這裏不熟。”
沈放看了她片刻,眉目平靜地低頭翻看菜譜,也沒有要為難她的意思。
嘉然悄悄松了一口氣。
如今是她有求與人,那種理直氣壯的态度卻還是會忍不住冒出來。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好,至少目前,她并不想承受眼前這個男人的怒氣。
惹怒他,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她必須認識到這一點。
沈放熟練地點了菜,将菜譜遞還給服務生。
服務生離開了。
他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又為她倒了一杯。
嘉然忽然想起來有件事應該和他談談,于是低聲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對面的人擡起眼,啜了一口茶,回道:“說吧。”
“我想去你的公司上班。”
沈放擱下茶杯,看了她一眼。
“說說理由。”他其實明明知道她心裏大概在想些什麽,卻還是想聽聽她到底如何來給這個解釋。
“現在的工作并不好找。”
他挑了下眉,并不相信她這個冠冕堂皇的說辭。
“只是這樣而已嗎?”
嘉然看了他一眼,心裏清楚眼前的人有多精明,糊弄他并不容易。
既然如此,索性大方一點坦白好了。
“實話是,新鮮感這東西,消失得太快,所以我覺得應該為自己以後做點打算。在你厭煩我之前,我至少可以跟在你身邊學點本事,好在将來适應職場上的殘酷競争。”
沈放的眉心緩緩疊到了一起。
看了她良久,卻是突然冷然一笑,他說道:“看不出來,你考慮得倒是久遠。”
才剛來,就已經向往着離開他的那一天了嗎?
想得挺美,可是很遺憾,他并不打算成全。
“好吧,你來當我的秘書。”他給出自己的态度。
嘉然心裏卻很清楚,這分明是一個暧昧的位置。私事上已經有了諸多糾纏,工作上,至少她想要的是自己能夠學來獨立生存的能力。
“不,我想去業務部。”
沈放忍不住擡頭看了她一眼,挑眉,掩去臉上的詫異神色。
“誰都知道業務部是最難跻身的地方,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她看着他,重逢以來第一次露出了微笑,雖然笑得很虛僞,“沒什麽,我只是覺得最難跻身的地方也最能鍛煉人,所以我想去試試看。”頓了一下,接着道:“最壞,不是還有你給我撐腰嗎?”
沈放看着她的笑臉,心裏想,這張笑臉的背後,有多少是虛套的應付?
他其實很清楚,全是應付,沒有真心。
想到此,他下意識蹙了眉,神色淡然地回道:“我的确可以為你撐腰,如果你當真沒有拿自己當外人的話。”
話裏有話,嘉然自然也聽得明白。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冒失地闖進他的生活裏,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态來面對她的?
不過無論他是怎樣一個态度,她都只管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夠了。
吃晚飯回到家。
沈放站在玄關處換鞋,将客廳裏的燈都打開了,照得一室透亮。
他轉過身,發現身後的人還是安靜站着沒有動。
“還是不打算進來嗎?”
嘉然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抹被看穿後的狼狽,低着頭換了拖鞋,安靜地走過他身旁,走進客廳裏去了。
沈放沉色看着她的身影,站了片刻之後,跟着走進客廳。
嘉然已經拿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朝旁邊緊閉的兩個房門看了看。本來是想問自己住哪一間,話到嘴邊就噎了回去。
這個問題多傻,難不成他會放任她去住客房嗎?
沈放将她閃爍不定的神色看在眼裏,嘲然地扯了一下嘴角,伸手要來接過她的行李箱。
手心與手背的細微摩擦,還是驚得嘉然瑟縮了一下。
這個動作自然沒能逃過沈放的眼睛。
“都敢搬進來了,現在知道才怕,不覺得晚了一點嗎?”聲音是冷淡的,帶着幾分嘲弄之意。
嘉然看了他一眼,閉口不答。
他提起她的行李箱,走到一個房間前推開門,打開燈,将東西放下。
嘉然跟着走過去,看了一眼裏面的環境,的确是客房。
她有些小心地看向眼前的人,實在不懂他為什麽會如此好說話,不知道他那陰晴不定的脾氣何時又會發作。
沈放轉身出房門,走過她身邊時,俯身過來,冷淡一笑道:“我暫時還有耐心,可以等着你。”
他離得太近,房中的燈光側影映照着他的瞳眸,那裏面閃爍着洞悉一切的光芒,看得她下意識想避開目光。
那時候初見他,他雖然看起來脾氣冷冷淡淡,卻至少還有着幾分年輕人的随性。多年後再見,他已然成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商人,經營着一家規模很大的公司,眼中閃現的也是令人陌生的冷淡和銳利之色,讓人看着只想躲遠一些。
不,她不應該又産生了這種懦弱的念頭。
他肯接受她在身邊,就表示對她總有幾分示軟的情緒,無論他表面上表現得多冷淡多兇惡。
何況,如今的她的确是一無所有,不在乎在他這裏還要失去什麽。
沈放微微一哂,撤身離開,走出房間去了。
她閉眼做了個深呼吸,走進房間,關上門,卻并沒有落鎖。
她一點也不害怕失去,沒什麽可怕的。
第二天,沈放帶着嘉然到了公司。
一路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前,唐宇已經來了,端着咖啡杯子正從茶水間裏出來,看到站在沈放旁邊的人之後,露出詫異的神色。
沈放見他回來,直接吩咐道:“唐秘書,你帶韓嘉然去業務部報到。”
唐宇又是一愣。就這樣讓她進到公司來上班嗎?
他對嘉然客氣地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請韓小姐稍等片刻,我有點事和沈總彙報。”
沈放已經推開辦公室的門,進去了。
唐宇随後跟進去,将門關上了。
“你這不光是在惹麻煩,小心是養虎為患。”他壓低了聲音說。
沈放脫了外套随手丢在沙發上,回頭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道:“你太危言聳聽了。”
唐宇不贊同,“你在商場沉浮這麽多年,應當清楚,身邊的人才是最難防的。”
“我說過,無論她想怎麽樣,我都無所謂。”
唐宇只有搖頭,明知道自己的勸解都是徒勞,他還是想在一旁提醒着:“沈放,在這件事情上看來你是真的失去理智了。”
沈放回了他一個嘲然的笑容,這個笑容,是在嘲笑他自己。因為唐宇說的話,他自己心裏其實都非常清楚。
也許人的一生,中規中矩的生活之外,總會讓理智脫軌那麽一兩次。
所以,他并不在乎。
“去業務部找個業務熟練的人來帶她。”
“那業務部主管那邊,要去打聲招呼嗎?”
沈放眯了下眼,搖頭,“不用,和所有的新人一樣,不許給她任何的特殊照顧。”頓了一下,低聲道:“不過有任何狀況發生,都在第一時間告訴我。”
唐宇搖頭看了他一眼,轉身出去了。
沈放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從口袋裏翻出手機,調出手機相簿打開來,裏面只存着唯一的一張照片。
是在那年夏天一個很大的雨天抓拍到的,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色的連衣裙,撐着一把男用的黑傘,站在騎樓下等着接父親下班。
那年夏天,是他和她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微妙,她的父親就在他的公司裏上班。
只可惜,那時的重逢卻并沒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後續發展,她那時那麽排斥他,如果沒有今日的變故,她恐怕也不會願意來到他的身邊吧。
多年後的今天,他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年少氣盛,所以這一次,他絕不會再放任機會失去。
嘉然進業務部上班已經一個星期了,處境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很慘。
她的性格和以前的經歷都讓她完全不适應突然變緊繃的工作環境,業務部的主任淩昊又是個異常嚴厲的上司,自己很能幹,就要求底下的員工必須具備和他一樣的能力。稍微露出一點洩氣的苗頭,他就會說:“覺得委屈別來跑業務,做不好早點走人,免得浪費了公司的一番培養!”
淩昊脾氣火爆是全公司出了名的,即使今天業務部裏業績做得最好的精英分子,也照樣經常挨他的罵。
不過人家挨了罵還沒有氣得辭職的原因,大半都是對他的服氣。他訓歸訓,訓的話都很實際也很受用。
今天淩主任因為一個案子沒談成,又開始訓人了。
業務部的辦公室很大,大家卻全都噤若寒蟬地縮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眉順眼地聽着他訓話。
所以當唐宇走進來的時候,一屋子的人全都露出了如蒙大赦的表情。
“淩主任,又動氣了啊?”唐宇笑着調侃一句,并不受他冷臉的影響。
淩昊見是他來,沒好氣地回道:“明明前期工作做得很完善,居然還把一單大的業務給丢了,現在不訓他們,回頭晨會上挨訓的也一樣是我!”
所以說,獨受苦不如衆受苦,有難當然就要同當了。
他随口問了一句:“唐秘書又要來這裏傳達什麽聖旨了?”
他和唐宇私底下交情不錯,所以平時說話都是張口就來,完全沒有顧忌。
唐宇朝辦公室裏巡視了一眼,目光定在嘉然的身上,笑了笑回道:“沈總讓我來領個人。”他對嘉然招了招手,“韓嘉然,沈總有事要找你!”
一辦公室人的目光理所當然地全都聚集到了嘉然身上。
她剛來,同事們對她的底細并不清楚,只知道人是唐秘書領來,以為多半是他的親戚或者朋友。
難道她的靠山不是唐秘書,而是大老板嗎?
身邊已經隐約有議論聲傳來。嘉然聽在耳朵裏,蹙了一下眉,站了起來。
她走到淩昊跟前,喊了一聲:“主任……”
淩昊瞄了旁邊的唐宇一眼,擺出了不合作的态度,“我這裏正開着會,話還沒訓完呢……”
唐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雖然知道他脾氣直,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就連領導也不放在眼裏,但是今天這樣的偏袒倒是不多見。看來韓嘉然在他手下做事,給他的印象還不壞。壓低了聲音,半是玩笑道:“是沈總的意思,也的确是有事要去辦。你要是不想在晨會上被他訓得更慘,還是乖乖配合吧。”
淩昊摸摸鼻子,回了嘉然一個無能為力的表情。
嘉然勉強笑了一下,對唐宇說:“行,那我去一趟吧。”
唐宇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敲門走進來,就看到沈放正坐在辦公桌後面打電話。見到嘉然進來,他用眼神示意旁邊的沙發。
她也沒說話,順從地走過去坐下了。
聽到他用聽似随意的語氣在說:“您說這話就太見外了,那麽大的一塊地,小侄就是想獨占這筆買賣,也沒那個能力啊……”
嘉然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公事上的樣子,精明能幹,虛僞客套。以她的個性即使想學,只怕也學不到他身上的一點皮毛功夫吧。
“好,改日一定登門拜訪。聽說您喜歡收集硯臺,我上次出差路過歙縣,剛好買到了一塊好硯臺,回頭給您帶過去。”
挂斷電話,他又伸手按了內線,“唐宇,你進來一下。”
唐宇推了門進來,“什麽事?”
“替我去買塊硯臺回來,我要送人,找店主特制一個印着歙硯的盒子,盡量做得逼真一點。”
唐宇面色不改地回道:“價格大概在多少錢?”
沈放冷淡笑了笑,沉吟道:“反正都是冒牌的,随便買一個就行了。是要送給趙慶方那個老狐貍,他所謂的收集硯臺不過是為了附庸風雅,怕人家笑話他沒文化罷了。”
唐宇知道對方是什麽人,點點頭,“行,我下午去辦。”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嘉然坐在沙發上,想着他們剛才的一番對話,心裏實在是詫異得不行。
都說奸商奸商,可不真是無奸不商。
沈放站了起來,拿起擱在沙發上的外套穿上,見她一臉的凝重神色,忍不住問道:“你這副表情,到底是太驚訝,還是在心裏鄙視這樣的做法?”
嘉然擡頭看了他一眼,搖頭,“不,是受教了。”
他失笑一聲,揚眉道:“這點小事,連入門教學的程度都達不上。”頓了一下,盯着她看了片刻才又道:“嘉然,你如此單純的表情,讓我忍不住想,即使我把所有的手段和經驗都交給你,你确定你将來就真的能在商場裏混跡下去嗎?”
嘉然的臉色黯了一黯,“不知道你找我來有什麽事?”
沈放将她抵觸的表情收進眼底,勾了下嘴角,回道:“今天晚上,陪我去參加一個商業宴會。”
嘉然不懂,這明明是秘書的工作。
好吧,唐秘書是男的,可是誰讓他自己要找一個男秘書。
即使不能帶秘書,難道他就沒有別的女伴可以帶了嗎?如他這樣的身份,她不相信他身邊沒有圍繞幾個條件出衆的紅顏知己。
“又皺眉頭,不願意去嗎?”
嘉然很想幹脆地點頭承認,可是轉念一想,拒絕多半又會惹得他不高興。何況,去見識一下所謂的商業宴會,可以多認識一些人,對她來說并沒有壞處。
“不,我會去。”
她站起來,“沒事我就先出去了。”
他的手懶懶一伸,擋住了她的去路。
他看了她良久,用困惑的口氣說:“嘉然,幾年不見,你的脾氣似乎改變了很多。”
以前總是理直氣壯。現在,變得太順從了。
雖然那可能只是假象。
她擡眼與他對視,笑得有些冷涼,“人長大了,自然不能再像小時候那麽幼稚了。”
沈放的臉色沉了一下,眸光微凝,問道:“你對你現在的生活,當真是什麽都無所謂嗎?”
嘉然不知道他為何又突然提起了這句話,但還是從容地點了頭。
他沒有再說話,忽然湊到了她的近前。
嘉然心理上沒有防備,驚詫之餘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他得寸進尺地摟住了腰。
他——要做什麽?
在這樣暧昧的情勢下,要做的事其實顯得那麽理所當然。
他看着她,眼神裏的淩厲與冷靜之色已經盡數褪去,轉成了一抹暖色。
俯身過來,見她偏過頭要避開,他手一伸便牢牢定住了她轉頭的動作。
那一個吻,卻輕薄如拂面的風,淺淺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嘉然心裏陡然一悸,像是少時的那些酸楚的心事,再次又浮上了心頭。
他的聲音低沉輾轉,在耳邊輕緩響起:“這樣也無所謂?”
嘉然知道自己對眼前的事态做不到應對從容,便索性閉起了眼睛,随他妄為。
掌控着她脖子的力道卻緩緩松了下來,聽到的是他幾分嘲弄的語氣:“嘴硬,明明就是‘有所謂’。”
強作鎮定,可惜她實在是個心性單純的丫頭,想拼命掩飾,卻總是輕易就洩露了自己的心思。
他将她微愕的表情收入眼底,忽然覺得心情大好,拉起她的手道:“走,帶你去買衣服。”
嘉然勉強回過神來,下意識想阻攔,“還在上班啊……”
他握緊她的手,理直氣壯地回道:“我高興跷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