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嘗鮮

十九年來頭一遭動了想談情說愛的心思,此番遭拒,晝景神色微凝。

正兒八經世家勳貴,即便深宮裏的殿下都要小意殷勤追逐的人,還從沒遭受過這樣的冷待。

少女言語委婉,心意卻堅決。

被掃了顏面,晝景默不作聲地杵在那,身長玉立,放眼望去,秀麗山河,她一人便占了七分的天眷。

薄唇輕抿,淺淺壓着即将飄上來的羞惱,話說到這份上,哪怕是千萬裏挑一的世家主也得捏着鼻子認了。

清麗大氣的鳳眼眨去那點子窘迫。

憐舟頭顱微垂,袖口裏手指絞着帕子,餘光時刻攀附在那人唇瓣下颌,她是在意晝景的。

若說這世上有誰值得她出生入死,便是此人。

知音難覓,阿景懂她為世所不容的野望,單單從這點來看,就是世間獨一無意的好了。

她不想将關系鬧得太僵,确切來說,她只希望兩人親密,不希望生疏。

然若摻雜上男女之情,尤其是在阿景對她僅限于一朵花落在掌心的喜歡和占有,這不是憐舟想要的情愛。

太單薄,經不起風雨。

反而容易壞了兩人的朋友之義。

得不償失……

是憐舟不願見到的。

話說開了,該拒的拒了,晝景豔麗的眸子褪去那份戲弄人的玩世不恭,清眸如星,清清亮亮的,如明鏡,似能映照人心的美與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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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大的反感。

憐舟不自覺陷在她這雙清波流淌的鳳眸,直等晝景揮袖走開,她才長舒一口氣,心神得以清醒。

非她心性不足,實乃九州第一的色相,威力着實強悍。

無怪乎阿景會成為九州年輕男女都想嫁的美男子。

無疾而終的一場暧?昧,在兩人心中劃下道不深不淺的刻痕。

暮色深沉,梳洗過後的晝景穿着銀灰線鎖邊的單薄裏衣,側躺在床,背對着仍舊打地鋪的少女,罕見的有了心事。

窗外一片漆黑,蟬鳴透過繁茂的枝葉喧嚣而來,內室亮着暗黃燭光,光透過外面的透明罩子,顯得越發昏昏。

乖巧躺在被褥上的少女側頭隔着一段距離,視線穿過輕薄紗帳,落在某人動也不動的纖長身影。扪心自問,憐舟自己也想不明事情為何發展到如斯境地。

可被人真誠的喜歡,哪怕那喜歡的程度僅僅是一朵花的重量,也因了那人真誠無遮的贊美表白,委實惹人歡喜。

三分歡喜,三分憂愁。

“睡不着嗎?”

晝景懶洋洋的聲調傳來:“你不也沒睡?”

我不睡是因着心裏亂糟糟的,你呢?

這話憐舟不敢問,在她看來,阿景肯說出那番話,不乏真心實意,是真心實意的表白,也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嘗嘗鮮。

他這種人,最不适合嘗鮮,一旦嘗了,保不齊惹得女兒家牽腸挂肚,這輩子的念想都系在一人身。

而憐舟這樣無趣的性子,更不适合被嘗鮮。她喜歡從一而終,也向往永恒的愛戀,既不能長長久久,不如從未開始。

世家勳貴的愛慕,離她很遠很遠。

這中間隔着家族底蘊,隔着天壤之別,最知己好友可以,做戀人,怕有的是波折。憐舟志向高遠,絕不肯為了一份虛無缥缈鏡花水月的歡愉而貪圖喪志。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了達到她想去的地方,她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不能被情愛蒙蔽了她引以為傲的理智。

念頭梳理清,她再開口,聲音多了分明的沉穩:“阿景,明日我們當真要按照計劃吵一架麽?”

這說的又是另一件事。

憐舟嫁進高門大員本就是因着一紙契約,而她要做的,是配合晝景,完美的從恩愛眷侶,走到令人唏噓的地步。

成功和離,從而得到約定好的萬金和豪宅。

晝景「因情受傷」不再為情愛所愛,打算孤老一生,不受催婚的迫害,憐舟也能在浔陽寸土寸金的地兒紮根,開啓嶄新人生。

這是一早定好的計劃。

為此晝景還寫了一波三折的話本子,只需憐舟按照上面寫的做一出「真情流露」的大戲。

從前往江南小鎮拜祭已故的岳父岳母,話本子就已經進行到另一個轉折點,晝景提前一日從雲蘇城的魚水鎮回到浔陽,新婚夫妻,本該是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她反而丢下嬌妻獨自返程。此事落在其他人眼裏,免不了要多有議論。

晝景要的正是坊間的猜疑議論。

如此,才能推波助瀾,坐實了晝家主與其夫人在回鄉後感情生隙。

這個節骨眼上,若憐舟能再和她吵一架,更是在流言上添了一把火,為往後的夫妻決裂定下哀沉基調。

合情合理,引人探尋,是絕妙的安排。

然而少女此刻問起,晝景卻不肯依計行事了。

“我有了新的主意。”沉吟半晌,她慢悠悠吐出一句話。

別扭地轉過身,晝景眼睛明亮,一掃先前的糾結苦悶,她笑了笑,鳳眼微彎:“舟舟,你想不想進女學?”

女學?

嚴格來講,在大周,學堂和朝堂是男子的天下,皇權統治下,以男子為尊,即便是家世顯赫的世家女,也要順從地按照父母之命,從家族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與人聯姻。

想不想進女學?

這問題毋庸置疑。憐舟當然是想的。

而晝景正經的時候從不說無的放矢的話,少女一瞬抛開那些錯亂混雜的情情愛愛,眼睛在昏暗的內室閃爍着迫切的光,她小聲道:“你有辦法嗎?”

“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這話說的,憐舟自認膽子不算大,可若是有讀書的機會,便是教她上刀山下油鍋都是可以拼一拼的。

昏黃的燭光下,床榻之上,隔着輕薄的紗帳,憐舟依稀望見了年輕家主慵懶翹起的二郎腿,雙腿修長,隐隐綽綽的輪廓為這夜增添了誘人秀色。

她撇開眼,穩住心神的同時小聲清了清喉嚨,夏日時節,莫說夏蟬吵嚷不休,她一向平靜的心都有些燥了。

少女側過身子「非禮勿視」,輕柔的音色帶着不可阻擋的決心流入晝景的耳,她道:“我怎麽就不敢了?”

帶着點小傲嬌,不服氣被人看輕了。

晝景低聲淺笑。

心頭的悶氣頃刻消散,她動作潇灑地踢了身上涼薄舒适的被子,寬松的裏褲被帶着堪堪卷到膝蓋,瘦白的小腿晃呀晃,許是因腿太長了,很自然地探出紗帳。

晚風靈活地沿着窗縫鑽進來,呼吸聲起。

很長時間憐舟保持着一個姿勢不動,直到确定那人睡熟,她慢騰騰翻轉身子,借着極好的視力,被那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腿吸引。

真好看……

她贊嘆道……

白鶴書院……

大周最大最好底蘊最深的書院,少年人渴望的求學聖地。

當晝景坐在床榻睡眼惺忪地說“要送憐舟入白鶴書院”時,因為有機會求學、興奮地早早醒來、正穿着裏衣坐在梳妝臺打扮的少女驚得不知如何言語。

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你是說白鶴書院,我,我也可以去麽?”

“尋常人當然去不得。”晝景擡手打了哈欠,秀秀氣氣,眼角浸出的水汽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柔美纖弱。睫毛輕眨,薄唇微張,有種單純、迷人的妖冶。

憐舟回眸望去,見她衣領歪斜,脖頸下映出小片白皙嫩滑的肌膚,神色一怔。

混着殘存倦意的某人得意地沖她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旁人去不得是身份不夠,你想去,書院的那些老頑固想攔都不敢攔。”

“那麽厲害嗎?”醒過神來,少女揚眉笑開。

其實她想問,白鶴書院竟然也有女學嗎?可這樣的疑惑,在對上某人絢爛的笑容後,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相信便是。

炎炎夏日,往常活力四射的學子們紛紛無精打采,下課鐘聲響起,紛紛蔫頭耷腦地趴在書桌,這樣的天氣,不睡着已經是對授課夫子的莫大敬重。

此起彼伏的淺眠聲中,一道渾厚的聲響在學堂炸響,惹來一群世家子接連皺眉。

“瘋了不成!還不快閉嘴?”

被斥責的那人接過書童遞來的小碗酸梅湯,湯水入喉,眼睛都明亮三分。

面對同窗的怒瞪,他依舊吊兒郎當:“猜猜我方才隔窗看到誰了?你們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

有人在身邊咋咋呼呼,覺根本沒法睡,周躍乃甲等世家嫡長子,衆人不好明面上将他得罪,遂溫聲同他搭話。

胃口吊得狠了,周躍不知從哪拿來一把折扇,竹扇徐徐展開,他煞有介事道:“我問你們,現如今排在九州第一美男榜的榜首是何人?”

這話浔陽城六歲小孩都知道。

短暫的沉默,下一刻學堂炸開鍋——

“是晝家主!他來書院了?!”

晝景破天荒來書院一趟,險些被堵在書院門口無法抽身。

直等到世家主的車駕走遠了,熱情的學子們止不住扼腕嘆息,這次又沒有求得家主做書院的授課夫子,下次想将人逮到,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家主自創的那手「明妍體」,我心折已久……”

“我更想向晝家主請教「雲纖舞」,「雲纖舞」跳得好,與世家女議婚都要順利許多。”

周躍「啪」地合上扇子:“我就不一樣了,得見家主一面,中飯我能多吃兩碗!”

衆人接連表達了一番嘆惋,午課的第一堂課結束,學子們頭湊頭猜想家主來書院所為何事。

院長室……

冰鑒內冒着充足冷氣,驅散得了眼前的燥?熱,驅不了心頭的苦惱。

三十多年無人報名的女學,今日罕見的迎來第一位,老者顫顫巍巍的将薄薄的帖子放在諸位夫子面前:“這是晝家主為其夫人送來的,你等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能如何?

諸人面面相觑,報名帖都親手送了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他們有膽子攔着世家主夫人踏進書院一步?

“只是……”

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猶豫道:“女學多年來形同虛設,自開辟,從無世家女入院……”

女院那邊的書舍、學堂都年久失修了,住普通人都不方便,何況要晝夫人入內?

“是了……”老者頂着一頭銀白霜發:“這就是諸位接下來要忙碌的了。”

踏着一路蟬鳴高歌,晝景心情雀躍地回府。

聽到響動,憐舟提着裙角小跑着來迎,站在庭院仰頭羞怯地看着來人,眸子映着細碎柔光。

晝景莞爾:“成了……”

夢寐以求的事就這樣輕而易舉達成,少女臉頰紅潤,呼吸急促,猝然被盛大的喜悅擊中,看着眼前人竟不知該如何言謝。

“我……阿景,我……”

“謝就不必了。”

她身子前傾,指着光潔的額頭道:“出汗了……”

話音方落,少女踮起腳尖,捏着香帕虔誠細致地為她擦拭浮在玉白肌膚的細小汗珠。

兩人挨得極近,呼吸可聞。

下人識趣地默然退去。

少女身上的淺淡香氣甚是好聞,晝景放任着嗅覺,悠然生出一股滿足感。

身前的目光赤?露絲毫不懂得掩飾,憐舟忍着羞意後退半步,心跳如鼓:“好、好了。”

晝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耳根染上可人的紅暈,方才罷休。

她見好就收,全然不知憐舟心湖因她疊起多少波瀾。

“舟舟……”

“嗯?”她歪着頭,假裝在看紅花綠樹。

晝景忍笑忍得艱難,偏還要得了便宜賣弄乖巧,眼波橫流,細膩如絲的媚?意哪怕憐舟未曾與之對視,也感受到了那份被美色引?誘的煎熬。

“舟舟,我餓了。”

煎熬了許久,等來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大實話,憐舟說不上是羞是氣,心道:吃吃吃,你就懂得吃!

她懊惱扶額,胸前不可抑制地小幅度起伏。

晝景看得舍不得移開眼,暗道:小姑娘哪來那麽大

氣性?

“我去做飯……”

丢下一句話,如鮮花清純美好的少女匆忙走開,餘香殘留,晝景深吸一口長氣,笑了。

她就知道,世間無論男女,就沒有不好色的。她這般好顏色用來勾,引一只心思彎彎繞繞的小梅花鹿,綽綽有餘。

晝景哼着小曲,前往書房寫信。

兩刻鐘後……

浔陽城有頭有臉、家中有女的世家家主接連收到同一封信。

半個時辰後。

報名女院的帖子如雪花堆積院長桌案。

愁慘了一衆諸位飽學之士。

而暗中謀劃了此事的晝某人,彼時正殷勤地朝少女露出一排小白牙,笑得委實明媚燦爛。

“舟舟,來一起吃瓜。”

憐舟接過她手上遞來的寒瓜,心尖竄出一抹羞怯。

她以為自己說得很明白了,可這人……

大抵是位高權重,生來得天獨厚從未嘗過被拒的滋味,所以才來一改常态纏着她罷。

念及此,憐舟垂眸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

饒是如此,她也感激晝景對她的好。

這世上,她清晰的知道沒有人會像阿景一樣,将她的野望當做遲早會握在掌心的夢想。

沒有人,會像「他」一樣,待自己這般好了。

她知道……

她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阿景:愛她,就送她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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