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暧昧游戲

世家女踴躍報名白鶴書院女院一事,在短短三日內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波。

書院乃男人的天下,怎能容女子分一杯羹?此言一出,不知激起多少世家女子的反感。

不同立場觀念的人吵得鬧哄哄,然而事已成定局,晝景一心要送憐舟入女院讀書,才不管那許多的世俗偏見,不僅如此,還貼心的為舟舟姑娘送上一大批青春貌美的女同窗。

三十年前,亦有女儒提出在書院開設女學,鼓勵更多女子前往書院求學。

此舉之艱辛,在大周以男子為尊的背景下,女儒憑一己之力,在白鶴亭辯駁了三天三夜,辯得一衆反對者啞口無言。又拿出全部身家用于修建書舍、學堂,這才有了書院開辦女院的先例。

可世事不如人願,女儒用了畢身學識和半生財富換回來的機會,沒有人珍惜。

或者說,沒有世家女敢做那學海争先的第一人。

是不敢,也是不願。

是不願,更是沒必要。

沒必要離家求學,沒必要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

世家明哲保身的傳統,致使當年新開辦的女院無一人報名。

此事俨然成了三十年前浔陽城最大的笑話。

猶記得那年,三十三歲的女儒一身嶄新儒服立在女院門口,風度翩翩,儒雅清麗,她以最飽滿的狀态、最昂揚的姿态,屏氣凝神,迎接大周即将到來的朝氣蓬勃的新生。

殘酷的世道卻無情的給了她致命一擊。

她幻想的一幕被狠狠撕碎,周圍人的議論和譏笑,以及身後挺立的學堂、書舍,無一不在嘲諷她的天真。

夜幕降臨的那一霎,報名截止的那一霎,女儒站在女院門口無聲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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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一場重病來襲,病沒好,決心遠走浔陽。

當年為開辦女學精心挑選的七位女夫子。時過境遷,如今走的走,散的散,白鶴書院面臨無人可招的地步,有了學生,沒有教授課程的先生,眼瞅着這又是一樁別開生面的笑話。

在書院如火如荼修葺書舍學堂的關口,一名背着書簍的女子從遠方而來,目色沉凝地盯着書院「博學篤行、有教無類」的院碑,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嗤笑。

忙得焦頭爛額的書院夫子側身無意一瞥,身形立時頓住。

他上前來:“閣下來此……”

來人不知怎的,眉眼之處總覺得熟悉,百忙之中,男子方有此問。

被問話的女子容貌秀麗,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

聞言她緊了緊背上的書簍,寒聲道:“我來應聘做女院教導夫子。”

這不像是來應聘做夫子的,一身冷情,倒像是來尋仇。

男人倏地想到什麽,一拍腦門:“敢問貴姓?”

“沈……”

“你……”男人恍然:“沈譽是你何人?”

女子眉眼冷傲,朱唇輕啓:“正是家母……”

三十年前,女儒沈譽力排衆議,愣是在大周第一名院的白鶴書院為出身權貴的女子撕開一道光明正大入院求學的口子,可惜的是,口子撕開了,并未有光照進來。

成了沈譽心頭難以愈合的疤。

而後回鄉招贅,又在她豐富人生裏增添了傳奇一筆。

這樣的妙人,大半生撲在傳道授業解惑,壽數六十三,于半月前撒手人寰。

含笑而終……

得知浔陽帝都有衆多世家女争先恐後報名進入女院,躺在病榻大笑三聲,淚流不止,臨死特意囑咐唯一未嫁的小女前往書院為教學事業增磚加瓦,完成她一生未竟之功業。

沈端生性寡言,沒理會一旁沉浸在舊事中的男人。

她擡頭繼續望向這座號稱大周第一名院的書院,想到娘親就是在此深受重擊,沒來由生出一股對這世道人心的厭煩。

厭煩之餘,更有深深的無奈綿延——她在這裏,真的能找到娘親所說的身懷野望、一心向學之人嗎?

指望那些驕矜的世家女,呵!

沈端神情透着隐約的煩躁。

她來這,可是身負為母盡孝的遺命,她眸子微眯,神色愈冷,一言不發看着男人。

男人四十好幾的人,被一個姑娘家看得背脊發涼,讪笑道:“此行,只有閣下一人麽?”

“還有三位師姐在路上。”

打瞌睡來了枕頭,果然,以沈譽的性子,怎麽會放棄貫徹一生的抱負理念?他搓搓手,“沈前輩沒來嗎?”

話音剛落,沈端眸光閃過一抹哀色:“她來不了了。”

男人一怔過後,腰杆再難保持直挺,心甘情願地彎下去,朝着年輕的女子行了文人極具莊重肅穆的「折禮」。

“先生高義……”

這是沈譽應得的,沈端身子筆直,代母坦然受之。

娘親一輩子的心血都砸在了這裏,龐大恢弘的計劃夭折在第一步,大周不重女子學識,要改變一國之求學氛圍,需從上想辦法。

若世家女人人口讀詩書,在學識之上壓世間男兒一籌,強悍的實力才能撼動流傳已久的偏見,世家女不動,寒門女子重學之日遙不可期。

不管因着什麽緣由使得世家變幻心思,肯主動催促家中女子來書院就學。那麽,接下來她只要按照娘親吩咐的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下去。

沈端攥緊掌心,她願意坦然地面對往後任何風雨。

一月後……

白鶴女院正式招生。

世家花了大把的人力物力財力,換來女院蓬勃昂揚的全新面貌。

一身儒服的沈端,一如三十年前的沈譽,如玉如竹地立在女院門口。

來往者衆……

憐舟昨夜激動地睡不着,頂着眼下淡淡的烏青,痛快地繳納了一年的束脩,唇邊噙笑地從女子手裏接下入學的小木牌。

人山人海,仆從婢子占了絕大多數。

許是她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沈端少見地多看了一眼,被少女容貌驚得頭腦出現短暫空白。

巴掌大的小臉,肌膚細膩吹彈可破,眼眸含水,潋滟多情,梨渦淺淺,笑起來更襯得萬分嬌妍,舉手投足,溫婉秀氣,美貌不可方物。

“笑什麽?”她問。

“啊?是在問我嗎?”憐舟妥善收好自己的小木牌,木牌背面标明了所在的書舍和學堂,回眸沖着湖面站在甲板上的某人招招手,她害羞道:“夢想成真,當然開心呀。”

音色清亮,餘音婉轉,她很快走開,像只放飛自由的鳥兒,迫切地走向她渴望的歸宿。

少女眉目流露出的喜色感染了沈端,她心想:或許這陳舊腐朽的世道真的變了,也未可知。

白鶴書院對面的文墨湖。

風吹湖面,豪華大船上,身披錦繡的世家子們有說有笑。

宋漣手裏端着白玉杯,坐在甲板張望着女院招生的情形,他家阿姐也在父親要求下進入女院,初入書院的第一天,不知适不适應。

他心裏的擔憂要從眼睛裏冒出來,一旁的鄭二笑着飲了一杯清酒,手臂攀在他肩膀,調侃道:“宋三公子原來這般多愁善感,我家妹妹們入書院求學,我這做哥哥的,都沒你這為人胞弟的擔心。”

他不解地「啧」了一聲:“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麽?阿景,你說是不是?”

歪頭看去,卻見一水的年輕俊秀裏最貌美的晝景也癡癡巴望着女院的方向,奇也怪哉,鄭二右手在她眼前晃過,一臉「牙要被酸倒了」的神情。

退回幾個月,清明踏青那日,他和宋漣還在為好朋友晝家主的婚事愁禿了頭,竟不想這才多久他們素來不動情愛的九州第一美人,心裏也知道裝着嬌媚俏麗的姑娘了。

再也望不見少女雀躍的身影,晝景指間捏着杯子,淡淡一笑:“你當誰都是你,沒心沒肺的。”

鄭二張開嘴便要反駁,不争氣地為友人那張驚若天人的面孔傾倒,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幾人結伴飲酒烹茶,消磨時光。

按理說這樣的日子她應當親自送舟舟入院,可白鶴書院招生日,她若出現恐怕會在此引起不大不小的亂子,昨日書院院長特意寫信傳達了善意提醒。

舟舟也不肯要她出面,只能坐在湖上遠遠觀望。

宋漣、鄭二相貌雖遠不及晝景惹眼,出場不會引來學子的熱切追捧,卻也被家中姐妹勸阻。

女孩子們入學第一日,憐舟很快交到了新朋友。

宋染體弱,文采卻是極好。知書達理,學識淵博,是眼下的憐舟萬萬不能及的。

兩人湊巧成為舍友,兩人一間的寝舍,有一個善解人意的舍友,是令人愉悅的美事。

女院統共招收一百九十八名學子,二十四歲的沈端憑其才能成為當之無愧的女院院長,嚴苛的二十三條院規發到每個學子手裏,嘩然一片。

“什麽?每月例行一考,末者極有可能面臨退學危險?”

“每半年還要和北院的男子們競考四書六藝?這太不公平了!”

沈端站在高處冷眼看着這群富貴窩裏養出來的嬌嬌女,冷笑:“不公平?是你們天生認為比不過男子?荒唐!學海無涯,不進則退,若連與人争競才學之心都欠缺,不如現在就回家嫁人,讀什麽聖賢書?髒了這聖賢地!”

她口氣嚴厲,年紀不大,聲勢很足。

大儒沈譽養出來的女兒豈是尋常之輩?

這一點,在場的女子眼下根本意識不到,她們的院長是如何雷厲風行的人物。

院規頒布下去,行則進,不行則退,世家要臉,前腳進了書院,若後腳被趕出來,或承受不住院長大人無情的冷臉哭啼啼地跑出來,旁的不說,名聲有了瑕疵,莫說嫁個好人家,回了家少不得被爹娘訓斥一番。

哪怕受不住,為了面子裏子,也得撐住一月。

二十三條院規,憐舟花了不到半刻鐘背得滾瓜爛熟,她并不覺得院規有多嚴苛,無規矩不成方圓,她來女院,是來求學,不是來玩的。

天邊金烏西沉,少部分人留宿在寝舍,更多的人家中已有馬車來接。

好歹頂着「晝夫人」的名號,憐舟這一日承受了太多充滿各種意味的打量,好的、壞的。

尤其那些知道內情的世家女,一想到被糊裏糊塗無從抗拒地送往女院,無非是家中爹爹給晝家主面子——世家之首的晝家,晝景想做什麽,哪怕不言語,她做了,後面有的是人效法。

這算什麽?陪「太子」讀書?

拈酸吃醋、陰陽怪氣的人不在少數,盼着憐舟和晝景和離的人更多。

憐舟才不願将時間精力花費在這些無用之地。

從學堂出來,她笑着與宋染告別,宋家的馬車漸漸駛出她的視線,一陣風吹過,天空漸漸落起了雨。

近日坊間傳言晝家主與其夫人感情生出裂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畢竟晝夫人和家主一前一後從江南回來,在有心人眼裏,已經能說明很多事。

這不,外面下起了雨,貴為世家主夫人的女子抱着背包孤零零地站在臺階,真是看得人解氣。

不乏有人幸災樂禍。

憐舟暗地裏撇了撇嘴,她心想,這些人真是無聊。阿景與她和離,難不成下一個就能迎娶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麽?

沈端遠遠地看着少女,有心上前兩步,腳步輕擡,下一刻便見貌美的女孩子臉上綻開明媚的笑。

馬車停在書院門口,晝景掀開簾子朝她含笑招手:“舟舟,快過來。”

紫金旗在風雨中獵獵作響,看到馬車上斜插,的那面旗幟,沈端頓時明悟過來少女的身份。也是入院學子皆做未出閣的打扮,竟不想,原來這天真秀美的少女已為人婦。

她身形停駐,看着馬車漸行漸遠。

目睹了年輕夫妻恩愛甜膩的畫面,穿着梨白長裙的女子惡狠狠地跺了腳,面色不善地看着身邊人,興師問罪:“不是說晝景厭了她嗎?怎麽還親自來接?”

馬車內,憐舟欣喜地訴說今日見聞,晝景漫不經心歪倒在小榻,指尖剝着一枚荔枝,拿幹淨錦帕裹好遞上前來。

“吃……”

憐舟不好意思地接過:“你、你也吃。”

“我看你吃。”

女孩子臉色微紅,小口輕咬,鮮嫩的汁水濺在唇齒,暈了層淺淺水光。晝景看得興起,擡手又剝好一枚。

入口的荔枝果肉除卻表層的鮮美,核心仿佛裹着明亮的焰火,不灼人,卻令人難以忽視。

憐舟斯斯文文地吐出橢圓的果核,沒敢看晝景的臉。

她糾結郁悶的想,阿景到底何時才能放棄同她玩這暧昧的追逐游戲啊。

“喂……”晝景笑吟吟看她:“禮尚往來啊。”

去你的禮尚往來,又不是她要吃荔枝的!

好脾氣的少女抿了抿唇瓣,拾起堆在果盤的荔枝,嫩白的手指剝開外表粗粝的果皮,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

“甜不甜?”

憐舟想了想先前嘗過的鮮果,“清甜可口,很好吃的。”

有了她這話,晝景給面子吃了半碟子。

臨到下馬車時,憐舟還在用帕子擦拭指尖,總覺得阿景是故意折騰她的。

夏日雨水充沛,頭發多少沾了雨絲,九州第一美的家主從浴池掀簾而出,少女捧着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舟舟?看書累了吧?”

“不累……”她頭也不擡,一副沉迷書海,對美色不感興趣的清正寡欲作派。

“學堂之中,可有人欺負你?”

憐舟目光一頓,依舊沒敢擡頭,唯恐看了不該看的,再次被這世間頂級的絕色亂了心神。她輕聲道:“我再怎麽說也是「世家主夫人」,看在你的面子,誰又敢欺我?”

書本裏的內容再難看進去,眼前這人擺明了要和她聊天,憐舟放下書卷,為了使她放心,語氣輕松道:“況且女院裏有沈院長在,沒人敢亂來。”

沈院長?

啧!

作者有話要說:阿景:你記着,我是送你去讀書的,不是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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