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少女如糖

夜雨敲窗,「吧嗒」「吧嗒」細密連貫的雨聲傳來,雨水沖刷了浔陽城,洗去了前陣子的悶熱。

用過晚食,憐舟系着寬敞浴袍,長長的衣帶束腰,腰身纖細一掌可握,發梢纏綿着雨滴,婢女早就習慣了夫人凡事親力親為,眼觀鼻鼻觀心,垂手而立。

“下去罷……”

“是……”

內室陷入寂靜,剛從浴池出來,白皙的肌膚暈着熱氣浸染出的濕潤粉意,憐舟坐在梳妝臺前看着銅鏡內的自己,白了,高了,眉目不知不覺在這富貴堂皇的高門大院也漸漸養出了細微可察的典雅矜貴。

她知道這樣的變化從何而來。

仆從女婢,到了這個位置,多是看菜下碟。阿景待她無一不好,日複一日,更有假戲真做的沖動态勢,導致阖府上下,無論知情的、不知情的,待她敬畏有加。

全然拿她當府裏的第二個主子,這是憐舟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卻成了素日以來的常态。

“在想什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憐舟回過神,扭頭看去,晝景眼睛彎彎地沖她笑,上前兩步,一手越過她,撐在梳妝臺的桌沿。

清新的香草味萦繞鼻尖,憐舟又驚又羞,未語臉先紅:“阿景,你、你別這樣。”

做朋友做到此等暧昧不清的份上,她越發不知該如何面對。要說的話已經說了,這人充耳不聞,行事肆意,卻極為懂得拿捏尺寸,常常教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

總歸不讨厭就是,可不讨厭,不代表着要順從接受。

晃神的功夫,她心思翻閱了數裏,晝景屢次在她這受挫,此時倒想沒事人一般,語笑嫣然。

憐舟最受不得「他」這樣笑。

笑起來比女子還妖媚嬌柔,偏偏你以為「他」嬌柔,長眉上挑,又能挑出難以訴盡的散漫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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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也不正經。

她臉上騰起絲絲縷縷的熱,別開臉,唇邊飄出一抹嘆息,若非了解這人不會胡來,長此以往,她怎能放心繼續這為期三月的契約?

遑論在男子房中,着了浴袍,心無旁骛地想着心事。

她是信任阿景的。

而被她搭上一生的清譽來信任的某人,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變戲法似的從袖口摸出一枝蒙了水霧的嬌花。

“送給你。”

這不是她首次送憐舟花,卻是第一次在送花的剎那留意到少女眼底一閃而逝的驚喜。

她也跟着歡喜。

少女如糖,一時嘗鮮,越嘗越鮮,甜糯磨人,以至于開始上瘾,欲罷不能。

十八、九歲,按花姨的話來講,恰是談情說愛的好時候。

憐舟被一朵花取悅,欲起身将花枝插放進好看的白瓷瓶,冷不防對上進在咫尺的美姿容,呼吸一滞:“你、你倒是讓開啊。”

她語氣無奈,帶着點女兒家忍無可忍的小驕縱,晝景聰明乖巧:“我扶你起來。”

我又不是起不來!

拗不過她,總不能因為這等小事壞了彼此情分,憐舟心裏敲着小鼓,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樣子,像怎麽回事嘛。

烈女怕纏郎,話是沒錯,可……

她壓着滿心愁索将嬌花放進浸了清水的白瓷瓶,想着最好這朵花能多活幾天。

“夜深了,該睡了。”

“知道了。”随之而來又是少女無言的嘆息。

內室陷入淺淡昏黃,躺進自己的小窩,憐舟歪頭看向幾步外的床榻,欲言又止,下唇咬得留下淡淡齒印,猶不覺。

許是等阿景膩了就好了。

懷着說不出的悵然入夢,夢境之中,河水盡頭,桃花缤紛而下,身穿雪白長裙的女子似笑非笑緩步走來。

眼神清澈篤定,看着自己,像在看着細網裏無法逃脫的獵物。

“不、不行,不要……”

喃喃低語消散在昏暗的內室,晝景眸子不知何時睜開,側身挑開紗帳看着不遠處做夢的小姑娘,她心下好奇,這是做了什麽夢,為何不行?怎麽就不要?

天将明未明,憐舟懷揣着詭異的夢汗濕着醒來,匆匆往床榻瞥了眼,疲憊地長舒一口氣。

怔然地坐起身,她糾結地輕揉微蹙的眉頭:拖不得了,她必須要和阿景說清楚。

她不想陪他玩,以真心為賭的旖旎游戲,更是玩不起。

濕軟的帕子擦去殘存的睡意,晝景一身薄衣,訝然地看着主動坐在身側的少女。心裏生出不妙的預感,莫名的想起夜裏少女掙紮喊出的細碎呓語。

她笑問:“舟舟,是我有何不妥麽?”

婢女們魚貫退出,穿戴整齊的憐舟捏了捏指尖,紅唇抿出若有若無的委屈,眼神幽怨:“阿景,我不喜不清不楚的暧昧,你說待我只是一朵花的喜歡,那麽我煩了,厭了,我視你為終生摯友,不願因此生分,你也別再逗我了,行嗎?”

她開口的一瞬間,晝景的心倏地涼了半截。

扪心自在,她固然有玩樂逗趣的意思,可未嘗不是真的想要嘗嘗情愛的滋味,看着對方眼裏的果斷堅決,她張了張口。

“阿景,你先聽我說。”憐舟這人最反感的便是拖泥帶水,若非真心将晝景放在心上,哪值得她連日來為此傷神?

她喟嘆一聲:“我一心向學,學海之上,容不得三心二意,你生得貌美,家世顯赫,才能卓越,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但凡你招招手,亦或遞出一道眼神,多的是為你死心塌地的世家女,我算得了什麽?

能與你結為摯友,已是我之榮幸。我不敢貪求太多。也不願去患得患失、瞻前顧後,來猜忌你的真心。做朋友就很好。可以長長久久,無話不談。”

齒貝松開淡粉的薄唇,她僅以氣音道:“別再,來撩撥我的心了。”

你明知你秀色可餐,容貌昳麗。

世人誰不好顏色?我也只是俗人一枚。

“舟舟……”

“我說完了。”她忙不疊地推門而出,留下晝景一人對鏡自觀。

這是,把人給逼急了嗎?

她默然扶額。

持續了四日的雨水終于消停,陽光穿透層雲而來,碧空如洗。

白鶴書院,女院。

憐舟倚在窗前發呆,直到一聲冷哼傳來,她睫毛微動。

書桌一側,穿着梨白長裙的女子同衆人說笑,她心神恍惚地聽了一耳朵,大抵是譏諷她學堂之上答不出夫子所問,也就是命好,做了晝景夫人。

閑言碎語聽多了徒惹心煩,憐舟放空了的思緒重新回來,安安靜靜地翻開書卷,溫故知新。

她底子單薄,比不得生來條件優渥的世家女,學堂統共三十三人,進學成績排在末尾,招致衆人好一番指指點點。更有人跑來當着她面指責她丢了晝景顏面,丢了世家主延續百年的尊榮。

罪名太大,憐舟承受不起,只能越發刻苦。

學堂裏的冷嘲熱諷并未因此停止,宋染眼睛發直地望着憐舟,神色隐有困惑。

“染姐姐?”

宋染揪着衣袖,小心湊近過來:“憐舟妹妹,我不明白。今日夫子所問,你應當是所有人中最該熟知的……”

“我最該熟知?”

“是啊,「明妍體」與「白流體」俱是晝家主所創。晝家主才華橫溢,低調謙遜,學業之上,若有不懂你請教他當是最合适的。”

浔陽城百姓口中的恩愛眷侶,若曉得晝夫人連自家夫君獨創的筆體都不了解,恐怕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傳言。

憐舟小心藏好心底冒出來的驚訝,沉吟片刻:“染姐姐看來,阿景是怎樣的人呢?”

“晝家主呀……”宋染回想起幾年前一身紅衣的秀美少年郎。

“晝家主年少能扛起世家之首的金子招牌,這在當時是很了不得的。換了年長他一輪的人來主持家業,都不見得會有晝家眼下一半的興盛。

晝公子少有奇才,心性沉穩,儒雅斯文,待人和善

,行事随性有時候又格外講究。他是個矛盾的人,美豔,冷傲。目無下塵,笑起來常常給人游戲人間的錯覺。可我認為,大抵是他生得太好,才惹得世人對他多有誤解。”

“所以,你看,正因為他太好,羨慕嫉妒憐舟的才越發多呢。”

陽光照在洗硯湖,微燥的風輕輕吹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憐舟苦悶地坐在湖邊,後悔晨時說那番話了,即便要說,也要溫柔一些。

說起來阿景知她懂她,帶她走出少時的噩夢陰影,鼓勵她的理想抱負,深信不疑她能做的更好。

身為摯友,她卻對他知之甚少,遑論兩人是名義上的恩愛夫妻,有着世上最親密的關系。也難怪當她被夫子問倒時,同窗朝她投來探尋不解甚而譏諷的眼神。

憐舟自責捂臉。

沈端看了有一會兒,這才輕手輕腳地走上前來。

望着水面陡然浮現的身影,憐舟回眸,待看清來人,語氣恭敬,起身行禮:“拜見院長……”

“嗯……”

沈端為人冷淡,場面微僵。

好在少女笑起來明媚絢爛,适時緩解了稍顯沉悶的氣氛:“院長能和學生講一講沈前輩的故事嗎?”

提到已故的娘親,沈端臉色緩和,難得地沖對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娘親一生志在推行女學,可惜世人辜負了她……”

這是一個起初熱血昂揚,最後被現實打敗染了悲怆的故事,沈譽前半生為人敬仰,在以男子為尊的天地,成為當世大儒,憑着一身傲骨滿身志氣,和文壇的老頑固們鬥智鬥勇,在最嚴寒的地方開出了一朵花來。

輸給了世道。

“三十年前的女院是一場笑話,我想,三十年後的今天,應該會有所改變。娘親說,要我大膽去做。”沈端盯着水面少女的倒影,“你說,裏面的,有多少是真心來求學的呢?”

“可是希望,不正是代代相傳的嗎?”憐舟怔怔開口:“管她多少呢。畢竟女院不再是一座枯院。”

“嗯?”

“學生淺見……”

“不,你說的很好。”沈端察言觀色,低聲問道:“你,心情不好?”她頓了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或許你可以和我說一說。”

她極少主動與人攀談,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憐舟沒想到會從嚴厲的師長口中聽到溫情的關懷,她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只是覺得自己行事終究有些武斷,誤解了對方的心意,為人處世,還有得學。”

這場談話很快結束,憐舟回到學堂,發現毛筆被人折斷,本着以和為貴的心思,暫且忍了下來。

初入女院,汲取書卷上的道理還來不及,她不想惹來多餘的麻煩。

見她在位子坐下,宋染低聲道:“崔家乃太子心腹,她們如此肆意妄為,八成有恃無恐。”

朝堂的勢力劃分憐舟絲毫不感興趣,可宋染說的沒錯。很快,她就知道,崔知是仗着誰的勢,敢公然和她撕破臉了。

午後,十一殿下、十五殿下、十七殿下正式成為女院學生。

再次見到崔知,她得意洋洋地站在李十七身後。

“聽說,你在學堂鬧了好大的笑話。”李十七手上握着不離身的軟鞭,負手而立。

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來勢洶洶,憐舟頂着晝景夫人的頭銜,俨然犯了衆怒。

嫉妒如火,李十七眼睛此刻就冒着熊熊焰火。看着她們,看着這些身份貴重的皇家貴胄,憐舟再次感嘆,想取而代之做名副其實「晝夫人」的,實在太多了。”景哥哥十五至十九,他所有的光輝事跡本公主都如數家珍,你說景哥哥疼你愛你,卻連他獨創的「明妍體」「白流體」都不知……“十七殿下摸着下巴,輕笑:「莫不是騙人的罷?」十七殿下若有疑惑,大可直接去問阿景。下學了,我該走了。”

“站住!本公主讓你走了嗎?”李十七上前兩步,怒道:“景哥上爛泥,哪能配得上九州第一才貌的景哥哥?我勸你最好識趣讓出這位子——”

“讓出這位子?”理智告訴憐舟要隐忍,要沉默,話到嘴邊她一聲冷笑:“讓出來是給十七殿下坐麽?阿景可不喜歡你這樣蠻橫驕縱之人。”

圍觀衆人倒吸一口冷氣,實難料想,平時被崔知欺負隐忍不發的人面對當朝公主言語竟如此無狀?

李十七登時變了臉色:“你放肆!”

憐舟心想,人當真是不能慣的,她被阿景寵着慣着,面對李十七的挑釁,連一時忍耐都做不到了。她驀地生出一種念想,想早點回府,不願再見面前一張張氣急羞憤的嘴臉。

她要走,哪有那麽容易?

好在此時,象征世家主的車駕及時從不遠處駛來。

車廂之內,晝景揉揉臉,揉碎那點子小惆悵,她該怎麽讓舟舟明白,她沒有戲耍玩弄的意思呢?

“家主,書院到了。”

李十七匆忙将軟鞭丢給崔知,眼見崔知藏好鞭子,她心下贊賞,隔着一段距離小跑着迎向某人。

“景哥哥!”

晝景俏臉微變,笑意凝滞,越過她看向不遠處的儒服少女。

“舟舟!”

聲音裏的欣喜騙不了人,且不說被無視的十七殿下是何感受,無人留意的地方,十五殿下眼底掀起陰沉可怖的風暴,看向憐舟,冰冷中帶着刻骨的嫉恨。

背脊倏爾攀爬的涼意令憐舟駐足回頭。

“怎麽了?”

“無事……”她為晨時說的那番話感到羞愧,或許那些人說的也沒錯,她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晝景,人有多面,她引以為知己的某人,是否還藏着不為外人道的隐秘?

“景哥哥?”

“阿景哥哥……”

李十七和李十五先後開口,周圍有着不少下學的世家女,晝景感到深深的厭煩,不曾多說,帶着憐舟上了馬車。

揚長而去……

今日這陣仗她看了少一半,晝景雙眸閉合,皇家這幾位公主,任性慣了,霸道慣了,偏執慣了,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

思及崔家女郎見到自己時隐約心虛的神情,她心想,舟舟八成被人欺負了。

“傻姑娘……”她小聲嘀咕。

先是懷疑她用心不純,懷疑她的喜歡太輕薄,後又害怕栽進美色深坑無法自拔而受傷,身在書院,被世家女欺負了也不知找她來做靠山,常言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舟舟也太不會「哭」了。

車廂寬敞,憐舟耳力極好自然沒錯過那聲類似嘀咕的輕哼,是她傻嗎?她無奈地笑了笑。

“笑什麽?”晝景眸子揚起亮光,好整以暇問道。

憐舟仍舊淺笑,一手托腮,女院的寬大儒服穿在她身,遮蔽了豐腴的好身材,反襯得人清瘦嬌美,一只手就能拎起來抱在懷裏的「嬌」。

晝景被自己設想的畫面逗笑,長睫忽閃便見少女興味十足地看着她:“阿景,我可以重新認識你嗎?”

說好的「重新認識」,那麽舊事推翻,對于晝景而言意味着平白多了一次追求小姑娘的機會,為此回家路上偷偷興奮了片時。

這種感覺是以前不曾有的。處處透着奇妙。

很快,入夜,她算是徹底曉得舟舟姑娘說這話的意圖了。

腼腆的女孩子抱着厚厚的一卷書來到書房:“阿景,你能幫我解惑嗎?”

重新認識,從認識他的滿腹才學開始。

晝景:“……”

晝景只能木着臉認了。

“教你可以,可不能給我丢臉。還有,你的字不夠漂亮。”

憐舟拿出十二分的乖巧,背脊挺直,燈光下她聽得認真,虛心受教。

一人用心教,一人潛心學,世間絕頂做學問的好苗子,遇上基礎薄弱的女孩子,若非考慮到此人是她初初心動的人選,晝景那句「太笨了」眼看着就要脫口而出。

憐舟意味深長地看過來,晝景及時咽下不甚客氣的訓教之語。

細細想來,少女天資聰穎,只是某人心急了。

想看她更好。

更優秀……

最好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夏夜,內室飄着雅致淡香。

蓋着薄被的少女眉眼微彎,她不厚道的想,阿景要是拿出這副态度來追人,少不得要走許多彎路。

閉上眼睛,她選擇放過自己。

就這樣罷,不想了,不糾結了,管他是真是假呢。姻緣自有上天來命定,她操的哪門子心?

得之我幸,無需強求。

适逢沐休日,送走前往書院的舟舟姑娘,半刻鐘後,「新鮮出爐」的狐貍家主搖晃着蓬松雪白的尾巴,尾随少女踏上求學之路。

她倒是要看看,還有什麽幺蛾子是她不知道的。

走到半路,她搖了搖毛茸茸的狐貍腦袋,暗忖:想勾着舟舟和她談一場有趣的情情愛愛,真是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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