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狐妖
天地仿佛失去了一切聲響,那一霎唯有風刮過。宋霁看着眼前豔色絕倫的年輕人,唇動了動,抱着酒壇子的手也跟着動了動。
用了極大定力找回喉嚨裏的聲音,她張了張嘴,聲音同樣微弱:“你說、什麽?”
晝景沖她笑:“姑姑,這裏說話不方便,咱們先落腳再好生談談?”她看了眼被鑒妖師視若珍寶守護的酒壇子。
宋霁嘴唇發抖,卻是移開視線看向柔弱無辜的少女,憐舟沖她彎了眉:“姑姑,還是先聽阿景的罷。”
這無疑佐證了晝景沒開玩笑,宋霁憔悴的面容綻放出奇異神采,蒼白的唇多了分血色,手抱着酒壇不敢發抖,怔怔地坐在那。
憐舟為她夾菜,夾了多少,她吃了多少,眼神時不時看晝景兩眼,生怕這看不出一絲妖氣的狐妖跑了。又怕自己在做夢,偷偷咬了咬口腔內部的軟肉。
疼的……
她眼裏充斥喜色。
像個被滿足的孩子,也像窮途末路遇到了救星。
這裏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茶寮人來人往,不說晝景九州公認的好相貌,憐舟杵在那,高領的春衫遮擋了脖頸雪膚染就的點點桃花,在這春日盎然的景象裏明媚嬌柔。看一眼,便覺這春天更溫柔了。
晝景被來來往往隐晦交織的視線看得煩躁,簡單喝過一杯茶,縱馬帶着憐舟行了四五裏找了家還算幹淨的客棧住下。
再次被她抱着下了馬,憐舟白嫩的耳朵尖竄着一抹紅,小聲嗔道:“都怪你……”
故意在她脖子留了印痕,害她還得時時刻刻記着藏着掖着。好在宋姑姑滿心想的都是阿景是狐妖的事,要不然,保不齊會怎麽打趣自己。
她心裏存了惱,晝景趕忙去哄,聲線低柔平穩:“快饒了我罷,還不曉得要幫姑姑什麽忙呢。”
晝景乃狐妖之身,身份是最大的隐秘,玄天觀的繁星觀主見了都沒看出半點端倪。主動幫宋霁,一則是她牽線搭橋将舟舟送到她身邊,二則,也是看在舟舟的面子。
宋霁待舟舟如親女,多年守着護着,于情于理哪怕是要上刀山下油鍋,晝景都得去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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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話提醒了憐舟,憐舟愛慕她,凡事以她安危為重,頓時不再揪着那點子羞澀不放,不安地握住她的手。
“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憐舟「嗯」了一聲,卻也怕姑姑真的要她上刀山下油鍋。
多年尋索狐妖蹤跡無果,沒想過會有狐妖跑過來當着她面承認,更沒想過晝景承認是妖,她卻連一絲一毫的妖氣都難以感知。
宋霁一顆心高高抛起,慢慢落下,懸在半空不上不下,進了房門,她朝晝景行了大禮,憐舟被這甚重的一禮唬了一跳,忙拉着晝景還禮。
“憐舟,你就讓我行了這一禮罷,否則姑姑沒臉面開那口。”
一邊是爹娘去後護她長大的姑姑,一邊是這世上最親厚的伴侶,憐舟眼裏閃過掙紮,宋霁被她這副左右為難的情态逗笑:“姑姑只是求他幫忙,沒想着要害他。”
“我、我當然曉得姑姑不會害阿景……”憐舟臉皮薄,忍羞出聲:“還請姑姑直言,省去一些虛禮不正好提早解了姑姑愁煩?”
她這話說的有道理,況且長輩給小輩行大禮,于理不合。宋霁看了眼默不作聲溫柔含笑的家主,晝景柔聲道:“姑姑,舟舟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姑姑于我們有恩,天大的事,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這事,要從十九年前說起。”宋霁懷念地看着手上漆黑的酒壇子:“那年,我學道有成,一個人下了山……”
“入世的路不好走,好在我很快遇見了憐舟的爹爹,那是個心存正直的好人,有些古板,但秉性溫和,我們結為兄妹,比鄰而居。
兩個月後,她來到我身邊。我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是在飲一壇桃花酒,她魂魄不全,靈智受損,卻曉得鑽進我的酒壇子賴着我,要我養她。”
談到往事,宋霁目光柔和。
記憶重回十九年前桃花灼灼的那個春天。
酒香撲鼻,一身青衣的少女眉目生動,坐在石階捧着酒壇子潇灑肆意地飲酒,酒水順着下颌滑落,打濕了胸前衣襟,她滿不在乎地轉了轉眼睛,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無需愁。”
嘴裏念叨着不成文的詩句,一雙清湛的眼睛,無甚醉意,反越發清明。
“哎?沒酒了?”她遺憾地咂咂嘴,糾結道:“怎麽能沒酒了呢?這點可不夠喝。”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摸了摸袖袋,掏出三枚銅板和一塊碎銀子,買酒的錢是夠了,她開心地眉飛色舞。
一陣春風攜着酒香而來,錯眼的功夫,殘魂鑽進酒壇,宋霁怔在那,眼睛有一抹金色一閃而逝,确定沒看錯,她晃了晃酒壇:“喂,喂,你誰啊,出來!”
那殘魂神志不清,渾渾噩噩,倒也能聽懂人話,躲在酒壇裏也不怕少女砸了酒壇逼她出來。
大抵是觀察了多日看少女面軟好欺負,她賴在那,理不直氣也壯:“我沒地方住,你這酒壇子不錯,以後就是我的家了。”
“嚯……”宋霁氣得不輕:“出來,快給我出來!”
壇子裏的那道聲音沉默半晌,換了哭唧唧的口吻,聽起來甚是嬌弱可憐:“你要趕我走嗎?我找不到家了……”
平白被一縷殘魂賴上,宋霁心眼好,脾氣好,狠着心趕跑了那殘魂四次,又被賴上四次,折騰到最後殘魂狼狽黯淡地只剩下一抹極淺極淺的虛影,随便一陣輕風就能将她吹散。
修道之人最注重緣分一說,她心裏起了憐憫之意,再者口口聲聲被喊着「姐姐」,慢慢的,竟真把自個當成了姐姐。日常供着養着,好心的為便宜妹妹起了名字,喚作「宋酒」。
宋酒在酒壇子安了家,為了使她住得舒适,宋霁花了不少心思改造普普通通的酒壇,法陣銘文符箓咒語,身上的本事全都用了出去。有妹妹陪伴的那些年她過得很充實。
而有她細心養着,宋酒委實過了幾年舒适日子。甚至在魂魄凝實那夜,顯出了白狐的影,一人一狐玩得不亦樂乎。
她開心,宋酒也開心。為了要她繼續開心,宋酒時不時顯出狐影,宋霁當時年少,一心貪玩,發現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
某一日醒來,她喊宋酒,宋酒沒了反應。
殘魂陷入沉睡。
一步步地探查,一日日的供養,宋霁才曉得她受了多嚴重的傷。一縷殘魂,比凄風寒夜裏如豆的火還微弱。
“我救不了她。”宋霁悵然垂眸:“小酒出事後,我回了師門,幾番查找下背着師父得了以魂養魂的法子,但那法子經不起消磨,收效甚微。
後來我從小酒這得知,她是狐妖,要靠同類的心魂精血才能修補她日漸衰弱的魂魄……”
她看着晝景:“這下,你曉得姑姑求你做何了罷。”
憐舟面色慘白。
心魂精血……
晝景晃了晃神,察覺到身邊人指尖發涼,她故作輕松:“姑姑,你吓着舟舟了。心魂精血也不是要了人的命,她不懂,姑姑,你來為她講解一番,省得她想左了。”
宋霁若有所思,懂她的好意,卻不願做那蒙蔽人的事,免得到頭來憐舟怪她,傷了彼此的情分。
她沉聲道:“以魂養魂,日日以心頭血滋補殘魂,每三月喂養一滴精血,此法,至少堅持十年。”她的小酒就有救了。
“十年?”
憐舟心口刺疼,人這一生有幾個十年?哪怕她不懂姑姑說的以魂養魂,可日日澆灌心頭血,她想想就疼得想落淚。更遑論,損耗精血需要多久才能養回。
姑姑沒想害阿景,可她開口就要阿景半條命……
她想要說“不”,可多年所受的恩惠使她可不了口。是姑姑護着她不讓她受鎮子地痞騷擾,也是姑姑将她從青樓救出,是以她欠下的恩情,要阿景來還麽?
“姑姑……”她哀求道。
宋霁抿了唇,眼裏閃過
一抹不忍,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從不挾恩圖報,但這次為了小酒,她直直跪下去:“憐舟,就當幫姑姑這回罷。”
她終于看到了希望,若憐舟不肯,晝景哪會舍得花費十年精血,自損魂魄救一個陌生人?
憐舟身子微顫,舍不得阿景受苦,也無法眼睜睜看着姑姑與在意的人生離,她咬了唇,說不出一句話。
晝景見不慣兩人一副遭了重擊的模樣,在她看來,舟舟欠下的恩她來報也正合适。再則,救人乃美事,何樂不為?世間狐妖少有,救一救同類也是義不容辭。
她雙手将宋霁攙扶起:“姑姑開了口,哪能要姑姑失望?十年就十年,晚輩答應了。”
“你、你真的答應?”
“不敢诓騙姑姑。”
宋霁心口大石落下,抱着酒壇子落了淚。
“就今晚罷,救人刻不容緩,姑姑想好了知會晚輩一聲就好,我先帶舟舟回房了。”
憐舟難受地抱着她:“阿景……你為何、為何要答應啊。”
她舍不得傷半分的人竟要自傷十年,哪怕是宋姑姑,她也舍不得啊。
“莫要哭了……”晝景抱緊她,溫聲軟語:“咱們欠了姑姑恩情,總要報的,你也不忍她日益憔悴的,對不對?”
“不、不……那、那不一樣……”憐舟搖頭,俏臉挂了滿面淚痕:“我不忍她憂心挂慮,難道就舍得你強出頭自苦?”
晝景知道在此事上最難受的是她,宋霁可以為了妹妹抛下臉面跪地懇求,她也不介意以十年的代價償還恩情,唯獨她的舟舟,心善,不忍看他人苦,又愛極了她,見不得她受一絲傷害。
“狐妖壽數很長的,十年而已,養一養也就好了。沒妨礙的,再說了,救的也不是外人。我乃狐妖一族的少族長,救自己族人,不算什麽。”
她親吻少女落淚的眼眸:“舟舟,再哭我可要罰你了。”
憐舟抱着她小聲抽噎,眼睛紅紅,自知失态卻沒辦法短時間平複。
以前宋姑姑和她最親,可她心裏有了阿景,這心當真就偏了。曉得若出言拒絕,姑姑必定心傷以為白疼她多年,但她的心給了阿景,要看着阿景心頭滴血,如何能不疼?
她悶悶不樂了半日。
晝景不肯教她目睹那等救人的場面,特意将人哄睡,于日暮時分來到宋姑姑房門外。
宋霁準備齊全,見了她愧疚一禮:“有勞了……”
心頭滾燙的鮮血順着刀尖滴進酒壇,身在廂房,躺在榻上的少女驟然坐起身,小臉雪白,心疼地直掉淚。
早知如此,何必承姑姑的恩呢?
早知要讓她的阿景受這份苦楚,當日還不如死在青樓,也省得連累她。
種種陰暗偏激的情緒在心底翻騰,憐舟埋頭抱膝,內心苦不堪言。
不過幾個呼吸,她忍痛下榻,拐去後廚準備滋補的膳食。
狐妖之身,主火命格。按理說想吸收她的心頭血而不被烈火之意焚燒殆盡,怎樣都需要晝景調和幫忙,然而沒有。
她的血,殘魂自覺吸收融合。
帶着心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晝景自指尖催逼出一滴被元氣包裹的精血,精血一出,精氣神迅速萎靡,臉色雪一樣的白。
出了那扇門,她身子微晃,眼前一陣發黑。婉拒了宋霁的好意,她坐在門前石階緩了緩,起身,笑着朝自己的廂房走去。
“舟舟……”
房間沒人,她坐在窗前,迎風聞見一陣香味,登時笑容璀璨,回頭,沒防備望見一雙哭腫了的杏眸:“舟舟?”
心尖泛疼,晝景上前兩步接了她做好的飯菜,見有煮熟的雞蛋,立時剝了殼,手指翻飛,動作極其漂亮。
看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憐舟眼眶又是一熱,手撫過那張細膩嫩滑的臉,顫聲道:“臉色差了好多。”
“養養就好了。”晝景忙不疊地捏了雞蛋為她敷眼睛:“不能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說話間暗暗用上了本源之力為她緩解眼睛紅腫,額頭很快生
出一層細汗。心道今夜務必要沐浴星芒,否則過不了三天,她的姑娘見她日益清減,就不止是心疼落淚了。
“怎麽出了這麽多汗?”憐舟哭得嗓音喑啞,掏出錦帕為她擦拭額頭鬓角:“你呀,就是逞能。看你今晚還能怎麽威風?”
她極少賭氣說這樣暧昧的話,晝景眼睛一亮:“威風不了了,舟舟疼疼我,我就不疼了。”
憐舟被她身上淡淡的香草味侵襲着感官,眸微嗔:“你好好坐着,我來喂你。”
她做了不少晝景愛吃的,一看她蒼白羸弱的臉色,捏着瓷勺的手都在發顫。
晝景握住她的手将補湯穩穩地喂進嘴裏,轉頭笑着送到她唇邊:“舟舟,你也喝。”
這一夜,憐舟埋在她頸窩哭了一刻鐘,哭得晝景連番感嘆她是水做的美人。
翌日,宋霁陪同兩人趕回浔陽,因有十年之期在,十年酒壇子少不得要放在晝景身邊,小酒的魂魄還未蘇醒,只是自覺接受滋補供養,按晝景的話來說,除了折騰人,還蠻好養活。
得了她天大的恩情,宋霁不好賴在府裏無所事事,三日後,背着行囊前往名山大川搜尋增補元氣的靈藥。否則同在一個屋檐下,她愧對憐舟,也不好面對知道實情的婦人。
宋霁離開後,婦人無可奈何地一聲長嘆:“報恩,哪有你這樣的報法?”她不滿晝景妄為,心疼她日日損耗自身養一縷殘魂。
晝景翹着二郎腿,不以為意地笑道:“同為狐妖,哪怕不為報恩也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花姨,你說是嗎?”
“狐妖?”婦人一驚,指着那漆黑酒壇道:“你說裏面養着的,是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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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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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