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邵文清離開後心中又急又亂,不想回家,在酒吧一個人喝到深夜才醉醺醺地跟着來尋找他的邵家司機上車。

邵家的老宅在邵老爺子的遺囑中包括進了給二房的不動産裏,三代的經營,讓這座立于A市城郊鳳歸山的老宅把奢華刻印到了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腳踢開要來攙扶自己的管家,邵文清沉着臉跌跌撞撞摸進了祖宅徑直朝樓梯走,沒料到燈火通明的大廳中居然還坐着兩個一直等待他的人。

“文青。”廖和英嘆了口氣去扶他,一面回頭說,“他都喝成這樣了,有什麽事情明天再問吧。”

邵玉帛怒容滿面,大步過來揮開廖和英,一腳踹在邵文清胸口:“沒用的東西!爬起來!”

邵文清還是很怕父親的,又因為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此刻也被一腳踹地清醒了許多,哆哆嗦嗦地站起身:“……爸……”

邵玉帛又是一腳,同時怒吼道:“邵衍住院那事兒是不是你幹的!?”

“爸!?”邵文清驚疑不定地退一步,朝廖和英看去,瞧見母親不忍心地轉開了目光,一下就給自家爹跪了:“爸!你聽我解釋……”

邵玉帛哪有不明白的,揮手就将手上拿着的手機砸到了邵文清臉上,邵文清悶哼一聲,捂着臉在地上伏了片刻,才顫聲将今天邵衍在醫院裏恐吓他的話說了出來。教訓邵衍的原因根本無需解釋,邵文清知道自己的父親一向只看重結果。

“你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邵玉帛狠狠地點了點兒子,擡腳将他踹遠,“滾!!!”

邵文清捂着傷處有些遲緩地爬起來,廖和英哭着飛奔過去想要攙着邵文清的胳膊,卻被兒子不着痕跡地躲過去了。

“文青……”她淚水漣漣地喊邵文清的名字。

邵文清扭開頭,也不看她,直接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廖和英哭一會兒也歇了,嗓音沙啞地問丈夫:“文青說邵衍手上有錄音,怎麽辦?”

邵玉帛輕哼一聲:“怎麽辦,你說怎麽辦。”冷靜了一下後,他又迅速開始整理自己的條理:“邵文清剛才說的是邵衍錄了那對兄弟說的話,這個不用擔心,司法那邊的關系我會去打點,這東西不是邵文清親口說的,我就有辦法解決,A市現在稍微聰明點的人都不會拿這點東西幫邵幹戈他們來對付我。現在要防的,是丁家那對兄弟掉過頭來咬人。”

廖和英恨地牙都癢了:“我今天看到那兩個小癟三了,鬼鬼祟祟的,看樣子就不是什麽好人!要不是他們挑唆,文青怎麽可能給咱們捅下這麽大的簍子?”

“你還有臉說,都是你寵的!”邵玉帛對妻子的推卸責任也沒什麽好臉色,“我告訴你,老爺子剛死,現在我們吃的用的手上的權利都是老子我一手搏出來的,要不是我,咱們現在都得看大房的臉色活!你給我把邵文清看好了,敢再壞我的好事,全他媽滾蛋!”

——

出院這天秋高氣爽,邵衍毫不掩飾自己對車窗外這個新世界的好奇,嘴邊難得的微笑叫陪伴在兒子身側的邵母又是寬慰又是心痛。嫌棄病號飯不好吃的邵衍住院時除了水果和水之外幾乎不碰任何醫院裏提供的飯食,他從前雖然也挑嘴,可傷了一回後這個壞習慣好像更嚴重了,短短一個來月就可見地消瘦了不少。雖然看起來比以前胖過頭的模樣清爽了許多,可作為母親,邵母最先擔憂的還是兒子的身體狀況。

邵衍卻淡定的好像從鬼門關掙紮出來的人不是自己似的,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看書,不吃不動的身體好像也沒變虛弱,偶爾還會繞着醫院的草坪散步,和出來曬太陽的患者聊天說話,性格看起來,倒像是比以前還開朗了些。

這樣的邵衍在邵母眼中無疑是陌生的,可兒子的成長卻又讓她感到無比的欣慰。邵衍是她唯一的孩子,懷他的時候還難産,被她九死一生帶來這個世界。這是她的命根子、未來的希望。以至于這些年讓明知道溺愛孩子不好的邵母完全無法把守住理論上的原則。但人的一生注定不可能一帆風順,尤其邵衍還落生在邵家這樣複雜的大家庭。作為母親,邵母拼盡了全力也不過只能讓孩子安逸地過完自己的前半生,可等她死後呢?

按照邵衍從前不谙世事的性格,恐怕會被人把骨頭都啃幹淨吧?

看來這次栽個大跟頭也不全是壞事,能讓孩子從溫室中出來看看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也算是不小的進步了。

邵家并不像邵衍想象中那樣盡顯奢侈,雖然地處A市地價最貴的旅游區,可房子看去不過也就是電視上常見的西方風格小洋樓。相比起來邵衍還是更加喜歡朱檐碧瓦的中式建築,但看來這個時代的人們并不流行住那樣的房子。

大概是怕兒子累,邵母也沒拖着邵衍多說話,帶他回房間後叮囑他先好好睡一覺別想其他,就靜悄悄地關門離開了。

邵衍生疏地将窗戶給打開,傍晚溫暖的餘晖灑進來,望出去全都是碧波蕩漾的湖水。

他将目光轉到了屋內的陳設上。

這個房間和這些日子邵衍了解到的原主的風格顯然十分不搭,不說別的,光只這屋裏一整面牆壁滿滿當當擺放的嶄新書籍就能看出望子成龍的邵家父母和邵衍本人的思想分歧有多大。

邵衍随手從裏頭抽出一本,精美的裝訂和書頁讓他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看到封面能看懂的繁體字時他心中有些高興。

——《尚書》

——《黃石公三略》

——《丘機百記》

……

看過的書被擺在一邊,左右無事,邵衍靠着窗戶,就這樣捧着那些沒看過的書如癡如醉地念進去了。

——

樓下的邵父瞥到妻子下來,順手掐滅了手上的煙:“沒事吧?”

“讓他自己去熟悉熟悉。”邵母在丈夫身邊坐下,難掩憂慮,“怎麽辦呢,醫生說有些字兒都不認識了,這還怎麽上學?”

“擔心什麽,反正他以前也不愛讀書,就這樣呗。腦子壞了我這個做老子的也得養着他。”邵父嘴上說地不好聽,眼神卻難掩關懷,夫妻倆都安靜了一會兒後,才聽他繼續說,“當務之急,還是集團裏股份的事兒。”

邵母一提這個就嘆氣:“以前真沒看出來老二他們是這樣的人。朱士林跟他們是什麽關系,查出來沒有?”

朱士林就是那個在邵老爺子去世後忽然說有遺囑要宣讀的律師。

遺囑經過公證,确實具有法律效應,可邵父并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人,遺囑上邵老爺子的簽名歪歪斜斜,半點不像是在正常情況下寫出來的,可經過了公正又有集團律師作保,這樣一份遺囑絕不是他僅憑懷疑就能推翻的存在。邵幹戈也曾想過,興許這份遺囑就是真的呢?邵老爺子确實是對弟弟邵玉帛偏愛些的,哪怕工作能力遠不如自己,老爺子還是把集團下幾家相當有前景的豪華大酒店交給了他管轄。

可細一深想,老爺子絕不是這樣意氣用事的人。

邵老爺子纏綿病榻已經有好些年的時間,前段時間病情惡化,他還曾在和邵幹戈單獨相處的時候叮囑大兒子日後要好好照顧小兒子。哪怕偏愛小兒子一些,邵老爺子也還是清楚小兒子工作能力有限,邵氏被邵幹戈的爺爺鄭重其事地交到邵老爺子手上,這些年,邵老爺子從來将集團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将這樣重要的責任轉交給能力略遜一籌的小兒子,這并不是老爺子一貫以來理智的作風。

邵家兄弟關系并不算親密,平日裏的交流也遠比普通人家的血親要客氣疏離。然而即便如此,邵幹戈也不願意将自己的弟弟朝那種會向病床上的老父親下手的無恥小人身上琢磨。

他有些矛盾,煙瘾又犯了,心頭盤桓着兒子的未來,一時間除了嘆氣,竟然也沒法給妻子更多的回應。

“你也別急,查不出來就算了。”邵母頓了頓又問:“劃給你的那幾個飯店,你有空也要去看看。想好了嗎?咱們要不要起訴?”

邵父很是疲憊:“起訴也沒辦法吧,我們又沒證據。”

邵老爺子是個掌控欲極強的人,在去世之前集團裏的所有股份都沒分給兩個兒子一丁點。這也導致了邵幹戈現在活動起來十分的束手束腳,大房這邊目前只有遺囑裏劃分的百分之五的股份,股份少就沒有發言權,集團裏的人哪怕明知道不對勁,也未必有人敢出面替他們一家說話。

邵母想明白其中利害,也知道這一局翻盤恐怕是難。

在邵衍面前佯裝出的輕松祥和此時已經一掃而空,夫妻倆一時相顧無言。

——

邵衍盤膝坐在床上,一遍遍默念心法。

要說來,他自己的身世也算坎坷,最開始的記憶就是跟着一群流民們在逃難。他的父母興許是走了,興許是死了,總之,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邵衍之所以能活下來,還多靠流民群中一個死了孩子的寡婦。那寡婦因為丈夫和孩子相繼離去犯了癔症,總是發瘋,小小的邵衍便因此成了人們找來寬慰她的替代品。邵衍也是命硬,跟着她有一口奶水喝,吃的東西卻都和流民們一樣,泥巴樹皮填了一肚子,到最後許多大人都給吃死了,他硬是掙紮着沒斷氣。

做流民的日子很苦,總是遭人打罵驅趕,邵衍五歲多時,帶着他的寡婦便因為宵禁時犯癔症到處亂跑被巡城官兵打死了。卧在巷中血呼啦的屍體還是他頭一個發現的,邵衍已經記不太清自己那個時候的心情,總之他跪在街邊讨了一塊麻布将寡婦裹起下了葬,自那以後便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

之後沒過多久,連他在內的七八個孩子便被流民中的老大一塊賣給了人牙。這群孩子中一些去了官妓坊,一些賣到大戶人家當了奴工,邵衍從小奸猾,心中又有不甘,咬緊了牙根要往上爬,最後便被他搶到了一個入宮的機會。

宮裏的日子并不比做流民時好過,沒閹過的內侍地位甚至比不上小太監,吃不飽倒還罷了,每日都只能睡兩個時辰,幹最粗最累的活,什麽人都能來踩上一腳。更有些侍衛和老太監喜好特殊的,還會尋機會來占便宜。宮禁森嚴,這類被占過便宜的小內侍們能活下來的少之又少,宮裏那麽大,連宮人錄都上不去的小內侍們,每天死上一個兩個根本不算什麽。

邵衍同個屋的幾個小內侍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老公公說他們得提拔去別處幫工了,小小年紀的孩子們都懵懵懂懂當了真,也只有邵衍知道,那些人恐怕便成了第一批折損在這深宮中的冤魂。

然後終于有一天,他也被盯上了。

邵衍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裝作乖順降低了對方的警惕,在對方欺身上來的一瞬間,用手心鋒利的碎瓷片割透了對方的脖子。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殺人,跪在屍體邊恐懼地痛哭了一個下午,抹幹眼淚的那一瞬間,邵衍明白了自己身處的是個無比殘酷的世界。

做流民的經驗讓他有足夠的細心抹去兇案現場的一切痕跡,再将那個侍衛丢到了宮中一處秘密抛屍的枯井,他沒再向任何人提起有關此事的一切。

命運的轉折便在那之後。

邵衍收功睜開眼,耳畔是潮水般喧鬧的鳥啼聲,視線落在窗外隐約透出清濛的天光,他恍惚了一下。

随後才記起,他已經來了另一個和從前完全不同的朝代。

側頭看了眼門邊的挂鐘,他生疏地換算了一下,這會大約是寅時二刻。天還沒亮,不過這确實是邵衍一直以來的作息時間。

一整晚打坐沒睡覺,這個時候他也不覺得疲憊。他修的功法是膳監的一個瘸腿老太監給的,相比較那些話本中飛天遁地的存在顯得普通了些,無非是跳得更高更遠而已,但滋養身體的效果卻是一流。

在醫院中修習了一個來月,邵衍的傷口 便可見地好了不少,如果不是邵家父母不放心兒子的身體,他早可以出院了。

邵衍下床伸了個懶腰,骨頭嘎嘣嘎嘣響成一片。因為丹田中終于出現的一絲氣感,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暢快。

探頭朝窗外看了眼,別墅周圍到處都是那些喊做“攝像頭”的東西,邵衍還是熄了從二樓跳出去這種對現代人來說顯得有些驚世駭俗的出門方式。他開門下樓,四處都黑漆漆的,幫傭都沒有起床。循着味道摸到廚房,他從冰箱裏找到兩個西紅柿,便抓在手裏一并出了門。

邵父邵母的作息時間都比較健康,早上七點鐘起床,差不多洗漱一下就可以下樓吃早飯了,幾十年來雷打不動地保持着這一習慣。

然而這一天,相當少見的,夫妻倆齊齊在六點剛過不久睜開了雙眼。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從門縫、窗縫,各種各樣的縫隙中探了進來,帶着鬼祟的魅力湧進了他們的鼻腔裏。

邵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前晚睡前掉了眼淚眼皮還有些浮腫,她迷糊着揉了揉眼睛,半晌後吐出一句:“什麽東西?好香……”

邵父眨眨眼,也沒立時從深眠中回神。他學着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甜香味從鼻腔翻滾到心口,停頓在胸膛中反複翻滾,久久不退。

片刻後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茫然地附和:“是……是挺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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