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砂鍋還留有餘熱,粥被加熱到滾起一個又一個甜蜜的泡泡,劉阿姨小心地把粥盛出來,嚴岱川注意到桌上有一個特別小的,只比調料碟寬一點點的深碗。

邵衍後腳從廚房裏出來,劉阿姨就将那個深碗擺在了他的面前。

減肥?

嚴岱川掃了眼邵衍确實和以前有很大不同的體型,心中怎麽都想不通,只保證這麽點熱量攝入的人剛才是怎麽做到迅速接近且讓自己毫無察覺的。

粥入口時,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米飯恰恰好被炖到欲化不化的程度,口感非常地厚實,滿口都是魚茸和瑤柱細膩滑美的清香。粥微鹹,鮮甜的海鮮和軟糯的大米結合地恰到好處,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一道主食,嚴岱川卻偏偏吃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厚重感。

滾燙的粥落進胃袋,瞬間喚醒了早晨幾乎被遺忘的饑餓感,嚴岱川忍不住在粥咽下去的瞬間再送入口一勺,然後立刻就被燙地哆嗦了一下。

他一邊不着痕跡地朝嘴裏吸氣,一邊忍不住擡眼去看邵衍,進餐的速度下意識變慢了許多。

邵衍和用勺子的他們不同,使的是筷子。他筷子拿得很高,吃飯時眼睛一直專注盯在自己碗裏,包着銀頭的筷面在小碗的邊沿一左一右迅速輕滑了兩圈,然後湊近碗沿送入口中,這期間他的脊背一直挺地筆直,好像在任何時候都繃緊了自己的神經那樣,不容懈怠。

邵衍的直覺很強,嚴岱川的目光自然逃不出他的感知,他擡起頭對上嚴岱川的目光,嚴岱川愣了一下,這才察覺到自己似乎看了很久,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邵衍眼中卻忽然浮起濃濃的笑意,眼神靈活地在嚴岱川臉上轉了一圈,嘴角也意味不明地勾了起來。

嚴岱川被他這樣一看,只覺得自己渾身都不對勁了,後背一陣發癢,費了好大勁才控制着沒去抓一下。

他有點不高興,這個邵衍看着白白淨淨的,怎麽接觸起來哪兒哪兒都那麽古怪?

話雖如此,這個奇葩弄的東西還是很好吃的,嚴岱川很矜持地只再添了一碗,不像他爸,跟饑荒似的西裏呼嚕喂下去小半鍋,邵父為了和嚴頤搶最後的粥底,吃飯的動作也瞬間加快了。

邵衍被邵父和嚴頤吃飯時的聲音弄地胃口盡失,擡眼一看,就瞧見嚴岱川在慢吞吞地吹粥,吹了半天也不說吃進口,頓時更加不爽。

嚴岱川要面子,吃了兩碗後不好再加,心中便一直惦念着剛才劉阿姨說的廚房裏還在蒸的蟹肉包。沒人好意思催,劉阿姨便也不進去拿,邵衍還真就保持着這樣慢吞吞的動作吃完了自己小的可憐的那碗貓食,等他撂下筷子,劉阿姨才跟醒過神來似的轉身進廚房去端蒸屜。

嚴岱川也是服了邵家這一手待客之道。

包子的分量少得可憐,六寸大的蒸籠裏不過可憐兮兮的四枚,四喜丸子似的陳列在那裏,表皮晶瑩剔透,隐約可透見到裏面包裹着的琥珀色湯汁。

邵衍慢吞吞吃完一枚,抽了兩張紙擦嘴,把自己那份推到邵父面前後起身道:“我吃飽了,各位慢用。”

他說完就朝樓梯去了,一桌人下意識停下了動作目送他離開,嚴頤回頭後探着腦袋朝邵父面前看了一眼:“他吃的怎麽那麽少?”

“從醫院裏面出來之後胃口就小了。”邵父掃了眼邵衍那個專用的小碗和籠屜裏還剩下的三個包子,嘆了一聲,筷子卻一點不慢地伸了過去,“這孩子現在比以前還挑嘴,劉阿姨的飯都不肯吃了。在醫院裏吃了一個多月的水果,現在也比較喜歡水果和湯這類的……唔!”

入口的湯包忘了先喝湯,邵父被燙地一個哆嗦,鼓着臉嚼開之後又眯起眼細細地品嘗,沒忍住聳起肩膀:“這小子往裏頭放什麽了……”

嚴頤眼饞地不得了,趕緊也夾了一個,先是小心翼翼地咬破皮,浸潤了肉餡和蟹黃鮮味的肉湯徐徐滑出,味蕾仿佛一雙帶有魔性的手緊緊抓住,讓他吃東西的動作一下就加快了。

四個包子還不夠他一嘴啃的,燙又算得了什麽?他這邊四個吃完之後邵父那邊也才剛解決了邵衍推給他的那部分。正沾沾自喜自己比其他人都要多些分量,眼前忽然就出現了一雙不屬于自己的筷子。

擡起頭,嚴頤正眯着眼朝他慈祥微笑:“大妹夫,我記着你是血壓高吧,血壓高可不能吃太多,七個包子太多了。”

邵父連忙護食:“不不不不不……”

哪知嚴頤手勁極大,輕輕一撥就把他環着籠屜的胳膊給撥開了,邵父眼睜睜看着一個包子離自己而去,心頭大痛,趕忙迅速将剩下的三個紛紛咬皮喝湯。

嚴頤吃完了一個還想再搶,看到這一幕臉拉地像腌黃瓜似的。

嚴岱川眼角瞥到父親又在四下搜尋目标,大感羞恥,默默地加快了吃東西的動作。

——

邵衍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一屋子人已經吃着他腌的酸蘿蔔在飯桌上開會了。

他一面進廚房折騰自己中午要送去學校的午飯,一面豎着耳朵聽。

嚴岱川的聲線很低沉,語速不急不緩,随時都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我已經查過,接手這單遺囑的兩個公證員跟邵家和廖家都沒有直接親屬關系。工作上的接觸是有的,但這并不能用作直接證據。加上廖德最近在B市很積極,跟盧家王家都有些往來,沒有證據,輕易扳不倒。他們現在也未必會賣嚴家的面子。”

“怎麽已經到這個程度了?”邵幹戈很詫異,父親去世之前,他完全沒看出二房一家竟然發展地如此迅速。

“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廖家手上忽然寬裕了。”他說到這裏,見大家都了然,這才繼續道,“現在邵家遺産的問題主要争議在民間,A省內邵玉帛的關系打點地不錯,報社媒體都沒有讨論這件事的。但省外議論這件事情的人就比較多了,大部分的人都在猜老爺子之前放出過風的那本只傳繼承人的菜譜在什麽地方。”

“他沒給我。”邵父頓了頓,有些黯然,“這樣說來,可能真的是我在自作多情……”

“是真是假,證據肯定能找到。”嚴岱川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斬釘截鐵,“現在什麽都不确定,我這些年在B市也發展出一些人脈,先找點東西把邵玉帛那邊氣焰壓低一點再說。”

“你們要什麽東西?”邵衍忽然從廚房裏探出頭,朝他們揮揮手上的手機,“這個用得上嗎?”

一桌人的注意力被他打斷,看過來的時候都有些不明所以。

邵衍點開錄音把手機丢桌上又進廚房了,揚聲器裏嘩啦啦的雜音、腳步聲、探病的問候……

嚴岱川聽了五六分鐘,有點不耐煩了,眉頭微皺,心想着邵衍給他們聽這個是要幹什麽。

然後忽然間,裏頭便傳來了邵文清毫無預兆的咆哮:“讓你們都出去!我有事情單獨和邵衍說!沒聽見嗎?!”

大夥兒都愣了一下,邵父邵母睜大眼,腦中閃過一個讓他們整顆心都揪起來的猜測。

接下去的發展果然印證了他們的預料,邵文清不知道為什麽情緒忽然激動了起來,啞着嗓子一副威脅的口氣:“告訴你,老子不怕你!有本事你就把錄音給公布出來,是我讓他們幹的又怎麽樣?推人的是丁文丁武……”

一桌的人都寂靜了,沒一個人出聲說話,他們将目光落在手機跳躍的音波拟圖上,一個個心思轉地飛快。

尤其是嚴岱川,他幾乎瞬間就通徹了其中的各種關節。邵衍軍訓差點摔死的這件事鬧得很大,那時候邵家的大房和二房關系還沒壞到這地步,A市的各大媒體報紙争相報道A大這一起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嚴重失誤。李玉珂沒出面去安慰邵母,卻通過嚴家的關系對校方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但最後仍舊是沒能拿到決定性的證據——畢竟邵衍在那之後就失憶了。

可現在看來,邵衍竟然是什麽都清楚的嗎?

推他的人是邵文清找來的,丁文丁武有嫌疑卻沒有證據,邵文清一家現在關系通天,哪怕這件事情被邵衍捅出來,沒有證據一樣是在做無用功。不,哪怕是有證據了,僅憑借邵父和邵玉帛兩兄弟一夕之間驟然區別開的社會地位,事情就未必會朝着大家都喜聞樂見的方向去發展。

所以邵衍是在裝失憶嗎?假裝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以此降低邵文清的警惕,再在最不可能的時機故意激怒邵文清,讓他親口說出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

想到這一層,嚴岱川再看向廚房的方向,目光頓時就變得不一樣了。

畢竟只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孩,據說從小被父母嬌慣疼寵地不知世事,嚴岱川本以為對方是那種一點跌宕都禁不起的人,可沒想到對方愣是能咽下滿肚子的委屈替自己争取一條能找到公道的路。

他真是太高估邵總管了,要不是又聽他們提起,邵衍保不齊就把這事給忘了。

邵父邵母這邊的心境就遠不如嚴岱川平靜了,聽着錄音裏邵文清咄咄逼人的恐吓,邵母的眼淚跟擰開了自來水龍頭似的一下就憋不住了。她又氣又恨,對邵文清她自問從沒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從前哪怕是懷疑,也只把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對象落在邵玉帛和廖和英夫妻倆身上,可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那個他們一直以來都呵護照顧引以為豪的侄子一手策劃了差點奪走邵衍性命的這場“意外”。

邵父氣地雙目赤紅,胸口仿佛堆滿了熄不滅的火絮,錄音停下後他花了大約一分鐘來鎮定情緒,最後還是爆發了:“我去剁了那個畜生!”

邵母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看他朝大門方向跑後才猛然驚覺,一下子蹦起來抱住丈夫:“你別沖動!不要胡來啊!!”

“真是畜生!豬狗不如……”邵父不會罵髒話,翻來覆去就只重複着這幾個詞彙.他心中滿是不敢置信,一直以來還在自欺欺人保全着的所謂親情在這個猝不及防的瞬間轟然崩塌,以往靠面具維系的岌岌可危兄弟關系頃刻間灰飛煙滅。他的孩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經歷過一場滅頂之災,而他這個本該為孩子遮風擋雨的父親竟然連親手報複兇手都無法做到。

邵母抱着丈夫崩潰大哭,邵衍摔傷的真相讓她無法接受,邵玉帛一家人中,她從前唯獨只覺得邵文清聰明懂事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平日裏也對他多有照顧。哪怕後來和邵玉帛他們撕破臉了,她心中卻還是惦記着在A大讀書時讓邵文清這個做哥哥的好好照顧照顧邵衍。

怎麽會這樣呢?她欣賞的人竟然就這樣一個一個脫離了她的認知,不管是趙韋伯還是邵文清,她至少都是付出過真心的。這些人怎麽就能那麽壞呢?

夫妻倆一個恨自己沒用一個氣得不行,冷不丁哐當一聲,一個茶杯就砸碎在了邵父的腳邊。

邵父和邵母都是齊齊一靜。

“哭哭哭哭!哭個屁啊哭?!哭什麽用?!”李玉珂破口大罵,“都他媽有點出息好嗎?!”

死一樣的沉寂之後,邵母停了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打起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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