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廚房裏一動火,空閑的人就全都想圍上來看熱鬧。
田方笠将閑雜人等叱開,帶着自己的幾個徒弟來給邵衍打下手。主要是邵父将邵衍的能耐說地有點大,田方笠哪怕不相信這樣一個年輕人能有什麽本事,也還是抱着學習的心态想來看看對方的長處。
邵母過來給兒子圍上圍裙,陶喜将洗好的原料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竈臺邊上,邵衍抓起一顆鮑魚,提刀時對田方笠說:“看仔細了。”
田方笠還沒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眼前銀光一閃,邵衍花樣翻飛的刀法就立刻讓他愣住了。
邵衍使的這一手刀法名叫洞天式,來源于師傅傳給他的內功心法裏其中一本副冊,全譜共三十六式,刀刀刁鑽刻薄殺氣迫人。這本是殺人的高招,卻被邵衍改良成了用在廚房裏的刀法,老總管看他親手做菜時總會感慨暴殄天物,可在邵衍看來,刀法最大的價值只在于利用地是否正确到位。
洞天式揮刀時必須注入真氣,刀鋒也因此會變得異常鋒利。靠真氣切開的菜蔬魚肉質感都和用利刃分解的大有不同,邵衍也說不上其中到底有什麽原理,但皇帝那條叼鑽的舌頭每每一嘗,總能精确地從原料的切面上分辨這頓飯邵總管有沒有親自下廚,可想而知其中的區別有多大。
刀法很快,在田方笠他們看來簡直就像是拿刀具織出了一張細密的網。呼吸之間邵衍停下動作,刀穩穩插在砧板上,一只五頭鮑的邊角就早已被剔地幹幹淨淨,表面劃了整齊合一深淺适宜的十字刀,如同花瓣一樣蓬松地舒展開。
不僅是田方笠,連邵父邵母看地都有些呆了。
漂亮的刀法确實是存在的,并且美食界裏不少廚師都掌握這一技能,但花式刀法從來只是專供欣賞,有誰能真正拿來運用在切菜上呢?
邵衍要是不會武,自然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但能夠做到後,他就不覺得有多稀奇了,此時只專注地講解自己做菜的步驟:“十字刀切進去之後斜劈,切好一刀後按照原來的刀路再切另一道斜劈,所有的十字紋都要按照這種方法來,最後煮出來的鮑魚肉會更嫩更好看。”
他說着把鮑魚拎起來穩穩丢到了一旁開了蓋的砂鍋裏,裏面是已經炖了很久的母雞湯,湯裏沒有放很多多餘的香料,可以說是不功不過,為了節約時間,他就沒有全部推翻再煮。
“把筍幹切兩寸,冬菇對半切。”聽到邵衍的吩咐時田方笠還在回顧對方剛才的刀法,只那一手刀工,就比他這個在廚師界混了二十多年的老師傅強出百倍。他滿心不可思議,邵衍才多大?他還沒有二十吧?
還是小徒弟率先反應過來撞了師傅一下,田方笠回過神,兩寸是多長來着?
他忙去取刀切好碼在一邊,又目不轉睛地盯着邵衍的動作看,肥瘦相間的火腿切薄片,不放油下冷鍋,用小火把火腿煸成半透明的微黃色後放筍幹,翻炒片刻,再把主鍋裏炖的清湯分小鍋,将火腿筍幹連油一起撥進小鍋內。
田方笠忍不住皺起眉,他們一直都是用雞湯來炖食材,酥爛之後再全部撈出來碼進清湯裏的,邵衍這種直接拿清湯炖食材的做法倒是從未有過。
“清湯味道寡,炖煮的時候不能放濃料,但上鍋之前必須擡香。以後你炖東西有哪些味道重的盡管丢進去,鮑參翅這些原本就沒滋味的再放雞湯,筍幹吸油入味,比用鮮筍更适合。”帶徒弟的時候邵衍的話一點不少,一邊埋頭看火候一邊低聲解釋,幾句話讓田方笠立刻恍然。佛跳牆本就是名貴菜,他們也是踩進了誤區,只想着盡量做到精美奢華,卻忘記了有些東西還是樸味的最好吃。
邵衍好像看準了時間一樣,鮑魚炖了一會兒之後才将海參和魚翅丢進去,然後才開始切魚唇,魚唇被他抽了一條骨頭,軟軟胖胖顫顫巍巍地碼在盤子裏可愛地很,邵衍看了眼時間後就去洗手,順便吩咐:“一個時……兩個小時之後放魚唇,之後用中火炖竹笙,十五分鐘之後再關小火,炖到四點鐘就行了。不要揭蓋。”一涉及到現在的時間計量,他就總是容易說順嘴。
雞湯倒沒什麽特別,那鍋清湯已經開始散發出淡淡的俨香,爆過的火腿和湯底研煮的效果是田方笠從未想過的好。不論邵衍廚藝如何,光只這一手便已經夠交田方笠刮目相看了。他不敢糊弄,在邵衍走後就定好了鬧鐘,一面回憶着剛才邵衍做飯的步驟一面喊徒弟擺開鍋陣學着做,片刻才後悔地肚腸發青……他居然沒仔細記下邵衍放鮑魚和海參的時間距!
邵衍被邵母帶着去理發買衣服,家裏那些原本的衣服早就大了,新衣服也是邵母估量着邵衍的體型買來的,多少都寬松了些。
頂樓餐飲,頂層之下都在銷售各種各樣的商品,邵衍更加喜歡運動款的衣服,邵母卻硬是把他推進了賣休閑裝的店。
邵衍手拿着襯衫臉色都沉地快要滴出水了,邵母卻一點也不怕他,挑選的全都是修飾身形款式。被迫脫掉外套之後銷售小姐繞着邵衍轉了兩圈,拍板道:“拿M碼的就可以了!”
“M碼?”邵母也有些吓到,“他以前穿三個加的啊!”
大概是老主顧了,對方的回應也很熟稔:“是啊!貴賓的尺碼數據我們都會存檔,之前确實是兩到三個加的。”
小姑娘湊到邵衍身邊一臉驚奇:“可是為什麽一下子瘦的那麽快?!”
邵衍現在最大的軟肋就是他的便宜媽和軟萌可愛的女孩,這個時代的女孩許多大膽且具有個性,被這樣的人纏着說話他簡直毫無辦法,于是沒忍住笑着捏捏女孩的下巴:“運動啦,難道無緣無故會瘦嗎?”
“……”小姑娘默默紅着臉回崗位了。一段時間不見邵衍怎麽變這樣了?
邵母臊地不行,把邵衍推進試衣間的時候忍不住指責:“你手真多,沒事去摸人家臉幹嘛?”
我賤。邵衍沖邵母勾了勾嘴角,邵母拿他沒辦法,只能閉口收聲。
邵衍對邵母為他挑選的緊身牛仔褲和白襯衣深惡痛絕,但試衣門打開的時候,邵母又一次證實了自己的眼光獨到。
第一次穿牛仔褲的邵衍還有些不習慣地扯着布料,這東西比麻還粗,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質感簡直是讓人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詭異。他從未穿過這樣的褲子,這之前那些寬松的運動褲休閑褲就讓他适應了很久,一直以來以軟滑的綢緞為美的邵總管短時間之內恐怕很難适應現代社會這些已經發展成熟的西方文化……好比身上這件領子快要低到胸口的襯衫。
“哇哦。”邵母看着兒子,片刻後冷靜地發出一聲贊嘆,後退幾步靠在鏡子上。邵衍個頭雖然不高,身材比例卻很好,腰腿比例是用肉眼就能分辨的不平均。以前因為太胖,這樣的優勢竟然從不曾被人注意,現在瘦下來了,她才猛然發覺自家兒子居然是個非常優質的衣架子身材。
邵衍前些天才去稱過體重,比入院之前輕了四十斤,根據身高和體重比來計算,他還是徘徊在正常微胖的區間的。然而同等質量的肌肉和同等質量的肥肉在體積上的區別顯然相當明顯,這種差距在寬松的衣褲下興許看不太出來,然而一旦換上了牛仔襯衫這種貼身打扮,他整個人看上去就甚至稱得上細瘦了。
邵衍手上整理褲子,皺着眉頭擡眼看向邵母,纖長的睫毛和奶白的皮膚對比分明,整個人就像籠罩在了一圈讓邵母感到陌生的光環裏。
——
頂樓,田方笠站在竈前,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面前順序排開的幾十口小鍋上。廚房中已經彌漫開了一種能讓人饑腸辘辘的香味,主鍋內,炖煮了火腿筍幹的湯汁已經足夠成熟。
外間的廚師們正在緊張地工作。餐廳裏總不能一切工作都讓主廚來幹,事實上除了那些作為招牌招攬客戶的大菜外,菜單上的其他名字統統是配角。配角們誕生在另外一些配角手上。他們或許是主廚的得意弟子,或許是天分沒有大廚們那麽好的小廚師,在普通的崗位上工作上幾年,他們就有機會接觸到更高深的菜色。
田方笠目前負責的就是天府老店的幾道大菜,其中就包括現在竈上炖的這幾十份佛跳牆。
他的手藝還不到家,一是因為創造能力沒那麽好,二也因為沒機會接觸到像邵老爺子這樣有能力的老師。主廚阿樹忽然離開後的幾天,出于他手的佛跳牆讓許多來光顧的老客人們很有意見。再這樣下去一定會砸掉天府老店的招牌,而今天,鼻尖萦繞的香味告訴田方笠,這興許會成為他這輩子打地最漂亮的一場翻身仗。
四點還差三分鐘的時候,後廚的門終于被推開了,田方笠如獲大赦地擡起頭,就看到滿身煥然一新的邵衍陰着臉走了進來。
邵衍被拉去剪頭發了,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動自己的腦袋,頭推和剪刀貼着頭皮劃過的感覺陌生又悚然,邵衍随時提着一口要掐死理發師的氣,直到鋪布被掀開的時候才緩緩放松了警惕,這是融于骨血的習慣,已經沒法更改了。
新發型很好看,理發師将他頭發打薄了一些,細軟的額頭留了蓬松的卷,邵衍躲過了氣味吓人的染發膏卻被外表無害的燙發器給欺騙了,加熱器轉開後,邵衍仿佛從鏡子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舶來人。
邵母卻說這樣很好看,理發師說什麽都不願意聽從邵衍的話毀掉自己的“傑作”,不想第二次感受利器在頭頂張牙舞爪的邵衍并沒有堅持很久。他不是個很注意自己外表的人。
和邵母一路回來時感受到來自于女孩們的目光果然有所增加,邵衍的壞心情被治愈了一些,可終究是有點不習慣的。
他可怕的眼神讓田方笠瞬間咽回了想要誇獎他新造型的話。邵衍走近的時候,他近乎迫切地站了起來:“已經到時間了。”
“拿碗。”邵衍心情不好時說話絕不多蹦一個字,“我只做一次。”
——
一份原料只有魚唇魚翅海參五頭鮑的單人份佛跳牆售價兩千實在是很高的,為作搭配,桌上客人随便點些其他的菜蔬酒水,一頓飯的消費便輕輕松松破五位數。在這樣的高消費下,壓軸菜口味變糟糕實在是一件讓人很難原諒的疏漏。
邵家最近的大變動自然逃不過一些老饕客的耳目,伴随二房得勢自然而然敗落的邵幹戈一家叫好些人都感到嘆惋,在明眼人看來,邵幹戈是個難得懂得良心經營的好商人,邵家幾個老餐廳交到他手上後從來沒有一天降低過菜色的質量。餐飲和很多需要膽大激進的行業不一樣,比野心更重要的,就是老店目前所擁有的口碑。
不少老顧客十分擔憂老店撐不過這一遭大變,只想着趁着還有機會的時候多來吃兩頓,前些天他們的擔憂終于變成了現實——餐廳裏最讓人割舍不下的壓軸大菜也改了味道。
老饕都要在不斷的追求美食中前行,老店終于也走到了極限,但到底陪伴他們走過了那麽多年,在徹底散貨之前,念舊情的老主顧們還是約好了最後來吃一頓告別宴。
“唉,可惜啊。邵家的餐廳裏天府路這家是最傳統的了,沒想到最後還是沒撐過去。”包間裏,一個矮小精瘦的小老頭拿筷子撥弄着轉盤上的地三鮮,片刻後搖頭嘆息。
他們大多年紀不小,想到邵老爺子在世時對邵家産業的珍視,再聯系到自己身上,都有些兔死狐悲:“你說生兒養女有什麽用?邵老才去多久啊,原本紅紅火火一個餐廳就變這樣了。”
“這可怪不得邵家老大。”一個明顯知道內情的人壓低了聲音剛想八卦,包間門就忽然被輕輕敲了兩聲,外頭甜脆的女聲傳進來:“吳先生,佛跳牆到了。”
衆人嘗過前些天田方笠的手藝,此刻心中都不報什麽期待,幾個小老頭懶洋洋地看着推門進來的漂亮服務員。小姑娘對他們笑了笑,微微欠身,後頭的男招待手上托着碼了幾個盤龍紋炖盅的托盤也跟了進來。
香氣被門外的微風吹進包間裏,像一卷無形無狀的綢帶四處飄蕩,姿态霸道。
迎面被香氣一蓋,小老頭們腦子都木了,片刻後才一個個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目光落在炖盅上:“今天的佛跳牆怎麽那麽香?!”
小姑娘羞澀一笑:“對不住,前些天接替的大廚手藝不到家,讓您幾位掃興了。今天邵總帶着他兒子親自來給您幾位下廚,還特地囑咐我跟您幾位道個歉。”
小老頭們哪有耐心聽她道歉啊,一個個眼都快綠了。小姑娘也不啰嗦,上好菜後迅速離開,包間裏幾個老頭連發表感言的時間都沒有,猴急喝了口湯。
“唔!!!”
“燙!”
“……見鬼了!”
雞湯的香濃糅合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鹹香,鮮氣從嘴裏一直竄到顱骨,發瘋似的到處亂跑。吃了那麽多地方的佛跳牆,哪有人見過這個滋味啊?前一秒還在感嘆邵家老店估計要江河日下的幾個人口中嚼着食材擡起頭來,看到對方的吃相時都有些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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