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府店一直以來每餐只炖六十盅佛跳牆,以前差不多也能滿足一天的消耗,畢竟這是店裏價格數一數二昂貴的菜品了,普通人來用餐未必會想到點一份價格堪比整桌酒菜的炖盅。大廚阿樹離開之後,佛跳牆的銷量驟降到每天十到二十份,巨大的售額反差把田方笠打擊地和很慘。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沒什麽天分,邵父倚重他信任他無非是看重他的個人秉性,但作為廚師,又有哪個能甘願廚藝落于人後的?

佛跳牆的香氣萦滿廚房的時候他感動地近乎落淚,半生對廚藝的追求終于在這一天到達了頂峰,腦中回想着邵衍親自動那一次手的種種細節,他只是懊悔自己剛才看地不夠多、不夠仔細。他算是明白了剛才邵父為什麽特地來跟自己說那些讓自己跟着邵衍多學點東西的話了,管中窺豹,只看這一盅前所未見的佛跳牆,邵衍在美食界的研究恐怕就比自己……甚至比自己的師傅也要強出百倍去。

前些天餐廳裏客人們的種種不滿已經讓員工們憋屈到了極限,這一場翻身仗便打地格外興高采烈。侍應們故意端着濃香撲鼻的炖品從客流最密集的區域招搖走過,微微掀開縫隙中,讓人無法抗拒的鮮香氣息霎時間如同鋪開的地毯般遍布了每一個角落。幾乎每走一步他們就會被人拉住詢問手上端着的是什麽。

安靜的餐廳随着侍應的離去開始出現一陣又一陣的騷動,客人們回頭望着香氣源頭離開的方向,片刻之後,紛紛有志一同地招手:“小姐/帥哥,這邊給我們加個菜!”

……

“王哥,趕緊去跟前面說一下別下佛跳牆的單了,沒了!就兩盅了!”

“這裏這裏這還有一桌剛點五份了,現在能炖嗎?”

“沒了沒了,現炖哪裏來得及。去跟客人道個歉,解釋一下,給他們桌送一盤蜜汁火方算了。剩下的那兩份安排給那個兩人桌的好了,也湊得上。”

“人都特地來的……”來下單的侍應很不情願,卻也只能嘟囔着不滿轉身離開。片刻之後前臺開始出現争吵的聲音:“憑什麽啊?我這邊明明比他們先點的,為什麽他們那桌子就有,我們就要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實在是後廚只剩下最後兩份了,您這邊要的是五……”

“哎喲你個死腦筋哎!你不能來問一下我啊?兩份怎麽了,兩份你也給我上啊!”先前那五人份的顧客氣的可勁兒拍自己大腿,連說下單這姑娘真是傻地就快沒腦子了。

服務員已經無法招架要求點單的客戶們了,後廚的田方笠被徒弟求到頭上時眼睛還盯着竈上邵衍走前教他炖的一鍋老母雞湯。陶喜蹦來跳去地把話說完,田方笠揉了揉臉朝她揮揮手:“你先出去,我一會兒去解決。”

“師傅!”陶喜跺腳,外頭都十萬火急了!

“出去!”田方笠眉頭一皺,厲聲把徒弟喝罵離開後,蹲在空無一人的小廚房裏,這才傻乎乎地低笑起來。

對一個廚師來說,還有什麽事情能比手下誕生的菜品大受歡迎更讓人開心的呢?田方笠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頭一次享受這種明星般的待遇。他一個人偷偷樂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去揭那口雞湯鍋的蓋,前所未有的濃香撲面而來,在他意料之中也是預料之外。

田方笠連給他少東家磕頭的心都有了!

——

邵家幾處老餐廳開始奇跡般地起死回生,每家餐廳的招牌菜都訂單不斷,尤其是天府老店,佛跳牆宴的預約短短幾天之內便累積到了半個月之後,這一消息讓圈內人無不驚異。

本來也是,邵家瓜分為二,遺囑真假不知,二房拿走了近乎所有的遺産,從那之後再沒聽說過他們兄弟倆見面的消息。明眼人都能看出邵玉帛對大哥一家的不在意甚至是敵意,之後果然就聽說了邵玉帛挖走邵家老店大廚的消息。邵家老爺子廚藝一流,他生的兩個孩子卻沒繼承父親的好天分,邵家兄弟小時候還跟邵老爺子的父親學過一段時間,學着學着就沒下文了,邵老爺子接管集團後就開始不停地尋覓良徒,但這麽多年也沒碰到過特別适合的存在,估計也有藏私的因素在,這些徒弟們都只學了個皮毛。進了他內門學藝的從頭到尾統共也就趙韋伯一個。當初趙韋伯跟邵老爺子的師徒關系傳出來之後可是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畢竟也是趙家來的人,邵老爺子收他為徒的偏向太明顯了,那段時間邵玉帛的處境在很多人看來就變得異常微妙起來。

不過後來邵老爺子的做法到底打消了不少人的猜測,他表現的像是一個不忍心邵家技藝失傳的普通老人,只傳授趙韋伯廚藝,卻從沒有表現出任何要将趙韋伯提拔進集團做高管的意向。甚至作為彌補,還破格将手上當時生意最紅火的三家新飯店交給了小兒子管轄,在這件事情上,一直以來手上都只有幾處老餐廳管轄權的邵幹戈仿佛又落了下風,老爺子的平衡之策用的非常不錯,家裏兩個孩子雖然關系不親近,但在優勢上一直都是勢均力敵的。

不管怎麽樣,目前邵家集團失去了邵老爺子這根頂梁柱,作為老爺子內門弟子的趙韋伯自然就變得金貴了起來。在老爺子住院的時候外頭就不少人猜測邵家這對兄弟估計要撕破臉了,之後不久邵老爺子那張令人詫異的遺囑就被公布了出來,邵家大房失去了大部分的財産繼承權,眼看着或許能依靠趙韋伯東山再起,沒想到這才幾天?趙韋伯就幹脆利落地投奔到了另一個陣營。

這樣看來,簡直是天要亡邵幹戈一家。原本在財産上就沒什麽優勢,現在連老餐廳的幾個主廚都保不住了,沒有了主心骨的産業究竟還能維持多久,熟知內情的人幾乎都在為這些歷史老店默哀。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事情會向着如今這個形式發展——幾間老店非但沒有因為趙韋伯的離開一蹶不振,反倒迅速地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廚師,比起從前更加門庭若市。

這怎麽能讓人不好奇猜測呢?

豪門大戶內的恩怨情仇本來就是最吸引外人八卦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群衆說話可一點不負責任,現在發現自己隐約找到了一些了不得的“真相”,就立刻開始裝作知情人亂嚼起舌根。

總之說什麽的都有,邵幹戈遇到貴人、邵幹戈深藏不露、邵母趙琴家裏其實是隐藏的美食大手等等等等,甚至很多人相信,邵老爺子臨死之前恐怕瞞着小兒子背地裏偷偷将邵家的傳家食譜交給了大兒子一家。

這也是最讓人信服的一種說法,畢竟直到如今還有很多人對邵老爺子的那一紙遺書抱有懷疑。邵家的家事當然不會有人随手幹涉,可背地裏偷偷拿這件事情作為談資,還是很能刷時髦值的。

也有一些老顧客不太相信這種說法,畢竟他們嘗過邵老爺子的傑作,雖然同樣驚豔,可在手藝上,比起現在将幾間老餐館拉出泥沼的招牌菜還是要差一些的。口味也不盡相同。沒道理同樣是學習一本菜譜,古稀老手的理解會比不過一個黃毛小子透徹。如果外人的猜測真的是真相,那麽邵幹戈這個兒子在美食上點滿的天賦,恐怕就只剩下可怕二字足以形容了。

——

現狀的改變有人喜聞樂見,自然也有人深惡痛絕。

好容易将趙韋伯和他的幾個徒弟塞進集團,為此邵玉帛向那些倚老賣老的家夥許諾了不少好處。作為上位後吸納的第一張底牌,邵玉帛很珍惜跟趙韋伯的這次合作。從前邵老爺子将趙韋伯收下做內門弟子的時候,他就很怨恨自己的妻子家沒能出現一個像對方這樣天分過人的,好好的機會盡被大哥一家搶去。靠着趙韋伯,邵幹戈這些年得到了老爺子多少誇獎?明明他才是和父母關系最親密的孩子,可每每憑借工作,大哥總是要壓他一頭。

邵玉帛這輩子最痛快的兩次,一次是宣讀遺囑看到邵幹戈不敢相信眼神時,第二次,就是趙韋伯答應放棄大房來做他助力的一瞬間。此生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凝聚成滔天巨浪,邵玉帛感覺自己越來越像是一個父親那樣的無所不能的強者了。

他給了趙韋伯新酒店三分之一的技術幹股,這是邵老爺子生前就動工建造好的度假酒店,只是沒來得及在他去世前開業。邵家第一次涉足酒店業,自然為此投入了大筆的資金和精力,只要做的足夠好,現如今酒店能創造的效益遠比餐廳要多得多。

有野心的邵玉帛和有技術的趙韋伯一拍即合。成為酒店的股東之一後,趙韋伯對新産業也開始異常地上心,他将自己的這些徒弟安排到邵玉帛手上的各大餐廳中,希望能借他們的技術在邵老爺子去後再一次打響邵家美食的招牌。

然而炒作伊始,他們就嗅到了不對的滋味。

趙韋伯帶來的那些招牌大菜,遠遠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具備誘惑。

邵家老宅的氛圍一日比一日沉寂,邵玉帛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到底怎麽回事?你爸去打點了那麽久,為什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廖和英态度并不如前些天乖張,她低聲道:“我爸早就去走關系了,之前都還好好的,就是最近……說是嚴家不知道為什麽出來管閑事了。”

“嚴家?”邵玉帛愣了一下,“嚴頤?”

“嗯。”廖和英顯然也是清楚邵父一家和嚴家的關系的。

“媽的!那個婊子!”邵玉帛怒極,起身狠狠地踹了一腳桌腿,茶幾在地板上發出短促尖銳的刮擦聲,聽得他更加心煩,直接擡手将桌面上的東西全部掃到了地上。

廖和英已經習慣丈夫的發洩方式,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個地方:“我聽我爸說老飯店那幾個很火爆的菜都是邵衍弄的。大哥他們家怎麽回事?邵衍以前跟爸學過手藝的時候沒聽說比咱們文清強到哪去啊。”

邵玉帛沒有說話,他木然地盯着地面上的那一攤亂七八糟的雜物,腦筋轉地飛快。接掌邵家那麽久了,他直到今天今天也沒能找到父親說的那本只傳繼承人的菜譜究竟在哪裏,東西一天不到手上,他就一天寝食難安。大哥一家出乎預料的狀況戳到了他最痛的一處,現在的他心慌意亂,滿腦子都是奇怪且混亂的臆想,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廖和英吓了一跳。

邵玉帛理都沒理她,轉了個彎就不見人影了。

——

位于風暴的話題人物邵衍卻并未受到這場口舌戰的影響,他對現代社會的了解到底不如土生土長的新時代少年深厚——他還沒學會上網,部分的簡體字還是看不懂,一張報紙他磕磕巴巴念出一半幾乎就到了極限。外頭人的議論他更是半點不知,現在把他困住的,是一些新的麻煩。

邵父幫他向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校領導面對邵家原本就氣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看到醫院證明也給批了,這些天邵衍便穿着一身他不習慣的白大褂,在後廚可勁兒地收徒弟。

邵衍特別喜歡收徒弟,以往在禦膳監的時候就收了十好幾個,特別聰明些的就提拔到身邊伺候衣食起居。反正這一身技藝都是老天賜的,他并沒有為此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碰上心性好的他也願意出手提拔一把,這輩子他幹了不少陰損事,改人命數就權當做給自己和身邊的人積陰德。

可收徒弟也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的,把一個死腦筋的笨鳥調教出來,總需要花費他大量的耐心和精力。

邵總管最缺的就是耐心了,幾個餐廳的代理大廚被他罵哭了好幾回,田方笠更是一看到他就腳軟。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每在邵衍出現的時候,這群老大不小的廚子還是跟看到親人似的往前湊。邵衍揪出幾個心術不正的直接給丢出去了,可剩下的老實人,卻一個賽一個的木讷。

天老爺!邵總管吶喊:就不能來個像我一樣聰明的夥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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