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軍中小試
永昌西北有兩座要塞,其一為瓊英,其二為長寧,兩城相距不過三百餘裏,互為依仗、若逢大戰,更是守望相助,同甘共苦。
長寧州駐軍素來骁勇善戰,前任統帥乃赫赫有名的鎮國侯周廷贊,麾下大軍被百姓傳誦,稱其為護國神盾。
兩年前鎮國侯重病不起,統帥一職便交予九王子夏元昭,授鎮西将軍。
夏元昭以弱冠之年擔此重任,引來各方非難。就連天孤城魔軍亦生了幾分輕慢之心,整備軍隊前來攻打,三日後大敗而歸。
夏元昭一戰成名,震懾邊疆,護國神盾威名亦是五十年不墜。
長寧州名為長寧,實則長年不寧,月月小鬥,年年大戰,故而蒼青城牆高聳堅固,傷痕累累,處處有火燎斧鑿的痕跡。
展長生兩日前抵達軍營,便在夏元昭副官引薦下,加入伏魔十五營旗下,做了一名新兵。
每日四個時辰操練,兩個時辰習兵書,令這十六歲少年疲于應付。每日待息營鼓響起時,展長生便顧不得回顧家破人亡的悲痛,只忍着通身酸痛疲累,沉沉睡去。
饒是如此,他仍舊勤修不辍,每日晨、昏皆要抽出半個時辰練習七禽訣,從不間斷。展龍依舊靜默無聲,只做不起眼的燒火棍模樣,靠在他床鋪邊上。展長生又是愧疚,又是擔憂,生怕這堂堂滅世魔槍當真就此死去。
如此一晃便是七八日,展長生已擺脫了最初的疲于奔命。每日三十裏負重急行軍,亦是從當初跌跌撞撞掉隊,變成能緊跟大隊末尾、甚至追上隊伍中腰。
展長生入營半月後,恰逢每季末小比。各營先各自選拔,挑選百名精銳參與全軍比試。
伏魔營乃是步兵,十五營中又泰半都是新兵,營尉羅厚卻一視同仁,第一日,全營五十裏急行軍,淘汰過半;步兵雖不考騎射,卻多了一項布陣行陣地演練。需看紅、黑、綠、白四色旗幟指揮,疾步變換陣型。
第二日,則兩兩抽簽搏擊,勝者再抽簽搏擊,如此往複,直至剩餘百人之數。
夏元昭身着輕軟書生長衫,正在書房內借一盞油燈寫奏折,忽聽門外衛兵禀報道:“禀将軍,伏魔十五營羅營尉求見。”
夏元昭道:“傳。”
書房門輕響一聲,羅厚已推門入內,行了拜見之禮後,将手中幾頁宣紙奉上,又道:“我十五營百名精銳,展長生位列七十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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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元昭劍眉微揚,薄色嘴唇輕輕一勾,竟令得滿室生輝,“他年紀幾何?訓練時如何?”
羅厚險些被那青年将軍的明麗笑容耀花了眼,聽聞這清冷嗓音時方才回神,掩飾一般垂眸,肅容答曰:“再有兩月,便滿十七歲。訓練時……進步神速。只是——”
夏元昭見他欲言又止,只道:“盡管直言。”
羅厚方才道:“只是他于陣型演練上,有些格格不入。”
夏元昭沉吟片刻,方才道:“明日演練時,我去瞧瞧。”
羅厚道:“是。不過末将尚有一事。”
夏元昭不由眉心微蹙,“有事便說,若再這般吞吞吐吐,罰你三十軍棍。”
羅厚驚得急忙跪下,連連道:“将軍息怒!便只剩這一件事了。那展長生每日晨昏皆自行修煉一套招式,末将冷眼旁觀,那招式雖無殺傷力,卻似乎蘊含道法在其中,絕非凡俗所創。”
夏元昭原本三分笑意此時亦漸漸收起,以指尖輕敲桌面片刻,起身道:“随我去瞧瞧。”
羅厚自是領命陪同。
展長生自以半月從軍資歷而跻身百名精銳,周遭同袍瞧他的眼神便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一日黃昏,他正獨自在營帳邊空地上修煉七禽訣,一旁陸陸續續便多了些士兵圍觀。
這卻是展長生自己不懂。
修仙大陸上,功法武術皆是家族概不外傳之機密,修煉時更是遮遮掩掩,生怕旁人學了去。
展長生初來乍到,便毫不顧忌在露天處施展開來,初時他常常掉隊,衆人只道那不過是農家自創的粗淺功夫,便是瞧見他踢腿伸拳,也不過随意一掃,并不往心裏去。
直至如今,展長生叫人刮目相看時,便有些士兵對他那訓練招式上了心,有意無意便路過空地,掃上兩眼。
見展長生并不在意,圍觀者便陸續增多。
展長生訓練時全神貫注,直待收了招式,方才轉頭,見與他同隊的李阿牛、徐三寶一臉窘迫,被衆人推出來,朝他走近,便笑道:“何事?”
這兩名少年亦是新兵,不過十七八歲,平素同展長生過從甚密,此時李阿牛憨厚赧然,卻仍是道:“長生,你這功夫,可能傳授于我等?”
這些底層士兵生性淳樸,心知這請求太過強人所難,不免紅了臉。展長生卻心中一動,才要答應,卻見周圍士兵呼啦啦跪倒一片,口中稱:“參見将軍。”
他同李阿牛、徐三寶亦跟随拜見,夏元昭一身素衣,在一行将領陪同下,分波破浪般自人群中向展長生走來。
展長生又是陡然一陣緊張,方才後知後覺懼怕起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是招來禍事……
他正胡思亂想,卻聽夏元昭柔聲道:“快起來,長生,你可能将那套功夫再使一次?”
展長生期期艾艾道:“草民一點粗淺山村招式,不敢獻醜。”
夏元昭身旁一名虬髯黑面,魁梧如鐵塔的武将喝道:“将軍軍令已下,你要抗命不成,磨磨蹭蹭,成何體統!”
那武将聲如洪鐘,震得周遭有回聲震蕩,夏元昭擡起白玉雕琢似的手掌,溫言道:“夏德,不可。展長生,你不必擔憂,所謂武無止境,我等武人不過見獵心喜罷了。”
展長生憶起這位鎮西将軍,素來名聲極好,愛護百姓,更何況如今騎虎難下,他只得起身道:“那便容草民獻醜。”
閑雜士兵已被驅趕開,展長生重新将七個招式一一施展開來:如鶴揚翅,如鳳翔雲,如鷹擊風,如鵬掠水,如鹫擒兔,如燕投林,如雀遁空。
一套七禽訣施展完畢,展長生額頭微微見汗,呼吸卻仍是綿長和緩,抱拳立在一旁,主動道:“我本是獵戶出身,兩年前在山中偶遇一位仙師,傳了我這套七禽訣,只道雖無大用,卻可強身健體,助益身法,于我等凡人自是有利。”
夏元昭畢竟皇子出身,眼界何等開闊,一見那功法招式,便知展長生所言不虛。他沉吟片刻,便有了計較,“那位仙師可是你師父?”
展長生道:“草民與仙途無緣,未曾拜師。”他此時心頭計較與夏元昭不謀而合,戰場上風雲變幻,多習個一招半式,便多一分保命的機會。無怪乎衆士兵寧可頂着偷師的罵名,也要留在一旁圍觀。
夏元昭便命他退下,同幕僚衆将回了主營。
因了這橫生枝節,李阿牛等人亦不敢再多問。暮色降臨時,展長生提了展龍化形的槍杆,坐在營帳外一塊石頭上,将那長棍橫放膝頭,低聲道:“展龍,不若我将七禽訣傳授全軍,多救一人性命,便是為你多贖一分殺孽,如何?”
四處靜谧無聲,唯有巡邏兵火把在黑暗中起起伏伏,蛉蟲清唱,夜風低回,展龍半個字也未曾答他,展長生卻只當他允了。
第二日陣型演練,夏元昭果然如期而至,一身盔甲峥嵘,立在觀武臺上,映着晨光朝霞,英姿飒爽,威風凜凜。
臺下數個百人方陣随同旗官指揮,進擊撤退,依次演練雁陣、魚鱗陣、八卦陣、長槍陣等陣型。
擂鼓陣陣中,士官策馬呼喝,旌旗飄揚,陣勢如潮水湧起撤退,千餘人隊伍如臂使指,指東打西,變換莫測。
羅厚立在夏元昭身後,此時上前,為他指向某處。
夏元昭目力極好,一眼便望見那處陣形內正是展長生所在之地。陣法要義,是士兵千人如一臂,同呼吸,共進退。展長生卻因行動敏捷,往往先人一步,反将陣勢擾亂。
展長生亦是有所察覺,每每刻意壓制,與旁人配合。卻愈發束手束腳,就如千裏馬偏生與一群凡馬共同拉車,為維持步調一致,便在那千裏馬身前加一條擋腿的木棍,非要迫他同凡馬配合。
幾次變換後,那處陣型便比別處要亂些。
夏元昭便心中有數,卻仍是按兵不動,只着人留心。
翌日季末小比,展長生不孚衆望,又接連擊敗六人。他手持斬龍槍,槍身随招式變化,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硬時棍掃成片,軟時槍挑一線,故而招式詭谲,令對手無從捉摸。
展長生正意氣飛揚,提着斬龍槍等待第七人上擂臺,那觀戰的校尉卻揚起手來,傳令道:“伏魔十五營展長生,将你手中武器交上來驗一驗。”
展長生只得行至擂臺邊緣,兩手橫持長棍奉上。
那校尉生得幹瘦,下颌三縷鼠須,左臉一粒黑痣,三角眼藏在下垂眼皮中。他伸出手握住長棍,仔細驗看,卻瞧不出端倪。
那長棍殘破不堪,卻質地堅硬,墜在手中沉甸甸分外有重量。既無機關、亦無妖術。那校尉卻仍是皺起眉道:“兵器本是一寸長,一寸強,你使這長棍同人搏鬥,太過占便宜。”
這擂臺戰為衆人各施所長而設,并未對武器設限,如今這校尉卻有幾分胡攪蠻纏了。
展長生微微皺眉,那校尉卻已指向擂臺外放置刀劍的簡格,“你自去取一件兵器。”
此時第七名士兵已走上擂臺,身長八尺,手提兩把金瓜錘,對展長生怒目橫眉。那簡格上卻只放置了幾柄軍中統一發放的大刀長劍并一張弓箭。
此時圍觀衆士兵已憤憤不平同那校尉争辯,“擂臺戰本就是各施所長,為何要剝奪展長生最趁手的兵器?如此處置,未免不公。”
那鼠須校尉卻充耳不聞,只冷冷道:“擂臺賽所用兵器皆為軍中提供,展長生這長棍卻不在此列。本尉行事依足軍規,若是不服,自去上告。展長生,若再耽擱,便判你落敗。”
李阿牛朝徐三寶使個眼色,徐三寶便分開人群,發足狂奔。
李阿牛大聲道:“那便請裁判大人稍帶片刻,我等為展長生去借一件軍中的趁手兵器!”
那校尉卻做足姿态,慢條斯理捋鼠須,已命人将香點上,“以一炷香為限,時限一至,便分勝負。”
士兵嘩然,李阿牛更是義憤,展長生卻淡然笑道:“無妨,依校尉大人所言便是。”
他邁步至那簡格跟前,稍加思忖,便提起一件兵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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