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機密(捉蟲

十洲三國有明河,源起極西之境不周山,自西向東,在永昌境內蜿蜒轉南,穿過大周朝國境而後入海。

傳聞明河上接仙界陽池、月淵,中貫人間大陸,下通冥界三途河。橫跨三界,乃是大陸最重要的水路。

萬年前神魔大戰,三界百姓傷亡慘重,凡人險些滅族,妖魔死傷泰半,就連修仙者也彼此殘殺,非但連累無數蒼生喪命,更牽連大批天才殒落,三千年內竟無一人得以渡劫飛升。

三界痛定思痛,仙、魔、妖、鬼、人各族聚集在化外之域同人間界交彙的明河之畔,定下盟約:凡入修真一道者,塵緣斷絕,不問俗事,可互通有無,不可左右戰局政事,更不可在人間界以法術謀財害命。

唯有持青銅令者,方能插手凡間事。青銅令數額稀少,大多交予各國、各城國師持有,再由五族總盟派遣巡邏使監督。若有濫用者,格殺勿論,奪回青銅令。

此盟誓史稱明河之誓,随後修真門派盡數退隐山林,潛心休養,恢複元氣。唯有各大修真世家與人間界王朝關系錯綜複雜,保留了泰半青銅令。

展龍血孽噬體,被誤認作妖魔。又在永昌境內施展神通,與凡間士兵大戰一場,若被有心人以此做借口打破盟誓,這場戰事,只怕要變成三界又一場驚天劫難。

展長生途中又喂了老雕兩枚下品靈石,方才聽他斷斷續續說完。他只道那場殘殺已是人間慘劇,卻不料竟不過小小序曲。一時間只覺遍體生寒,他終究是個凡夫俗子,不願做千古罪人。心中不免埋怨胡岩風堂堂世子,竟做出殺人奪寶的行徑,一時卻又怨展龍貿然行事,多生事端。

終究事已至此,再想也無用,展長生肅容起身道:“多說無益,先回軍營再做打算。”

展龍卻道:“不可,我要煉主刃,放雕魂,這老雕可撐不過幾日了。”

那老雕受寵若驚,忙費力自地上揚起頭道:“此地靈氣尚足,我不用化人形,并不……”

他被展龍冷冷一掃,立時噤若寒蟬,讪讪合上鳥喙。

展龍何時竟開始關切金羽雕的性命,不過是不願再随展長生去受軍中束縛罷了。

只是他竟能尋個借口,并不一味橫加阻攔,卻也算是……有所長進。

展長生只道:“既有明河之誓,若要與天孤城為敵,自是做個凡人便利。師兄,此事我自有打算,斷不會誤了你。”

他方才細細盤問,那老雕對天下大事卻也不甚了了。他一心同愛侶尋道,後又四處奔波,并不關注人間界十洲三國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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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卻已有計較,便叮囑展龍與那老雕好生休養,旋即讓展龍神識探查,尋了個空隙自白玉塔中現身。

已近清晨卯時,天光未亮,四下裏俱是漆黑,唯有激戰處幾點火把點點閃耀。十餘名瓊英兵已挖了深坑,将屍首一具具堆疊,扔進坑中掩埋。

展長生自三丈之高落地,饒是行動矯健利落,仍舊發出一聲輕響。

他立時翻身滾進路邊灌木叢中隐藏。

正在掩埋屍首的瓊英士兵舉高火把過來查探,邁步之時,鹿皮靴落地,僅同他手指一線之隔。

展長生一顆心高懸,仍是連呼吸也放緩,生怕驚動了那士兵。

展龍卻在他識海沉聲道:“何必這般謹小慎微,師兄為你殺了便是。”

展長生低嘆,心知同他解釋敵我有別也是無用,只得勸道:“師兄他日為我多殺幾個魔軍便是,眼下卻不必打草驚蛇了。”

又過了少傾,那瓊英士兵便回轉去背屍首。展長生悄然起身,一點點隐沒樹林中,離得遠了,方才取出驿馬,一路飛馳離去。

待距離長寧駐地一裏之遙時,他便換了軍中服飾,收回驿馬,若無其事回了軍營。

守營衛兵同他相熟,見他現身,急忙上前低聲道:“長生,你可算回來了,阿夏營長命你若回了,便去尋她。”

夏元昭治軍嚴謹,鐵籬營更是精銳,如得了休沐,最遲卯時便須歸隊。展長生踏入大門時,點卯鼓堪堪響起,他暗道一聲僥幸,忙同那衛兵道謝。旋即不敢耽誤,徑直去尋阿夏。

阿夏見了他卻不提旁的事,只命他随同前去将軍大營。

展長生心頭忐忑,只得随阿夏前往拜見夏元昭。

将軍大營燈火通明,幕僚、軍師、傳令兵急匆匆奔忙來去。

侍衛立在營門,見他二人前來,急忙上前行禮道:“将軍有令,請阿夏營長入內,請展長生在側營稍待。”

阿夏肅容,只身進了營帳。展長生只得随一名侍衛引路,進入側營中等候。

側營內一條長桌,幾個木凳,此外唯有一盞油燈高懸帳側,油脂低劣,散發陣陣臭氣。

展長生坐立不安,只得在桌旁空地上來回徘徊。營帳外馬蹄聲如急雨,奔騰不停,如臨大敵的氣氛呼之欲出。他在軍中歷練雖不足一年,卻也知曉,定然有大事發生了。

又等了一炷香功夫,簾門一挑,夏元昭已入內,盡管一夜未眠,清俊面容卻不見疲态,只是神色嚴肅,眉宇間郁色如烏雲壓頂。

展長生便上前見禮,夏元昭一撩袍擺坐下,沉聲道:“進來。”

簾外便又有一男子入內,三十出頭年紀,個頭瘦小,灰衣灰發,五官淺淡,顯得相貌平凡,上前見禮,“參見将軍。”

夏元昭道:“灰炎,我命你跟蹤展長生,情況如何,現在報上來。”

展長生悚然一驚,心頭掀起滔天巨浪。

那灰衣人低頭拱手,慚愧道:“屬下無能,十次倒有九次跟丢了。”

展長生驚疑不定,才欲開口,夏元昭已擡手制止,先令灰衣人退下,方才正色道:“灰炎乃是我手下得力的斥候,你竟能擺脫他盯梢,當真叫人刮目相看。”

展長生顫聲道:“将軍……為何要派人盯梢……”

夏元昭笑道:“我在清河村見到你時,你那衣衫的前胸後背分明有被利箭穿透的破洞和血跡。尋常人若受了這等重傷,斷無活命之理。那日我見你赤了上身,前胸卻不見有傷口留下。”

展長生自認自己處處謹慎,卻不料夏元昭觀察入微,猶在他之上。他見夏元昭神色柔和,也漸漸安下心來,反問道:“将軍若對我生了疑心,為何仍允我從軍?”

夏元昭卻道:“曾有仙師莅臨清河村,我料想你或許有點奇遇,故而命灰炎跟蹤,只為驗證罷了。卻不曾對你生過疑心。”

展長生不由一愣。

卻又聽夏元昭續道:“憎恨同殺意,半點作不得僞。你既然身懷異能,又對魔軍有滔天恨意,為我所用足矣。”

夏元昭胸襟開闊,靈活變通之處,可見一斑。

展長生兩手抱拳,恭聲道:“我與魔軍勢不兩立,将軍盡管用我。”

夏元昭肅容道:“如此甚好,長生,我要你潛入天孤城。”

夏元昭曾下封口令,不允許任何人談論清河村屠村之事,如今卻終于松口,卻叫展長生知曉了驚天內幕。

那赤發血甲,冷酷殘暴的魔将形貌,正是天孤城魔王夏侯琰。然則夏侯琰狡詐異常,麾下有十二影衛,以秘術改換形貌,個個皆同夏侯鐵外形一般無二,外人難分真假。

那日攻打長寧不敵,潰敗逃竄,途經清河而屠村的魔将,應是十二影衛當中的一人。

夏侯琰本尊,卻已有許久不曾現身,如今已有傳言,道天孤魔王已死,十二影衛與諸魔君明争暗鬥,欲繼承大統。

夏元昭交托的首要任務,便是要查清夏侯琰生死真相。

展長生手指扣緊,心頭卻已立下宏願,若是分不清楚,便将天孤魔王同他的十二影衛一起殺個幹淨。

他領了密令,便拜別夏元昭,去籌備出發之事。

神識中隐隐傳來展龍喜悅之意,這魔槍念了許久,如今終于得償所願,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展長生正查看通往天孤城的堪輿時,忽然記起一件事,憂心道:“若我已拜入屠龍仙人門下,豈非入了修仙之門,要受明河之誓約束?”

展龍道:“師弟,你何以如此刻板,死守規矩?若是當真計較,不如我暫代師尊,将你逐出師門,待此間事了,再重新收入門下。”

展長生一時啞然,逐出師門,重收門下,展龍信口說來,幾同兒戲,令人哭笑不得。

他思忖片刻便已釋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那位師尊更是膽大無畏,竟至于同神王為敵。展長生身為弟子,自應當揚師門志氣,更勇猛些才是。

展長生也不停留,牢記一路地形,将堪輿圖卷起,收入牛皮筒內,入營帳交還阿夏。

阿夏雙眉英挺斜長,雙眸燦若明星,筆直注視展長生面容,沉默半晌方才道:“天孤城北,有一家南北通雜貨鋪,掌櫃姓趙,名叫趙中,若是走投無路,去尋他或可助你。”

展長生一怔,阿夏卻繼續道:“趙中原本姓夏,同我都是王府家仆出身,随殿下鎮守西北。我習武,率鐵籬營随軍征戰;他從文,設法混入天孤城做了細作。此事不可傳入第三人耳中,若他問起,你只需說一句:是小小叫我來的。”

阿夏眉宇間有難掩憂傷,仿佛陷入追憶之中。展長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眼觀鼻鼻觀心,立在營中權作木樁。

少傾後阿夏回神,微微偏頭,摘下一邊耳垂上小小的銀色梅花耳釘,摩挲許久,方才戀戀不舍放入展長生手中,“這耳釘是信物。退下吧,萬事小心。”

展長生只覺那輕飄飄的小銀釘有千鈞重,仔細放進儲物袋中,方才低頭行禮,鄭而重之道:“營長放心,且待我凱旋而歸。”

阿夏方才展顏一笑,大力拍他肩頭,“口出狂言,不愧為我鐵籬營的兄弟!”

夏元昭已通傳全軍,展長生因徹夜未歸受了重罰,貶出鐵籬營,送往苦力營。卻不料一石激起千層浪,那小子人緣極好,同袍絡繹不絕待要慰問,只得被阿夏盡數擋了回去。

展長生不敢耽誤,整饬一畢,趁夜出發,悄無聲息離了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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