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師兄

胡岩風在馬背上挺直身軀,猶若一塊蒼涼礫岩。烈火聲掩住風聲,熱得衆騎兵汗流浃背,馬匹也個個煩躁不安,噴鼻踏蹄。

他目光沉凝,注視虛空。下屬們正清點戰場,長寧守将趙全率兵匆匆趕來,眼見得滿地屍骨,同關外戰場無疑,不由後背生寒,上前同胡岩風見禮。

胡岩風只略一颔首,請他協同打掃戰場,救助傷患。

隐隐有壓抑哭泣聲傳來,胡岩風這黑騎營中,同袍間情意深篤,如今一場戰事,十去四五,傷亡慘重,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如今卻也是傷心到了極處。

他那剩餘三侍衛卻是一語不發,将同伴就地掩埋。最年輕的李良無聲上前,抱着胡岩風那只海東青輕輕搖頭。胡岩風擡手,劃過它被燒得斑駁的黑翎,擺擺手道:“拿去與西門一道掩埋,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

李良終是年輕,眼圈立時紅了,卻仍是咬牙強撐,抱着海東青去了。

胡岩風又自懷中取出一枚玉牌,那玉牌一寸寬兩寸長,微泛青光,乃是永昌國師水月真人精心所制,凡人亦能使用的傳音玉符。

他只沉聲道:“國師,永昌境內有高階妖魔出沒,明河誓約已破,請速派遣仙師助陣。”

那玉符內青光閃爍,化作一縷竄出玉牌,往天際急速飛去。

四周火焰漸漸熄滅,只留幾縷黑煙騰騰袅袅,剎那間一陣狂風卷過,揚起嗆人煙灰。

胡岩風收了玉符,再望向空無一物的半空,時至酉末,天色将晚,雲層也愈加厚重。他低聲道:“就要變天了,元昭。”

展長生一人一雕滾落進那庭院之內,撞得金桂香樟枝條成串折斷,沾了一身碎葉。

老雕粗喘聲如風箱,伏地不起。展長生顧不得它,只兩手牢牢抓緊展龍所化的槍杆,只覺那滔天怒火要自槍身燒到自身,一股陰暗至極、憤懑至極的嗜血沖動在心頭盤旋不去,消散不開。

铮一聲輕響,槍身又裂開一道細長裂痕,在展長生手中一陣急顫。

展長生将它壓在身下,幾乎埋入泥土之中,嘶聲喝道:“師兄!”

斬龍槍驟然在他手中一炸,氣浪滔天,撞得展長生身軀抛高,又重重跌落在那紅色小樓門口石階。展長生只顧護住頭顱,那石階狠撞上肩背腿骨,鈍痛自各處炸開,他痛得眼前發黑,氣血翻湧,許久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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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等他起身,頭頂一片陰雲籠罩而下,展長生仰頭便對上展龍不足半尺的漆黑雙目,猶若冥界最深處的鬼影深淵,顯出瘋狂暴虐、狂亂嗜殺之色。

展龍兩膝分開跪在石階,一身破爛衣衫不過幾片破布,精赤上身、雄壯長腿處處是傷,血染遍身,呼吸間也帶着濃烈血腥滋味。他仿佛有些遲疑,行動極緩,只是抓住展長生手臂,漸漸用力,喉間低沉嗓音仿佛兇獸吐息:“殺……”

展長生尤記得他将瓊英騎士手臂拽斷的暴虐殘像,如今被抓住手臂,駭得神魂欲裂,顫聲裏已帶了哭音,嘶聲喊道:“師兄、師兄!莫要傷我!”

他嘶啞喊出聲時,嘴唇幾乎觸碰到展龍鼻尖,二人鼻息交纏,一個火熱如血池沸騰,一個清冷如靈泉結晶。展龍似有所覺,忽地松開手,不待展長生有所察覺,便輕車熟路扣住他後腦,舌尖已滑進雙唇之間。

展長生被他緊緊禁锢在懷中,動彈不得,後背硌在石階上更是苦不堪言,卻只能一味克制,全力配合展龍汲取神泉。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粗喘聲漸次停下,展龍方才将展長生松開,低頭看他臉色。

展長生在他懷中顫抖不已,直至見到展龍一雙狹長深目重現清明,再不複當初濃黑渾濁時,一顆心方才漸漸落回胸中。

展龍小心擡手,理順他一頭亂發,将他打橫抱起,二人重入了溫泉。那溫泉蘊含些許靈力,正能滿足展龍所需。

展長生自殺出林中搶奪斬龍槍,一路如臨大敵,到了這一刻方才放松下來,頓時再提不起半點力氣,連手指也動不了。只得任展龍掬水,為他洗去一身血跡。

“為何要叫我離開?”展長生憶起展龍先前示警,只往後仰頭,靠在展龍臂彎間,低聲問道,“若我走了,你卻要如何自保?”

展龍低聲道:“上古魔龍威力何等強橫,那血孽爆發本就是魔龍怨力反噬,你這點修為,只怕要送命。”

展長生道:“我本就欠你一命,何況你當初肯救我,豈非就是為了此時助你。日後定要小心才是。”

展龍殘餘靈力泰半要留存來壓制血孽,同胡岩風一戰卻耗費甚多,一時不查,竟至被血孽反噬,狂性大發。

這一次僥幸撿回性命,日後卻前路茫茫,不知何時又有劫難。

展長生心有餘悸,憂心忡忡,只覺前程禍福難蔔,幹脆不去多想。

展龍輕輕一動,将展長生圈得更密實些,二人長發披散,在水中糾纏得難解難分。他沉聲道:“喚我一聲師兄。”

展長生微微窘迫,卻仍是低聲道:“師……師兄。”

展龍又道:“再喚。”

展長生不由一愣,“為何……”

展龍只固執道:“再喚。”

展長生只得順他意思,又喚了一聲“師兄。”

展龍指尖自他肩頭輕輕劃過,分外輕柔,“我本以為這次已是窮途末路,為何聽見你喚師兄,竟如聞天籁,一瞬間清醒過來。”

展長生嘆氣道:“我險些被你撕成碎片。”

展龍手指仍舊輕柔下滑,沒入水中,為他揉按後背,幾道青紫瘀血平整橫行過展長生後背腰身,正是先前在石階上摔出的傷痕,“只要記得喚我師兄,我絕不再傷你。”

展長生一時又怔然,展龍這般親昵溫柔,令他百般無法适應,他只得硬起頭皮只做不知,“師兄……”

展龍應道:“師弟。”

展長生在窘迫中便覺出幾分淡淡喜悅來。他兩世孤寂,孑然一身,如今一聲師兄,仿佛又叫他于這塵世中多了一份牽挂。終不再如浮萍随波,無牽無挂,疏離于世。一時喜悅,便揚眉笑開,又喚道:“師兄。”

這一聲喚得千回百轉,情意綿綿,展龍将他擁得緊些,火熱氣息灑在頸側。展長生便覺出了他水中的肢體變化,正硬硬硌在腿下。

展龍便低頭,将嘴唇壓在他太陽穴旁,呼吸沉重,低聲道:“壓不住了。”

展長生知他在說血孽之事,雖然心中焦急,卻也只低聲道:“師兄,能快便快些……若遲了回營,恐引人生疑。”

展龍道:“只取少許即可,不會傷你。”

他這次卻動得極慢,唯恐傷到他半點。展龍行事生澀,展長生也并無半點經驗,每每雙修都只覺痛楚,不過為各取所需,故而一直忍耐。

這一次展長生卻于疼痛中覺出幾分美妙滋味來,一時又是心思複雜,不知如何面對才好。到末了只得自我寬慰,若能少吃苦頭,終是件好事。

極短工夫,展長生便受不住,展龍待他回神,便強忍着退出。

雨收雲散後,展長生伏在展龍懷中,慢慢回複氣力,便憂心起軍營中事。瓊英與長寧既然交好,展龍發狂時殺了那許多騎士,展長生心頭始終郁郁。只是事已至此,半點不由人。

他藏起愧疚心,一面起身,一面低聲道:“可有什麽法子窺探塔外,看瓊英士兵何時撤退。”

這白玉塔限制極多,自何處進,便自何處退。故而只能待那些軍士撤退後,再原樣現身後,重新趕路。

展龍揚手,一陣清風罩下,為展長生吹幹長發,又沉聲道:“不必如何設法,待你神識外放,便能看個清楚。如今撤了大半,只餘下不足二十人,正在掩埋屍首。師弟若焦急趕路,師兄為你料理幹淨,絕不留後患。”

展長生暗嘆一聲,忙道:“不必,任他們自行離去便是。”

二人重新穿戴整齊,先去前院,卻見那老雕依舊伏在林中不曾挪動,唯有胸口細微起伏,證明仍一息尚存。

展長生蹲在老雕面前,低聲道:“老丈?”

那老雕眼皮一動,微微睜開半點,只微弱低聲道:“不妨事……只是恩公可知何為明河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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